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嘈杂狂热的声音消失。
从身体中迸发的寒冷正在蔓延。
身体摇摇欲坠,仿佛在漩涡中翻滚,仿佛坠入无尽的深渊。
这也许就是死亡的感觉吧。
——直至背后骤然涌来的力量,将他推得摔倒在地。
地面不再是大广场平整光滑的石板,而是更加粗糙冰冷的地面,伦纳德蜷缩在地,发出了痛苦的叫声,虚弱地翻滚着。
他表现出软弱的样子,手却在悄然摸索,摸索地面是否有可以作为武器之类的石头……但他失望了。
潜入远港的前军人睁开眼睛,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质量极好的军靴,旁边是桌子和椅子,这是一个幽暗的房间,我是怎么被带到这里的?这里是哪儿?
这念头升起之后,之前的记忆才浮上心田,伦纳德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可怕的演说,狂热的人们,无可奈何、恐惧狂躁的吼叫。
然后冰冷的利刃刺穿了自己的胸腹,耳边响起了陌生冰冷的低语。
那人说,欢迎开始不一样的人生。
仿佛只是一转眼后,他就出现在这里。
“囚犯226号,罪名,间谍、叛国、颠覆、阴谋、暴动……”站在他面前的人冷冷地说道,“站起来,向我报告。”
果然如此。
听到这声音,以及那一串可笑的罪名,伦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现状。
计划败露了。
果然,一直被康德看着吗……
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被康德的空间传送魔法送过来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伦纳德口中发出装模作样的痛叫,装出依然迷糊且痛苦的模样,在地上打着滚,同时以眼睛的余光快速观察着周围。
但紧接着,他听到了身边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申请威慑性惩戒,原因,囚犯尚未明白自身的处境,依然以不配合的态度进行对抗,并试图寻找偷袭逃跑的机会。”
那人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相关视频与音频证据已提交。”
伦纳德心中猛然一凛,虽然他听不懂一些奇怪的术语名词,但作为情报头目,他的经验和知识已足够让他得出结论——自己要被教训了。
不过……
没有权力直接惩罚我,要向某个上级申请吗?这会花费大概十秒钟的时间,已足够我做一些事情,但要等到合适的机会……
脑海里转过这样的念头,伦纳德咬紧牙关,准备承受接下来的惩罚。
——他可以立刻站起并大声求饶,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要弄清楚所谓的惩戒是以何种形式何种烈度进行的。
这有助于接下来的逃跑行动。
但就在这时,他听那人说道:“顺便一提,刚刚那段话是说给你听的,让你知道收拾你是个怎么样的流程。而我提交申请是不必讲话的,用弟弟小子上的APP就可以对你发起一键制裁,非常方便且快捷,甚至紧急情况下可以越过申请直接惩戒你,但要事后补上报告。”
“如果不小心弄死你,我还得接受测谎审讯,以证明这是个意外而非我蓄意为之、公报私仇。”
听到这里,伦纳德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妙感觉。
紧接着,那人说:“叫吧。”
于是,伦纳德便像二十四岁学生那样表情痛苦地叫了起来。
并迅速转变为惨烈的嚎叫。
他只觉得体内有异物正在疯狂地肆虐,折磨凌虐着他,那痛苦实在已经超过了他迄今为止所承受的一切刑罚,即使是间谍训练中的忍耐训练都远远无法与之相比,令这个铁打的汉子都留下了眼泪。
伦纳德嘶吼着,扭动着,撞击着,他甚至想要将肚子硬生生地用手撕开、抓出里面的东西,可他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控制一般,制止了他自残的行为——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在心中升起。
因为直觉告诉他,控制了身体并制止了自残行动的,是他体内的异物——那异物控制了他的手脚,并在他耳边冷笑低语。
它说,不准这么做,不准伤害……我的身体。
不知这痛苦持续了多久,那要命的折磨才冷笑着远去,伦纳德躺在地上,就像是一条刚刚被捞起来的鱼,浑身大汗淋漓。
他的心中冰冷又震恐,按着自己的胸腹,突然想到了之前被刺穿的胸口,那一段透出的、紫色的尖刺。
跟军队阵列上空的巨大棱柱,颜色完全一致。
那是什么东西?
