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法厄松返回大帐时,亚历克斯立刻站起身来,向他恭敬地行礼。
星宫之神只是瞥了他一眼,表情奇妙而阴郁。
他说道:“你们在——”
话音未落,格里芬和亚历克斯俱是神色一动。
因为法厄松的声音很沙哑,甚至音调都变得扭曲。
亚历克斯是帝国大皇子,从小接受的是驾驭下属和掌控人心的教育,格里芬作为一国领袖,一直在与一个国家最阴暗最自私最邪恶的一群人打交道、阅人无数,他们都对人心并不陌生。
也察觉到了法厄松离开到回来这段时间内的……情绪变化。
——他很紧张。
亚历克斯在心里说。
——他面临着一件让他兴奋又恐惧的大事。
格里芬目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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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在心里苦思良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大皇子恭顺地低头。
——甚至于让他这样强大又骄横的家伙,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格里芬藏去了眸中的锋芒。
——有趣。
两人分别将这出人意料的发现藏于心中。
法厄松已经滋润了因紧张和思量而略为干涩的喉咙……他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天底下最好最机灵的演员已经看透了他的情绪变化,星宫之神保持着语气的从容和镇定。
“你们在做什么?”
不等格里芬说话,亚历克斯抢先笑道:“康德在远港发表开战演说,即将带着他的军队奔赴战场……他要来了!冕下可以狠狠地教训他了!”
格里芬没有说话,但凡世至强者之一的敏锐灵觉死死地锁定着法厄松,大议长发现了对方表情的微妙变化,甚至于身体都随之微晃。
细微的表情和肢体动作,已经彻底出卖了法厄松的心灵。
——他在紧张!甚至还有一点点害怕!
该死的,发生了什么?
格里芬思索着先前发生的事。
——法厄松因为亚历克斯的一句提示而变得极为激动,也就是说,“康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件事让他变得方寸大乱。他夺门而出,这么快就回来,而且没受什么伤,恐怕是去向他的上司和同伴紧急报告这件事情。
那他现在这副模样,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的同伴跟他说什么了,才让他如此失态和紧张。
这副样子简直像是……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战争的恐怖、并且即将上阵的新兵。
格里芬心中飞速盘算,而后听到法厄松说话。
“康德的演说?他说什么了?”
大议长刚要回答,亚历克斯就将手中抄下来的演说稿双手递过去,笑道:“都是些鼓动贱民的可笑言论,粗俗浅显,在我们看来不值一笑,就像是死到临头的恐惧狂吠,拼命地给自己增添勇气……”
“——闭嘴。”
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亚历克斯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当他意识到自己又拍错马屁时,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猛然压来,无形却如山,扑通一声,大皇子像狗一样地被压倒在地上。
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头上,用力地碾着。
让他感到剧痛但又不会杀死他的力道,还有深入骨髓的耻辱感。
——妈的,又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这样想着,然后,他的新主子就告诉了他答案。
“你这可悲下贱的蝼蚁,也配嘲笑盗火者吗?”
法厄松的声音居高临下,森然冰冷:“你父亲想要与盗火者合谋,犯下了粉身碎骨、永世折磨都无法赎还的大罪,星宫会给予他和他的血脉以永恒的诅咒和惩罚,但他唯独有一点让我极为赞赏——”
“那就是你的父亲,帝国的皇帝,意识到了盗火者的价值与强大,并且果决地放弃你这个废物儿子来换取康德的谅解、宽恕甚至接纳。他具有非凡的眼光与果决的行动力,这一点远远强于你。”
“而你,泥巴种,如果你想要向星宫展现利用价值、从盗火者的杀意下逃生,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对康德抱有十二万分的尊重、重视和警惕。”
“如果你再用你那滑稽可笑的对康德的诋毁来干扰我的判断,或者因为自身的短视和愚蠢而被康德抓住机会打得大败亏输以至于拖累了我们的计划,那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惨很惨,惨得超出你那卑微的想象。”
星宫之神说到这里,冷然道:“懂了吗?”
“懂了!懂了!”亚历克斯连声大叫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小看和蔑视康德!我要十二万分地重视和警惕他!”
