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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潜入地道,只觉石壁内削,曲折逼仄,最狭窄处只能匍匐前行。一点暗红色微光在前指引,忽而缓慢前进,忽而向下急坠。途遇畸石斜出,回伯便先行削去。屈方宁落在队尾,手足久未舒展,肌肉萎缩无力,爬行甚为缓慢。见白刃光寒,心中忽然一动:“回伯适才杀机已露,为什么没杀了他?”

回伯脚下一顿,仿佛洞察了他心事一般,傲然道:“谢某只杀鬼王,不杀一醉汉。”携了他手,带他前行。听大甲言道:他一从阿木尔处得知队长消息,立即选址而后定,钻山打洞,日夜不歇。鬼城山石林立,质地致密,他一无援手,二须提防巡逻卫兵,进展极其缓慢,本来三年五载也未必打得通。谁知天可怜见,才将一层薄薄山壁钻破,眼前扑扑簌簌,现出的竟是一面沙土。原来山腹之中另有玄机,悬谷中空,状如钟漏,其中泥土松软黏湿,似是河沙浇灌而成。愈往中心,沙土愈是干燥,最后竟隐隐有燎焦之气。一路穿凿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只一二十天便到了他床底下。只为如何凿开地面不被人发觉,伤了好一番脑筋。屈方宁大为惊奇,走得一阵,果见身旁石壁变为湿沙,又渐渐化作干土,山腹中的阴寒之气也不复存。路过一方孔隙时,听见黄沙底下隐隐有火焰吞吐之声,未知其中埋藏何物。

少顷洞口已至,原来开在山腰一丛老树之后,云遮雾掩,望不见底。大甲将一串绳索递了过去,眼睛看向一旁,口中道:“队长,绑在腰上。”屈方宁见他举止别扭,打趣道:“怎么,看不起我了?”大甲忙将头摆了几摆,辩解道:“不不,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主帅与队长都是我生平最敬佩之人,不想你们……你们……”脸上通红,后半截也说不出来了。

屈方宁一笑,一拍他肩头:“没有就好。队长话说在前头,你这样的我不中意,大可不必忸怩。”将绳索牢牢结在身上,由先落地的阿木尔接引,回伯放绳绞索,双足落到地面,已经手足虚软,汗流浃背。山下早有马车等候,即由大甲驾车,向茫茫大雪中疾奔而去。车中四面漏风,气味霉烂,点着一盏昏黄角灯,照得前路暗昧不定。屈方宁出来匆忙,外衣也没来得及穿,此时披着回伯一张破破烂烂的旧皮袄,听他低声与阿木尔商议接人之事,心头一阵茫然。见大甲探身进来,询问额尔古与丹姬夫人家方向,更是怅然若失:“我就这么走了?回江南去?回爹爹妈妈身边去?”

鬼城是千叶军防重地,环城一、三、五、十里,皆有深壕马刺围阻,哨兵喝令盘诘。前三道都已被打点妥当,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便挥手让四人通过。最后一道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只道将军有严令,彻查毕罗细作某某人,以往在年家铺子喝过酒的,都要等候军机处审查。如妄自出城,一律以叛逃罪论处。屈方宁听见“年家铺子”四字,心头蓦然一跳。大甲跳下马车,佯作与卫兵首领拉手亲热,从袖中递出一壶酒,拢身道:“我们大嫂前几日刚刚小产,身上不太好,怕是熬不过今晚了。兄弟几个过去看看,怕大哥想不开。天亮即回,还望行个方便。”那首领推拒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实在是上命难违。”嘴里如是说,手上却半推半就地接过了。大甲压低声音,打听道:“不知今天查的是甚么细作?”那首领啧道:“就是酒铺里那个妖精似的年韩儿了。原来他潜藏已久,趁人喝酒时刺探情报,转手都卖给了毕罗。今天不知吃了甚么熊心虎胆,竟混入将军席上使怪。将军眼皮子底下,也是他刮得起妖风的么?当场抓获,现已送入东街地牢去了。”抿了一口酒,摇头赞道:“这酒要得!就是少了些。”说话间几部运马草的大车又到近前,自去盘问不提。