“你打算在地上爽一辈子,还是现在站起身来听我的命令?”
即使铁骨铮铮、坚韧倔强如伦纳德,此刻也乖乖地爬起身,不敢有任何的违逆和反抗,他嘴唇颤抖,眼中依然残存着恐惧。
眼前这个年轻的家伙,穿着一身军服,浅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典型的歌德人长相,而听他的口音,是东部人。
或者准确来说……
他低声道:“瓦伦坦人。”
“对。”那年轻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庄严肃穆起来,认真地对眼前的狱卒说,“我来自神圣不屈的瓦伦坦,遵照以同胞与精灵之血而铸成的血盟,追随康德殿下直至世界尽头、生命止息,你在与最忠诚的瓦伦坦之裔对话。”
听到这话,哪怕伦纳德依然对先前的痛苦心有余悸,心中的不忿依然爆发出来,康德篡夺了这个国家,蒙蔽了好人们的心灵。
伦纳德咬牙道:“你们该效忠的是大公和歌德!”
“你错了。”
对面的歌德人平静地反驳,“我们该效忠的,是尊严、御侮、守护、富足的自强之路,以及带领我们走上这路、令瓦伦坦之事永不再演的领袖。”
“我们依然尊敬雷克诺斯大公,但并不认为他能够带领我们走向强盛,所以瓦伦坦之裔选择了新王。而我们对歌德的忠诚和职责,已用瓦伦坦成千上万的牺牲、鲜血、死亡和奋战偿还,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们。”
即使是伦纳德,在面对这平静的诉说,也无法说出任何反驳之语。
他知道瓦伦坦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选择了什么。
无所谓了。
已经落在了康德的手中。
他也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走吧。”伦纳德主动说道,“要把我送到哪里?传说中位于幽深地下的矿区苦窑?还是破碎群岛的遗迹矿场?亦或是康德的炼金实验基地?”
“先认识一下你的政委,我叫朱利安,囚犯226号,一定有人对你说过,你将迎来一段不一样的人生。”那瓦伦坦人微微一笑。
“作为主谋,你对远港犯下大罪,你意志坚定、具有主见,已不是教育感化和强制劳动能够纠正和处罚的,所以,按照康德殿下的指示和命令,从现在开始,你被强制征召,从今天开始,为康德殿下服役十年。”
朱利安看着眼前的囚犯:“服从,受训,作战,或许在这期间,你能找到生命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或许你会死去,或许你会活着迎接自由之时。但无论如何,你的命运都被改写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像从前一样,为一群渣滓的阴谋诡计服务,将自己的生命悲哀地浪费在愚蠢的内耗里。”
伦纳德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这才笑了起来。
笑容满是讥嘲。
“征召?服役?”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猖獗地大笑起来:“我要给康德当兵?难道强大的震旦之龙已经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连我这样的间谍都不放过吗?他需要我做些什么?现在就拿上武器去跟评议会的军队拼命,还是作为治安部队去镇压我的同胞,去当他篡夺国家权力、占领歌德的走狗?”
“都不是。”
面对伦纳德狂躁甚至带着挑衅的质问,朱利安并没有生气,他看着眼前的同胞,眼神奇异,甚至有一点点怜悯和同情。
“那都不是你的战场,你的战场另在他处。”
年轻的瓦伦坦之裔轻声道:“这里不是凡世,你已无法归乡。”
说完,他推开了门。
炎浪涌动,毒辣的阳光映照出伦纳德茫然的脸。
他看到黄沙空蒙、日光炎炎的山川与大地。
歌德绝不会有这样的景致和地域,据水手们所说,航向南边、群岛之地,才会有这样的风景……无尽的黄沙与毒辣的太阳。
“什……什么意思?”
