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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1 / 1)

中秋之夜,月色很美,谢宝真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浸湿帕子,将谢霁的手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河水倒映着岸上的灯火,浮动着碎金一般的光芒。谢霁垂眸望着小心翼翼为自己拭净手上血迹的少女,视线落在她被灯火染成深栗色的发髻,许久方哑声道:“枣泥糕丢了,我再给你买。”

“不必了,现今没心情再吃。”谢宝真抚了抚谢霁指骨处的擦伤,低落道,“怎的每次伤的都是手?九哥的手这般好看,伤了多可惜。”

谢霁蜷起手指,说:“不疼。”又沉下嗓音,拧眉道,“你呢?他可曾伤到你?”

“不曾,你来得及时。”说着,谢宝真抬起眼,看到谢霁眼尾的一点暗红,便直起身子道,“别动,你这里有滴血。”

说着,谢宝真按着谢霁的肩倾身,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凑近,食指挑着帕子的一角细细地抹去他眼尾的一点血污。

有风,水面起了波澜,光影交叠变幻。谢霁浑身绷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恐惊破这一个美好的梦境。

谢宝真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直到在谢霁深邃的眼波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仿若耳鬓厮磨。她心中一悸,后仰拉开些距离,不知为何开口竟有些结巴,捏着团成一团的帕子磕绊道:“好、好了。”

风过无声,撩动谢宝真的发丝,亦吹皱了一汪平静的心湖。面前,谢霁的眼中凝聚着最深沉的夜,也倒映着最明媚的光。

他淡色的唇抿着,喉结上下滚动,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微微前倾了些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凑上前的时候,岸上的火光被遮挡,眼前像是落下一片阴翳。谢宝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心跳加快,咽了咽嗓子,手指情不自禁地捏紧了那团皱巴巴的帕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亦或是期待什么,只觉得此时的谢霁有着摄人心魂的俊美,无形的气场压迫得她几欲不能呼吸。

喧嚣远去,连呼吸都变得很安静,然而在两人的鼻尖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谢霁停住了。

半晌,他轻轻垂下眼,睫毛几番抖动,而后扭过头极其低哑道:“……该回去了。”

莫名的紧张感消失,谢宝真松了口气之余,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那夜回去得晚,秦墨的事没能瞒住,谢宝真一五一十地向父兄解释了谢霁揍了秦墨的缘由,心中不由替九哥忐忑。

然而谢乾听后并未苛责,思索良久,只沉稳道:“这件事的确是秦家小子失礼在先,强人所难已非君子之道,你们并未做错。”

国公府上下在对谢宝真的事情上永远是同仇敌忾的,梅夫人亦冷哼:“可惜了秦尚书和其夫人一世美名,竟败在教子无方之上。好在这门亲事未曾应下。”

今日谢淳风在宫中值夜,并未回府,否则若他在场,秦墨那小子必定要伤上加伤。

谢临风正巧从院外进来,看了眼厅中沉默挺立的谢霁,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妹妹,不疾不徐道:“此事若闹大,恐对宝儿的名声不利,就看秦府那边如何处理了。如若他们非要闹,谢家自然不会任人宰割,是非黑白半步也退让不得……宝儿,阿霁,你们下去睡罢,天塌下来亦有我们顶着。”

谢临风谈吐举止斯文,不似谢淳风那般勇武好斗,但向来言出必践,从不食言。

谢宝真放了心,告礼退下,行至院墙边的回廊,快走两步跟上谢霁的步伐,与他比肩道:“九哥别怕,有阿爹和兄长们撑腰,秦家便是势力再大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谢霁放缓脚步,望着身边软声安慰自己的青葱少女,不由柔和了目光,微微一笑。

秦家是不能明着拿他怎么样,但皇后能。

谢霁有预感,这件事怕是不会就此罢休。

夜里亥时,谢府正厅中,凝重的气氛并未消散。

谢乾吹了吹茶末,问道:“打探得如何?”

谢临风将方才出门打探到的消息一一俱报,道:“太医连夜进了秦府,听说秦墨回去后吐了好几回,昏厥了一盏茶的功夫,颈部掐痕明显,有内伤……怕是,伤得不轻。”

谢乾沉默,端着茶盏若有所思。

“那种情况便是淳风在场,也不会下如此重手。谢霁当时至少有一瞬,是真的想要置秦墨于死地。”说到这,谢临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奇怪,他哪来那么大本事?”

