到了齐轩说的第三日,我早晨六点便起了,一下楼便见着了沈愚,坐在沙发上盯着齐轩平日里用的茶壶发呆。我问他:“孩子呢?”
“起了个大早,走了。”沈愚的眼里有些血丝。
“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已经准备好去送行了。绝不会表现得难舍难分,让他难受。”我急道。
“13,不要难过。他会再回来的。”他苦笑。
我突然有些怨愤,齐轩是这么好的孩子,沈愚躲他两年不让他找到,都怪他都怪他,我气道:“都怪你!你要是早些让齐轩找到,他就能早点回到我们身边,不至于孤苦无依了两年!”
沈愚怔愣了片刻,定定看着我,苦笑道:“是,都怪我,我不知道,即便你失去了记忆,也还是喜欢这个孩子。”
是,没错,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给他送行,他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好好迎接他,我还戏耍了他。至少他走的时候,我要好好送他。我横跨两步,去抢了沈愚的手机,理直气壮道:“我要去机场找阿轩,手机借用,我要付打车钱。”
沈愚没阻拦我,突然有气无力的,握住了我的手腕:“你都能记住对阿轩的感情,为什么记不住……”记不住什么,他却没接着往下说起。
他沉默了片刻,只将一张卡片递给我,上面是一串网址链接和一个密码,他说:“这是你在齐轩家的影像,是你开了左眼的摄影功能,偷录备份的视角。当时被我锁在了云端。昨晚齐轩和我商议,把它还给你。”
我突然想起齐轩刚到滨城时,沈愚一见他就把他叫去私聊,后来齐轩出来的时候眼睛还红了,像是哭过。
我看着那一串链接,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被困于牢笼,只因那短短的密码,不得始终。我猜那牢笼还不足方寸,否则这禁锢感也不会如此之强。我咬了咬牙,有些生气,问他:“齐轩来那天,你跟他说了什么?还把他说哭了?”
他疲惫地看了我一眼:“保密。”说完,气定神闲地作势去拿那张纸:“要不要,不要我拿回去。”
真真歹毒!我忍着在心里不骂他。上前一步抢过了链接和密码。调整模式,打开了文件。
真不敢相信,仅仅2分钟,一切回忆都纷至沓来。快得像是加了N倍速,但是我看见了,那不是滨城,那是比滨城更加繁华,高楼更加密集的城市。
齐轩家显然很有钱,因为他住得是江景房的四室两厅。齐轩家是极简装修,看上去清新淡雅,但是没有人气。他自日升时就坐在客厅里,除了做做模拟试卷,就是盯着玄关处,那一扇朱红色的防盗门。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竟然是我自己的:“盯着门看有什么用啊?要是你妈能回来,还用得着找我顶包吗?”
他还是看着门,回道:“那你是什么意思,顶着我妈的脸,告诉我她快死了?”
我动了两步,竟不是去安慰他,而是去拿了个除螨仪??嘴欠道:“可是你妈本来就快挺不住了呀。”
我捂了捂脸,惊叹于两年前我的情商居然如此之低!!
后来,我开始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他一个人瘦瘦小小的,孤坐在客厅,还是抽空看着玄关处发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的亲戚上了门,我便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从我口中发出,齐轩恭恭敬敬地叫我母亲。
亲戚们不知是从哪里得的消息,竟是一波一波的来,礼物送了一波又一波,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果篮,没有一丝心意。那眼波中流转的,不是对亲人的关切,而是十足的私欲。
“咦?姨妈,不是有风声说你身体不好吗?我特别来看看小轩,我姨夫走得早,如果你要是有个好歹,小轩我还能不管吗?”
“你是哪里听到的风声?你看我这气色,还看不出来好坏吗?”我笑道:“再说了,我要是真得不好,你是姨妈最亲的,小轩也还没成年,不是还得依靠你?”
那亲戚说:“是我小舅!说他认识的律师透露,你前些日子在律所立遗嘱……”
待亲戚们都走完了,齐轩不再叫我母亲,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噼里啪啦一顿砸。而那个丝毫不通情理的我,只拍了拍他的门说:“少爷,别砸的太多了,合同里说任务超标得加钱,你得给我加班费懂吗?!”