歌德人嘴唇发干,语气甚至有无法察觉的颤抖:“你刚刚在说什么?”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你所熟悉的凡世有着遥远的距离,并非人力所能跨越。”朱利安淡淡道,“我们会与你签订一份契约,从此你在远港消失。派你来远港的那些人会认为你任务失败、被我们处决,然后他们会善待你的家人,当然,我们也有本事让他们相信,你已经背叛和变节……”
伦纳德没有愤怒,他已经无法集中精神去为这件“小事”而愤怒。
真正让他手足无措、大受冲击的,是朱利安所轻描淡写提及的事。
另一个世界。
这里已非凡世。
他已经明白了这话语的含义,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不敢接受。
他接受过魔法知识训练,也听过许多奥术讲座,他知晓位面的概念,也听过许多法师对世界本质的精彩假设,但他无法接受这假设有一天突然变为现实、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这样轻描淡写被揭露。
另一个位面。
康德把自己带到了另一个位面,将他征召成士兵,这个位面恐怕已经受他控制,是他的秘密基地、兵站、仓库和工坊。
这一定是震旦之龙最大的秘密。
就这样随随便便告诉了自己这个囚犯。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没有人担心他会泄露这秘密。
因为——他已无法归乡。
歌德人如雕像般静默而立,泪水不自觉中潺潺而下。
朱利安轻声道:“走吧。”
伦纳德几乎被跌跌撞撞地拉出这座房间,他茫然四顾,想要寻找任何能够证明朱利安在撒谎、这里依然是凡世的线索和迹象,他只是不愿接受事实,哪怕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小小的囚犯没有任何被欺骗的价值。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旁边的一排房子里出来,有的是走出来的,有的是被搀出来的,有的是被拖出来的。
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在大声地哀嚎和恳求,但看到外面远处有别于歌德的异域风光时,所有人的脸都被惊骇和不可置信所取代。
那些人里,有很多熟悉的面孔,看样子都是在开战演说时一鼓作气抓到的、潜伏在远港并且有所密谋的间谍们。
伦纳德木然看着,看着一个个军装来到朱利安面前,敬礼。
“交给你了,政委。”
“辛苦了。”
这样短而有力的问候和托付,然后那些人离开。
朱利安站在所有囚犯面前。
“在我们开始第一堂课前,你们得学会服从,学会报告,学会列队,学会规矩。”政委喝道,“现在,立正,整队,看齐!”
这样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DD小子:“想重温一下那滋味吗?”
在这恐吓、命令和勒令中,囚犯们带着恐惧和不安,选择服从。
他们在自称政委的朱利安的带领下,徒步走出了这片戒备森严的区域。
这里应该是一座军营,但却与众人印象中的军营迥然不同,远处的应该是一座城市,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囚犯们闻到了战争的气息,有人在低声抽泣,哪怕他们几乎全都是训练有素、心理素质过硬的情报人员,也无法接受这种离谱又荒谬的绝望命运。
我们要面对什么?我们要经历什么?我们要与什么样的敌人作战?
伦纳德站在队列中,目光越过前方的一排排人头,看向看向苍蓝的远空,遥远的四方伫立着诡异的雾墙。
这个世界安静地很不像话,却有嘈杂鲜活,他这一路上看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军人们列队而过,也看到身穿超重型装甲的战士坐在路边、摘下头盔,有侍从一类的人拿着喷射蓝焰的小型魔导器在他的铠甲上忙活。
兽人们开着怪模怪样、极为可怕的大车呼啸而过,天空中飘着大量的小型飞行器,它们悬挂着的不是喇叭和屏幕,而是各式各样的武器。
这些小东西在空中穿梭飞舞,如雁群般灵活,在囚犯们看来,却是如此令人恶寒——谁能想到在远港飞来飞去、提醒市民遵守交通规则、指示道路、甚至深受孩子们喜爱的小玩意儿,竟然是一台台杀人武器?