法厄松这才松开脚。
趴在地上、头埋在地毯中的亚历克斯紧紧咬着牙关。
——又怎么了!?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即,在立场上与康德敌对的人,哪怕坚持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其心态也会渐渐转变——从敌视和鄙夷康德,到发自内心的盛赞和尊重。
这种例子数不胜数,而且有很多典型。
最典型的就是他父亲。
辉沙毁灭的消息传来后,尊贵的皇帝陛下只是淡淡一哂,派人给他捎了个口信,内容非常简短,只说:“——打扫好”。
而瓦伦坦之战的结果传到皇庭后,他也不过是沉默了短短一瞬,语气从容而平和,对着前来报讯的重臣说:“知道了。”
他依然记得几个月前,父亲经常在公开场合表达对震旦人的不屑和斥责,宣称康德挑战了几千年的贵族秩序,宣称他是整个文明的敌人。
皇帝也雄辩滔滔地为贵族们鼓劲,说康德的种种行径不过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甚至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条分缕析地指出康德在远港的施政政策是何等愚蠢、无法持久,并嘲笑康德用难以置信的巨量施舍将平民们养成懒汉,又清除了绝大多数贵族,使一个城市的道德水准迅速滑坡。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变成了康德的舔狗。
舔狗都不如。
他曾经无数次腹诽和怒骂父亲的怯懦和可笑。
为了避免被皇帝当做筹码而舍弃,他甚至冒险来到歌德南境、寻求格里芬与其背后之人的帮助,甚至不惜抛弃尊严、舍掉一切。
他本以为强大的“星宫”会摧枯拉朽地解决康德、彻底消灭他的梦魇,甚至助他登上帝国皇位,可没想到的是……
——你他妈怎么也这样啊!
他几乎要对这个人人都是康吹的世界绝望了。
就这样趴在地上,他听着格里芬回答法厄松的问题。
“极为可怕的演讲,让语言披上铠甲,让绵羊变成虎豹,他试图将治下的民众全部变成军人……看似疯狂,却让我深深恐惧。”
——你妈的格里芬你也……
亚历克斯几乎要骂出声来了。
——贱民拿起刀枪那也是贱民啊!被骑兵一冲就散,一个法术砸过去就哭爹喊娘地跑路,这种道理格里芬你会不懂?康德都要去鼓动贱民拿起武器了,这不是穷途末路的丧犬哀嚎又是什么?
妈的格里芬你就知道顺着这家伙的意思说,还要不要脸了!
“原来如此。”法厄松说道,“这一任盗火者似乎与以前的都不同,试图将蝼蚁们聚集起来吗?虽然我尚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如果这是康德所行的道路,那确实是要好好关注和提防了……”
你他妈……
“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了。”格里芬淡淡道,“最新情报说,聚集在远港的军队已经开始进行相位跃迁,这说明康德的攻势即将到来。”
法厄松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这么久,语气低沉和缓。
也许在这一刻,骄傲的星宫之神才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以及自己所处的历史位置——星宫俯瞰凡世千年万载、无尽岁月,执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灭绝,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盗火者,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浩大战争。
但这一次最为特殊、最为不同。
而他也成为了这场浩大战争的先锋……与盗火者堂堂对阵。
就在不久之前,阿波菲斯给予了他建议和叮嘱。
“我会尽可能提供更多的帮助和支援给你。”
毁神之星对他说道:“可你我都了解盗火者,他的战场其实不在凡世,他的力量又如此特殊,以至于我们无法轻易杀死他。”
“甚至于,杀死他也无法结束,杀死他也无法迎接主人回归。”
“星宫最终极、最崇高的使命,从来不是杀死盗火者,而是迎接我们至高无上的主人、分享他辉光之下的荣耀。”
“面对这前所未有的敌人和情况,我们需要前所未有的计划。”
“但你知道……法厄松,伟大的计划,常常伴随伟大的牺牲。”
康德的来历,隐藏的秘密,主人的下落,重大的使命,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担着一颗恒星的重量。
激动又紧张,喜悦又恐惧,无畏又退缩。
法厄松咬牙切齿,咀嚼着那个名字。
“康德……”
大议长格里芬望着他,眼中闪烁着幽光。
就像是一只不甘平凡的雄狼,死死盯着露出破绽的狼王。
悠扬的号角在营地上空回响。
趴在地上的亚历克斯猛然抬起头来,评议会的前任君主闭上眼睛,营帐外传来士兵的惊叫与军官的喝骂,法厄松的嘴唇颤抖了几下。
这号角声简直钻入了他们的灵魂之中。
传递出了战争到来的讯号。
“……康德来了!”
“侦测到不连续的相位激波!”
先锋阵地的地下指挥所,墙壁经过多重符文加固,三座魔导核心供能,半永固的要塞设计,大量的先进魔导器架设其中,负责监视空间连续面的施法者大声报告:“推测震旦之龙已开始施法!”
架设起来的透射装置将影像模拟于巨型元素晶盘上,鹰眼小组厉声道:“基地北方二号区域有暗元素富集现象,烽火台系统遭遇黑暗天幕干扰!”
“斥候目击到超凡现象!他们听到了音乐声、脚步声和喊声!”
先锋基地中,刺耳的魔笛长鸣不绝,士兵们不安地进入战壕,军官们不胜其烦地大喊:“记住你们的训练内容!听从命令!确认安全屋的方位!来不及逃跑的就卧倒!我们的任务是防御而非攻击,会没事的!”
防御工事中,伴随着炼金术士的指令,学徒们苍白着脸,将魔石棒推入晶槽之中,激活奥术铭文,引导元素能流动,启动魔导器。
“减速力场已经开启,康德的炼金武器已经被削弱到最慢的程度,就像平时训练的那样,将他的攻击全都拦下来!”