“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试图隐瞒着什么。”谢乾叹了声,“这孩子吃过苦是真,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真。我观察过他,进谢府时虽然瘦弱,但骨量结实反应灵敏,实非愚钝无能之人。”

“难怪我总觉得他明明笑得温和纯良,却总教人看了冷得慌。”想了想,谢临风又补充道,“但他对宝儿倒是极好,也不知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毕竟宝儿那小傻瓜,可是有不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

“这些话别让你娘听到,否则她又要多想。”谢乾正色道,“阿霁这孩子虽有行差踏错,但本性不坏,他只是……过得太苦了。”

“儿子明白。”谢临风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就看秦家怎么处置了。”

一连好几天,尚书府皆无动静。

午膳时提及此事,谢宝真愤愤道:“夜里堵截姑娘,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哪里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谢乾点头道:“这几日朝中碰见秦甄,他都是面色如常的同我寒暄,似乎并未将秦墨挨打之事放在心上。想来秦家重名声,不闹事最好。”

一旁,谢霁咽下嘴中的饭粒,眸中一派深沉:算算日子,怕是风雨将至了。

九月十九是皇后寿辰,并未大肆操办,只于后宫中置了酒席,邀请一众嫔妃命妇及女眷等进宫参加宴席。

出乎意料的,谢府除了谢宝真和梅夫人外,谢霁也在受邀行列之中。

虽说往年皇后设宴,也会邀请些德才兼备的贵族子弟入宫写诗作赋,可谢霁上个月才将皇后侄儿揍了一顿,此时受皇后宣召,明眼人都能猜到多半是为翻旧账而来。

当日,谢宝真卯时便起来梳洗妆扮,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天色阴凉,天空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门前道上,女眷与谢霁分乘两辆马车。

谢宝真并未上自己的那辆车,而是提着繁复精美的裙摆行至谢霁马车旁,掀开帘子唤道:“九哥?”

一只骨节好看的手拉开车帘,谢霁俊逸的面容呈现眼前。

他没有官职封号,故而入宫只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袍子,墨玉腰带,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角垂下两缕,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画,气质冷然,颇有谪尘少年之态。

帘外,谢宝真红妆俏丽,眉间的一点花钿明媚非常。她眨了眨眼,抹了淡淡胭脂的红唇轻启,唇珠伶俐可爱,安慰道:“皇后娘娘虽是秦墨的姑母,却并未忠奸不辨之人,何况有阿娘和淳风哥哥在,你不必害怕。”

原是来宽慰自己的。

谢霁情不自禁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望着少女少见的明丽容颜,轻轻‘嗯’了声。

“若皇后娘娘真是为秦墨撑腰,那我便……”谢宝真想了想,一咬唇道,“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解释,那夜是秦墨轻薄在先!”

“不可。”未料,谢霁沉了脸色,看着她认真道,“这般众目睽睽,会坏了你的名声。”

谢宝真趴在车窗上,小声嘀咕道:“名声又没有你重要。”

谢霁叹了声,道:“莫冲动,我不会有事。”

“何以笃定?”谢宝真问。

谢霁端坐,垂眸道:“赌一把而已。”

正聊着,梅夫人一身命妇礼衣光彩烨然地出了门,扬声道:“宝儿,上车。莫要误了时辰!”

谢宝真应了声,又回首看了眼仍挑开帘子的谢霁,弯着眼灿然一笑道:“宫中见,九哥!”

梅夫人柳眉红唇,一身礼衣精美大气。路过谢霁马车时,她脚步一顿,继而意有所指道:“既是没做错事,待会入了宫,你尽管挺直脊梁说话,左右有谢府为你撑腰!”

说这话时,梅夫人的面色依旧冷艳,并没有看着谢霁,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落在心间极具温度。

谢霁眸色一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不曾给予他丝毫笑意的女人,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道了声“是”。

虽是深秋,坤宁宫依旧繁花似锦。

皇后是个年轻干练的女人,容貌在后宫中算不得十分出众,却胜在妆容得体干净,柳眉凤目,钗钿压髻,一袭凤裙摇曳的是泱泱大国的威仪。她落了座,伸手虚扶起行礼的众人,而后问道:“谁是谢家九郎?”