大甲跳上车来,示意“过得去!”便在车座下棉絮中取酒。屈方宁忽道:“且慢!”大甲一怔抬头,见他面色惨白,却不开口,诧异道:“队长?”看阿木尔时,也是一脸不解。回伯在旁淡淡道:“掉头,往东街地牢。”大甲吃惊道:“什么?咱们千辛万苦出来,难道又要回去?”屈方宁眼望回伯,歉然道:“先生不怪我么?”回伯嘿然一笑,道:“你原是世上最傻的傻小子。老子要是怪你,岂不是跟你一样傻了?”三人换上鬼军军服,进城驻车。大甲掀起一块雪井翻板,跃入地底,领路而行。阿木尔一路倾听,拐弯绕缝,旋指一处示意:“犯人在此。”屈方宁从石缝中凑眼望去,见石壁油灯昏昏,砖上犹有重漆痕迹,正是先前自己关押之所。地下隐隐约约锁着一个绿衣人影,望之不真。即屈指扣了扣地牢石顶,低声叫道:“年小妹!你死了没有?”

地下人影微微一动,隔了许久,才听见年韩儿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我早该想到你死不了的。”

屈方宁苦笑道:“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倒是你,好端端的陪酒卖笑,怎么把自己赔进去了?听说你混到御剑天荒席上,是要打探甚么?大理军备么?怎地又牵扯到毕罗?”

年韩儿静了一刻,才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我撒癔症,失心疯了。”忽然低低呻_吟一声,显然甚为痛苦。

屈方宁与大甲联手挪动石板,口头仍不忘取笑:“我就说你娇气得很!这么点刑也挨不住,哥哥关在这里时,比你硬气十倍。”天寒地冻,石块边缘都冻板实了,一时却摇撼不开。

年韩儿咬紧牙关,忍痛道:“我没兴趣听你们小两口的闺房情趣。这半年你是落气了,还是给人操_烂了?也没派人来报个丧,让我高兴高兴。”

屈方宁还未反唇相讥,大甲已经听不下去,怒道:“你嘴里说的是人话不是?我们队长连伤带病,让……人锁在山上大半年,今天才得脱身。一听说你出事,连城也不出了,立刻拨马赶来救你。你一句道谢也无,还满口风凉话,良心都给狗叼走了?”

年韩儿顿了一顿,冷笑如故:“哦?给人锁起来了?我还以为你屁股多能干,结果也没夹住你男人那根……”

大甲怒不可遏,将石板狠狠掼回原处。两名狱卒闻声赶来,喝道:“什么人!”环顾无人,便向年韩儿喝问,年韩儿只是不理。一人道:“许是冰裂了。”一人老成持重些,向年韩儿扫了几眼,担心道:“怕不是要死了吧?不然叫人来看看,明天将军要亲自提审的。”另一人不耐烦道:“军医早就来过了,裹也裹了,药也上了,怎么会死?再说,巴纳参军这般审法,他还有甚么不招供的?”那老成之人迟疑道:“参军一味动用酷刑,犯人有性格强硬的,往往便不肯吐露实情。”另一人嘲道:“你看他像个强硬的么?男不男女不女的,参军最恨这种小白脸……”二人边走边说,转过囚室,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四壁:“……在他铺子里勾摸几个男人也就罢了,居然打起我们将军主意来了!倒酒坐大腿的,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知道屈队长命不长了,还在我们将军面前提起……你说,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屈方宁在头顶听得分明,突然之间意通神会,看向年韩儿冷冰冰的身影,颤声道:“我知道……了。你……你是为了我。”

年韩儿嘲讽一笑,翻了个白眼:“为了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看你男人器大活好,想尝尝那销魂入骨的滋味。”

屈方宁更不答话,全身使力抵住石板,强行翻开一线:“小韩儿,你的嘴硬心软,我早就领会过了。”见间隙松动,可容一人出入,喜道:“好了。把手给我!”

年韩儿突然大怒,厉声道:“滚开,滚开!谁要你来救我?半死不活逃出来,却在这里罗唣什么?赶紧的滚罢!”

