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柳栐言误打误撞找对了位置,这会倒不急着回去了,只是他不善水性,对于上船其实多少还有点顾忌,于是下意识往柳承午那挨了挨,隔着袖子握住那人手肘,在他的护卫中试探着踩上艞板。
他面上装的从容镇定,实际上每一步都提着心神,好在这艘停靠湖边的楼船十分稳当,哪怕底下湖水微微荡漾,走起来也跟走在平地上似的,柳栐言一路平平稳稳的来到甲板,确定脚下这船不会摇晃,才不着痕迹地偷偷舒出一口气,松开被他一直抓着的柳承午。
他们起先是被喧闹声引起注意才会过来,但在靠近后就发现岸边已经围聚了不少凑热闹的看客,一眼望去人影叠着人影的,实在看不见他们究竟是在为何喝彩,而等二人像现在这样登上甲板,视野骤然开阔起来,才让柳栐言看清是在湖中位于楼船前方的位置立了个浮台,有个瞧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着一身浅青,合着奏乐在台上赤足起舞。
这会夜幕已深,与灯火通明的街巷相比,整个凌岚湖倒显得有些乌沉沉的,而湖中的浮台又只在四个边角各点了两三盏小灯,那么点柔和的光亮跃跃印在少年纤细的身姿上,再加上周边荷茎高立,层层簇拥着将浮台半掩在其中,翩然弯折的少年腰身柔软,脚下灵动轻盈,看起来便像是踩在莲叶上起舞,让这场面隐约透着点出尘的意境。
柳栐言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会,虽因距离和光线看不太真切,却越看越觉得少年有些面熟,他兀自思索无果,也不靠自己死磕,转头就去询问柳承午,而柳承午本目不斜视地守着主人,忽然听闻主人发问,这才往那莺歌燕舞的地方看过一眼,他眼力向来就好,身为暗卫记人又准,因此很快便收回视线,对主人低声应到,
“主人,是亭雪。”
可柳栐言不仅认不出人,听柳承午说了名字一时间也没能想起来,柳承午见主人神色仍是茫然,显然还是不知道那是谁的样子,就在短暂的迟疑后略抿了抿嘴,主动开口提醒道,
“前些日子给仙居楼送石榴时,您曾在屋里见过他的。”
柳栐言被柳承午如此一提醒,总算慢半拍地回忆起对方来了,他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接着便觉得意外地生出些惊奇,忍不住又向那边瞧了几眼。
少年穿的也算严实,只是有些部位的布料单薄的像是只有一层羽纱,但凡他扭转身姿便若隐若现,哪怕光源不够明亮,也能让人窥探到下边光洁的脊背,以及被遮挡住小半的漂亮的腰线,由于每次显露皆转瞬即逝,反而让少年流露出一种难以抵挡的媚态,若是之前不曾见过面,柳栐言还真想不到这个舞姿勾人的少年其实是个怯生生的,性格内向腼腆的孩子。
柳栐言这会才知道里头讲究,竟是还有上下限制,而分发出去的帖子统共有三类,分别在右上角画着岁寒三友松、竹、梅的图案,他的帖子画的是松纹,于是只能进最底的这层,柳栐言依稀记起单钰将帖子交给他时,确实说过“提起的有些迟了,只能委屈公子”之类,只不过他当时不曾在意委屈是指什么意思,也没有仔细问过单钰,现在看来,说的应当就是这个。
“公子手里这帖子,是不能到楼上去的。”
柳栐言因为这人的反应忍不住想笑,可惜还没能来得及开口逗逗他,就被又一声哐当响起的嘹亮锣鸣打断,他循着声音方向找到了一面低悬的金锣,但在第三声锣响出现时,却没瞧见边上的侍者敲打它,便猜这动静应当是楼上传来的,而随着这三声锣鸣,原先袅袅宛转的奏乐已自觉停下,连内间里或三或五聚在一起赏月听曲、谈天说地的宾客也不再言语,以一种奇怪的默契安静下来。
于是除去岸上还隐隐听的到些许声响,楼船周围倒一下都没声了,柳栐言刚来没多久,并不清楚这是准备做什么,他坐在原处静观其变,接着就听楼上有人喊了句顾小姐起弓。
他体温向来偏低一些,在这秋夜里凉的如同刚浸洗过井水,这会一时急切不小心触碰到主人手指,就让柳栐言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无意识低头看了看相叠的部位,柳承午让主人的小动作一提醒,方才被丢下的理智这才迟一步跟上,他讪讪将手收回,耳尖却已泛起薄红来,只能小声补救道,
“……主人当心。”
不过亭雪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怀洛也该在附近才对,柳栐言记得怀洛还曾邀他一起过来,可眼下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便猜他是在楼船上层,柳栐言本想到二三层看看,结果倒被驻守在楼梯口的护卫再次拦住,那人辩识过柳栐言的请帖,却是一边递还一边恭敬拒绝到,
柳栐言将收回的帖子随手交给柳承午,对自己被拦下之事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懒得再想办法去楼上找怀洛或者单钰,便在这一层选了个位置不错的空座,伴着底下的奏乐继续赏舞,只不过这歌舞再好,终究也不是柳栐言特意赴宴的目的,何况浮台离楼船的距离并不算远,之前站在边栏附近还没什么影响,等这会坐在供客人歇息的内间里头,一下倒看不见多少下边的东西了。柳栐言吃了几口侍者端上来的解腻的茶水和糕点,正想让柳承午去看看是在哪里射箭,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锣响吓了一跳,他骤然受惊,差点要将手里的茶盏丢出去,柳承午时时关注主人动向,见状忙伸手护住茶盏外沿,以防尚热的茶水溅出将主人烫伤。