闻言,谢宝真心一紧,下意识望去。

男客席中,白衣墨发的谢霁出列再拜。

皇后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方笑道:“上次围猎不曾细看,今日一瞧,这少年郎的样貌倒是极佳。只是这般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粗鲁之人呐。”说罢,她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道,“诸位随意畅饮,不必顾忌,本宫与谢九郎说几句家常。”

于是安静了一瞬的宴席又热闹起来,丝竹声和谈笑声盖住了皇后与谢霁交谈的言语。

谢宝真如坐针毡,唯恐谢霁因中秋那晚的事受罚。她几次想要起身去向皇后解释,皆被梅夫人拉住。

梅夫人神色如常道:“坐好,吃你的。”

“可是……”

“总归不会在寿宴上罚他,再说,今日是淳风当值,自会护他。若是这点事都应付不好,谢霁便枉流了那一身血脉。”

什么血脉?梅夫人并未细言。

谢宝真只好悻悻坐下,眼神不住往谢霁处瞟,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味同嚼蜡。

而主席之上,皇后并膝端坐,接过宫婢递来的茶水吹了吹,红唇在杯沿上落下红印,淡然问道:“听说,你打了本宫的侄儿?”

谢霁身形挺拔如竹,哑声道:“是。”

未料他是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皇后颇为惊异,似是惋惜道:“你的嗓子,配不上你的样貌。这样罢,虽说秦家是本宫母家,但本宫也并非偏袒之人,你不妨说说为何要打墨儿?那样狠厉的身手,若是再多打两拳他便没命了……不知什么嫌隙,你对他这般仇恨?”

谢霁没说话。

皇后皱眉,声音已是不悦:“怎么,连理由都不愿意说?”

“他欺负,我妹妹。”

“你是谢侍郎的遗孤,孑然一身寄居英国公府,哪儿来的妹妹?”

前些日子秦墨进宫诉苦,只道是路上与郡主攀谈时,无故被谢九郎殴打。皇后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偏信秦墨的一面之词,心中已有了郁气,索性借寿辰之日宣谢霁进宫问责。

她原先只打算口头教训谢霁几句,并不想与谢府闹僵,但见谢霁态度冷淡,便也来了气,挑了挑眉道:“你且说说,我那侄儿,如何欺负你妹妹?”

此地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谢霁自然不能说出当日细节。

虽然谢宝真说她不在乎名声如何,但谢霁就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皇后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暗道这谢九郎倨傲无礼,声音便也冷了几分,不似先前那般和煦,放下茶盏道:“不说话?你可知无故殴打皇亲该治何罪?若无话可说,本宫就要定你的罪了。”

正此时,传来太监一声唱喏,道:“皇上驾到——”

众人匆忙伏地跪拜,皇后与谢霁的谈话亦被打断,退至一旁行礼。

皇帝元凌穿了一身朱红绣金龙的常服,头戴鎏金冠,依旧器宇轩昂之态。只是和两年前相比,他唇上多了些儒雅短髭,看向众人道:“都起来罢,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拘谨。”

说罢,皇帝又看了看一旁跪拜的皇后和谢霁,朗声道:“你们也坐。”

皇后退至次席坐下,将主位让给皇帝,笑着道:“圣上日理万机,怎的到臣妾这儿来了?”

皇帝整了整袖袍,温声笑道:“也没什么,听闻你在追查秦尚书之子被揍一事,便来听个热闹。”

闻言,皇后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皇帝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般,依旧温言说:“听闻秦尚书之子求亲不得,便深夜堵截永乐郡主,可惜被谢九郎察觉了,挨了一顿揍……皇后,你说按本朝律令,调戏郡主该如何处置?”

一番话使得事情峰回路转。

未料是这般内情,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

“按本朝律令,轻薄公主郡主者,当……抄没家族,流放三千里地。”皇后有些不安起来,看了眼谢霁,咬牙起身道,“皇上明鉴!臣妾先前并不知是此内情,叫来谢九郎也只是为了询问真相,而非……”

“好了,朕又没怪你。只是谢九嗓子有损,说不得几句话,你问他不是等于白问么?依朕看,抄没流放着实重了些,便让秦尚书在家好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没教好之前莫要送他入仕为官,免得坏了朝堂风气。”

轻飘飘带着笑意的一番话,既是为谢霁解了围,又断了秦家后人的仕途,皇后已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咬牙伏地称‘是’。

谢霁旁观一切,心中冷然:谢淳风将消息传递得很及时,这一把姑且算是赌对了。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任由外戚壮大干政,秦谢两家的婚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成功。而中秋之夜的事,不过是为皇帝削弱秦家推波助澜而已……

元凌这只狡狐最擅长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如十三年前他作壁上观,看着淑妃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却踩着玉昌宫的尸骨灰烬登上了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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