炼金术士说完之后,就将精神谐振头盔带上。
那头盔完全覆住了他的头部,眼睛的部位也没有开槽,只镶嵌着四只索拉魔蛛的巨大复眼,头盔的后脑部位有十二根活体注灵并元素化的摄灵怪触须,依然在不断摆动,那是评议会迄今为止发现的魂导性最好的材料。
“开始接入!”
学徒们屏息凝神,以精神传动念力引着这十二根精神导线,使其对准并进入魔导器的湿件连接槽中。
于是,连接完成。
炼金术士的精神力被成倍放大、取得了点防御魔导器的控制权,四个蜂巢般的联动式闪电发生器三百六十度转动数圈,然后上下摆动。
两名学徒扶着导师坐在驾驶座上,另一名学徒深吸了一口气,以短途通讯装置向火控中心报告:“熊群座战地第四号对空防御组激活完毕!”
“收到,第四号对空防御组,保护我们头顶的天空。”
“是!”
学徒关闭通讯器,而后听到起此彼伏的龙吟。
基地后方的龙场高崖,管制官一路狂奔,大喊道:“双足飞龙升空!双足飞龙升空!”
亚龙种们振翼长鸣,口中溅射出有着剧烈毒性的唾液,地勤人员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和整备——检查双足飞龙携带的棱镜偏折装置,也检查另一部分飞龙携带的炼金炸弹和触发型简易魔导器,乃至冰晶布设仪。
已经整装完毕的亚龙种被巨型塔吊送上滑翔高坡。
他们携带了不少较为精密的魔导装置,使用常规的自然起飞方法容易因巨大震荡而影响魔导器的可靠性,所以要进行辅助起飞。
于是它们踩在滑行车上,顺着滑梯般的俯冲坡呼啸而下,借着这巨大的惯性和冲力震动翅膀、腾翼而起,扶摇盘旋,直上高空。
而格里芬、法厄松以及易容后的亚历山大,进入了地下指挥所。
阵地的官兵们已经准备好迎战敌人,虽然他们至今仍不知道敌人的样子,而架设了评议会最尖端的侦查装备的地下指挥所里,将军们、施法者们以及各国的军事观察员们,则是亲眼目睹了震旦之龙的……地狱行军。
他们先前还在讨论,要不要趁着康德传送部队时、发起突袭。
而现在,这种讨论已无意义。
一名空间法师望着这正在发生的大规模跃迁,喃喃道:“时空之龙啊……”
斥候们在最前线所听到的古怪音乐,此时正通过短频通讯器的收束,清晰地响彻于地下指挥所里。
那不知是何乐器演奏、但听起来邪恶、强大、震撼的激昂音乐声中,足足八块巨型元素晶盘将烽火台系统的大气透视结果映照出来。
于先锋阵地不过数里之遥的北方,一望无际的歌德平原,黑暗天幕撑起一片片虚无,风暴汇聚,阴影压城,巨大犹如天柱的紫色棱柱箍着金色的圣环,洒下妖异的虚影,一道道流光由虚转实。
大地正在消失。
大地正在塌陷。
无尽平原之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凭空陷出,紫色的光影洒下,跃迁出被加固的壕沟、厚重的防爆墙与锋利的铁丝网,混凝土浇灌的极为厚重的火力堡垒闪耀着符文的固化,坚固工事的捍卫下,重型榴弹炮火力抬高炮口。
远程火箭炮展开,战车从地下通道中隆隆开出,直升机的引擎轰鸣声统治天穹,战斗机掠过长天、偏折出惊艳的弧光。
大地之上,跃迁而来的战士们沉默而整齐地部署,进入防御工事,架起机枪和野战炮,而那只是最前方的防线。
在这钢铁壁垒的后方,紫晶棱柱投射出大片大片的光晕,惊艳的弧光敛去虚无的影子,沉默的杀戮机器展现出毁灭的姿态,部署,驻扎,构筑防御,仿佛神明涂抹画笔,辽阔的平原展现出了可怕的神迹。
几乎就是呼吸之间,评议会军人们所看不懂、但一定极为有效、缜密、可怖的防御体系正在飞速部署,比先锋阵地还要复杂成熟数倍的工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构筑完成,就在众人的注视下。
“时空之龙啊……”
军人们都听懂了空间法师的呢喃。
康德……直接传送过来了一整个防御体系。
已经无人敢说“让我们趁着康德传送军队时发动攻击吧”,唯有一片死寂,这些响应格里芬召唤、参与讨伐康德的军人们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己方所要直面的敌人,究竟可怕到什么地步。
哪怕是被减速力场削弱了大部分实力,依然如此恐怖。
亚历克斯望着这一切,瞳孔地震。
一片寂然,唯有法厄松冰冷开口。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叫盗火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