我惊了惊,睁开眼看向沈愚,不确定地拿手指着我自己:“我当时真的那么对齐轩?我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沈愚默然:“我当时作为观察员,觉得这样下去,他要么被他亲戚气死,要么被你气死。所以就用家教的身份上了门。阿轩的父亲是英雄,他的孩子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我定定地看着他,确定道:“这个时常不对,你给我的是删减版?”
沈愚点点头:“是,有些东西你不需要看到。”
我咬了咬牙,看着沈愚头顶的那颗射灯,瞬间把它爆了,以表达我的愤怒。然而一声闷响,把我自己吓得一哆嗦,沈愚却是波澜不惊,不动如山。
他凭什么这么冷静?凭什么随意拿走我的记忆?难道他看不出来,齐轩有多依赖我们吗,他怎么忍心让我忘记他?他怎么忍心让他整整两年找不到我们?
大概是先前吃过了水果,身体里有些水分,我突然觉得眼眶湿润了,重新闭上了眼睛,看见一个巴掌落在齐轩脸上,他手上还拿着一个酒瓶,整个人晃晃悠悠的:“你就算再讨厌我,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母亲费尽周折申请了援助条约,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她捐赠了她的遗体用作科学实验。她的癌细胞现在还在培养着。你要去看看吗?你这样放纵你自己,你对得起她吗?你对得起你父亲的遗志吗?”
他晃了晃身子,嘲弄道:“你们机器人,懂得这么多吗?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了,你……”
我似乎是拥抱了他,很难得。我听见自己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有你老师。我们永远不会丢下你、正因为我是机器,只要芯片不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记着,你是英雄的孩子,你父亲是,你母亲又何尝不是?沈愚已经出去帮你找信得过的律师,你母亲的家产他们一个都夺不走。你不是跟我说你要忠己报国吗?你不考出一个好成绩,你怎么忠己、怎么报国?”
这个孩子,终究搂着我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父亲死在阻止跨境运毒的战场上,一场爆炸、尸骨无存啊。当年他封棺入殓,只是一个衣冠冢。母亲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和他合葬啊——”
日升日落,窗外枯黄的树叶落入泥土。
游戏室里终于传来少年稍微明朗的声音:“哎哎哎老师!我都快18了你怎么能揪我耳朵?”
“你又偷我号打游戏?兔崽子!一夜之间就给我掉了两级,你够可以的啊,你让我说什么好?”这是沈愚的声音,听起来是气到颤抖:“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昨天给你布置的任务,你居然敢直接抄答案,你是不是真想气死我?”
“不不不,是昨天频道有人说智能机的不是,我没忍住骂了几句,谁能想到把我号封了呢?哎哎哎?你别揪啦——阿姐救我——”
半晌之后,我终于睁开眼,摸了摸脸上,竟然已经潮湿一片,拿着沈愚的手机就往外跑,换鞋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我狠狠甩开,风一般出了门,拦了辆出租,直奔机场。
只是,我想错了,这机场人来人往的,隔着的一道刷证进场的屏障。而我只是个机器人,是没有身份证件这种东西的。我远远地听见一架飞机升空的轰鸣声,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齐轩。
拉杆箱的声音在我身边来来回回,箱子的主人对我客气地说“借过”,那声音却是明明在说“你给我滚远些”。我垂下了头,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惶惶不安,第一次不知所措。
“滴——”一声短促的音节,我的手腕被人握住,将我带进了场内。我迷惘地抬头一看,居然是沈愚!!
“你怎么来了?”我奇道。
“阿轩走的时候没透露自己的航班,我知道你生我气,但你想想,如果我知道他的航班,会大清早坐在客厅发呆?”他拉着我的手一直走,竟然带着我进了广播室:“他不想让我们送,我们就尊重他的选择。即便是父母,也该尊重孩子的选择,更何况是你我。”
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口琴,吹了一首曲子,这首曲子我听过,是国安处的——《英雄进行曲》。
一曲吹罢,他停了一会,接着又吹了起来,整整半个小时,最后说:“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如果他没走,就知道我们来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