他们甚至看到了巨龙,正站在一处巨大的空地,尽量张开双翼,毫无怨言地任由一群人和炼金傀儡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伦纳德能够辨认出停在巨龙身边的车辆,叉车,吊车,云梯车……都是他在工地打工时见过的。各式各样巨大的工程车辆将同样巨大的金属部件吊起来,依次装配到巨龙的身上,能够辨认出的是类似于甲胄的东西,无法辨认出的,是各式各样奇怪的物体,但可以确定,都是武器。
从正面看像是蜂巢的圆柱体,或者干脆是整个尖头的圆柱筒,乃至类似于风管琴的东西。他还看到两根至少长六米的恐怖玩意儿被架在了巨龙的背部,一边各一个,每一个都是六根管拼起来的。
全副武装、披挂重甲、架设武器的巨龙,听着是如此荒谬,看着却是如此得……和谐,仿佛天生就该这样做似的。
——这里,无疑是在备战。
作为震旦之龙的秘密基地,这些整装待发的军人,在空中盘旋的飞行器,呼啸而过的巨大战车,乃至在工坊中整备、修理和强化的战争机器,都是为了即将爆发的战争而准备着的。
就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念头在伦纳德的脑海中闪过。
——想要征服世界、统治凡世,难道这些军队不够用吗?
——为什么要鼓动和命令远港的民众也为之备战?鼓动他们献上孩子、参加军队,鼓动他们为一场永恒的大战而准备?
——巨龙穿上战甲,兽人狂飙战车,无论人类还是精灵,无论歌德还是震旦,威力强大的炼金武器,以一个位面作为后方基地,这样的战备,真的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只是为了侵占歌德乃至统治凡世而准备的吗?
带着重重困惑,囚犯们来到了此行的终点。
“一路走过来,你们一定疑惑,康德殿下的麾下有着数不胜数的勇士,为什么还要征召你们这些囚犯?那是因为,凡世的交战不是你们的战场,从今天开始,你们所接受的训练和指导,其目的只有一个……”
朱利安回过头,目光幽然:“让你们适应一个全新的战场,去迎战凡世从未出现过的敌人,从今天开始,你们要适应……爆炸。”
不等囚犯们有所表示,远方突然响起了奇异的音符,似乎是无数人在齐步前行时的整齐脚步声,而后是从细小到激昂的弦声与管乐,从静谧到热烈,朱利安骤然转身,叫道:“开始了!”
歌德边境,纳尔城南,先锋基地以北。
一片密林丘陵,树叶沙沙摇响,林中有鸟纷叫,携带傀儡战犬的评议会斥候从林中走出,于丘陵俯瞰辽阔平原。纳尔城依稀可见,平原上泛起浓雾,他仿佛发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凝神细看……
风与雾中,响起了剧烈的、整齐的脚步声,仿佛有千万人在同时齐步。
由低沉转向昂扬的音乐,渐渐唤醒沉睡的大地。
“发现情况!”斥候以短途通讯装置向营地警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音乐,仿佛是帝国大方阵进军的音乐,啊!有人在呐喊——我听不懂,好像是震旦语!你自己听……”
异界的土著并不懂得德语,但他们却因为康德的原因而开始关注和学习震旦语,那云雾中的声音悠长而清晰,从短途通讯频道中,响彻了先锋营地的指挥中心和参谋帐篷,传入了每一个军官的耳中。
那目击了相位出击的斥候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席卷而来的阴云。
紫色的电芒中,一道道巨大的水晶棱柱凭空浮现。
暗影翻腾间,犹如神魔般降临的军队浮现出了光耀的轮廓。
伴随着那意义不明却清晰坚定的呐喊,康德的军队抵达了战争前线。
那首《地狱进行曲》中唯一的人声,是一句气息悠长的德语,意为“拿起武器”,但因为发音的问题,经常被中文使用者误听成奇怪的语句,但比起“金坷垃给他”这种搞笑的读音,康德更喜欢的是英文的空耳。
其音为……
“We!want!war!wake——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