说话的人想来身负内力,这一句喊的不仅声音洪亮,吐字也清晰,连柳栐言都听明白了说的是什么,而等他高声唤完,湖中暗处竟还有人复述,柳栐言仔细看了许久都没看见人影,最后在柳承午的指点下才发现荷叶间停着小船,只不过因为没有灯火黑不隆冬的,若不曾发出声响,便实在难以叫人察觉。
柳栐言之前只关注着在浮台上跳舞的亭雪,这会顺着小船再往湖中眺望,就瞧见在接近另一端湖岸的位置,还有一艘楼船静静停于水面,虽不知具体远近,但单凭目测来算,应当也有个五六十米的距离。
那船离的稍远,哪怕船身上下挑满了灯笼,也与背后的石拱桥融为一体,像是水墨画中寥寥勾勒的一角远景,柳栐言眯起眼睛,隔着夜幕仔细眺望,他虽比不得柳承午眼力出众,但也能借着灯火看见那船上竖立着一面又高又宽的木架,而木架的每根横杆皆有一排用细线绑束着垂下的圆形重物,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小圆球在夜风吹拂中微微摇晃,看起来就像是一整面悬挂起但没有点燃的小小的灯笼。
柳栐言看不出来,于是拉着柳承午与他一起辩认,只是他们二人还没琢磨出那究竟是何物,就有一道黑影突然穿破夜空,速度极快地向着那面木架射去,柳栐言根本没能看清那莫名冒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紧接着就从凌岚湖的另一侧隐约传来哐啷一声响,听起来竟像是有陶瓷之类的物件被打碎了一样,柳栐言微微诧异,
“…什么玩意?”
而与柳栐言的茫然相比起来,柳承午倒是看的真切,他略倾下`身子,替主人解惑到,
“主人,是箭。”
柳承午说着,为了确认地往湖对岸又看了一眼,才继续补充,
“木架上悬挂的应当是瓷器,方才被箭射中了一个。”
柳栐言本来还想着在船上要如何射箭,现在倒是明白了,他饶有兴趣地坐着看,等同一层的宾客里也有几人上前起过弓后,便慢慢摸透了这里头的讲究,柳栐言认真观摩过一番,很快就胸有成竹起来,于是也不再继续干耗着,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就起身去领箭。
弓箭毕竟是凶器,估计是为了安全起见,哪怕在这供人玩乐的宴会上也管制上的相当严格,除掉一把共用的长弓之外,每个人便只能用自己的帖子换一支箭矢,以及一枚写有相同记号的纹边木牌。
柳栐言缓缓转动箭身,在接近箭羽的部位看见由刻刀雕刻出轮廓、再用生漆润色填涂的“松来”二字,便拿拇指在上边轻轻抚摩了一下,转而从一旁恭候着的侍者手中接过木弓。
由于楼船在每层都有个向外延伸出一角的观景台,视野开阔宽敞不说,身处其中也不易受外人影响,于是就被拿来当做起弓点,令宾客们在这里瞄准射箭,至于作为目标的箭靶,则是那些远在湖岸另一端的,成排悬挂于木架上的圆滚滚的瓷瓶。
柳栐言在观景台站定,低头看了眼被打磨的锋锐的铁制的箭头。
这场宴射的彩头皆是封在瓷瓶之中,对于射箭的宾客而言,结果统共有三类,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是能用箭直接射中瓷器并且将其击碎,此类被称为撞彩;而稍次一等的,是箭身触碰了到瓷器但未能击碎,被称为触彩;至于最末等的,则是出弓之箭完全没能碰到箭靶,想来是为了留些颜面,便称其为让彩,意指射箭人慷慨大方,将自己的彩头谦让给其他宾客。
侍者在把这支箭交给柳栐言之前,曾仔仔细细地往箭头上涂抹一层细腻的白色粉末,这样但凡有一点部位擦触过瓷器,便会使暗色的瓷器沾上白料,再加上另一边还有专人负责听音辨位,倒不容易在结果上出现疏漏,只不过这个距离……
柳栐言练箭时确实有做到循序渐进,但却从未离箭靶这般远过,心里一时就有些没底,虽说递箭的侍者也曾告诉过他可以让随从代劳,但柳栐言毕竟苦练数日,又有心要在柳承午面前卖弄、或是等失利后从对方那里讨点好处,自然不肯临阵脱逃,到底还是亲自上了。
柳栐言垂眼看着平静的湖面,又轻又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几十米的距离虽然远,但原主留给他的内力充沛浑厚,只要运用得当,足够柳栐言将箭矢送至靶前了,柳先生如此一想,突然又觉得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度,只要他将弓抡满,全力把箭送出去就行了。
柳栐言豁然开朗,当即认定瓷器中的彩头触手可及,他踌躇满志地推开长弓,眼见着就要放箭,却在静立片刻后默默收回力道,尴尬地低声唤到,
“…承午,”
柳承午听到传唤连忙走上前,询问主人有何吩咐,结果就见他的主人头也不回,嘟嘟囔囔地小声埋怨,
“我看不清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