屈方宁安抚道:“行了,到这关头,也别使性子了。来,哥哥带你回江南去!亲亲好世子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

年韩儿怒视他一眼,以肘击地,叫道:“来人,有人劫狱了!”

屈方宁惊道:“你来真的?”石板虽然抵起,人却不敢再动了。

年韩儿动了这么几下,脸色已如白纸一般,一双细媚眼中尽是倔强之色:“说了不要你救,你当我说话是放屁么?”

屈方宁见他如此不分轻重缓急,脾气也上来了,发狠道:“闭嘴!老实给我过来!他妈几天不见脾气见长,等出去了,看老子照三餐操_你。你他妈倒是站……”一语未毕,如剪断般没了下文。

只见年韩儿绿衫子下空空荡荡,一双腿已经齐膝而断。

年韩儿倚壁而坐,向他充满讥讽地一笑:“照三餐操个瘸子?你的口味倒是一如既往。”

屈方宁呆呆怔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是谁?我去砍了他,砍成十七八段。我……我给你找最高明的大夫,把你的腿……接起来。”说到末尾几个字,已经泣不成声。

年韩儿跟瞧疯子似的瞟他一眼,冷冷道:“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还找人接起来,你当老子是什么东西?泥塑木偶么?”见他泪痕满脸,吁了口气,语气也不似先前尖酸:“行了,猫尿收一收,都不像你了。我有几句话,你要听就听,不听就滚罢。”

屈方宁哽咽道:“……你说,我听着。”

年韩儿抱臂在胸,语气平平道:“我所酿绿酒中掺有少许吐实药,佐以年……传我的浅薄媚术,可诱人道出实话。你男人……御剑天荒错以为我是柳狐手下,我正好将错就错。适才招供半真半假,一是默应了孙尚德案,二是将屈林藏身之处引向毕罗,怎么圆这个谎,看你的本事了。郭兀良母籍汉阳,是却月城外一户姓刘的人家,家中还有几房远亲,你一查便知。”

他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额头已经见汗,抚胸喘息片刻,目光落在石壁微弱的灯火上:“……我铺子里那座狮骨台,背上第七节骨椎下,藏着……一件物事。你叫人取了出来,……扔了也好,烧了也好。就是不取出来,也没什么要紧。”

屈方宁见他眼中泪光隐隐,语气却甚为平静,竟是个交代后事的意思,顿时慌了:“小韩儿,你……不要吓我。咱们上车再说,行不行?我陪你回大理去,看……茶花,吃米线。世子……对,世子还在等你。他要是见不到你,该多么伤心失望!”

年韩儿听到“世子”,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颤声道:“不,我才不回去!与其拖着两条断腿,栖栖遑遑地呆在母妃吊死的地方,永远遭人白眼嘲笑,还不如清清静静地死在这里!”颧骨忽而涌上一阵血色,声音中也多了一抹异样:“我要让他记住我走的样子,永永远远后悔莫及。”

屈方宁见他忽现疯态,知他心意已决,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你何苦……斗这样的气?”

年韩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向上一挑,左手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按上了右腕脉搏:“你也不要替我嚎丧!我在人世这十几年,原本就是喜多乐少。被人送到这鬼地方来,更是没有一天快活的日子。九州老头是个最大的疯子,他让咱们干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信。自从认识了你,虽然时常教人恨得牙痒,多少也让人有一点儿相信,那疯子想干的事,也许……也不是那么疯的……”声音渐低,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屈方宁低低叫道:“小韩儿,小韩儿。你起来!”

囚室寂然无声,只有昏黄的灯火无声地跳动。

地道中静默如死。许久许久,一只残缺的手伸过来,在他背上叹息般拍了拍。

屈方宁行尸走肉般随三人走出,在马车上直直地坐了下去。阿木尔见他脸上一块擦痕汩汩流血,忙取出随身金疮药替他包扎。

大甲见他大半边脸都被血浇透,结成一张血痂,惊道:“队长,你怎么了?怎地流了这么多血?”

回伯随之上车,一见为之色变:“这是憔悴东风毒发所致。”从怀中取出一粒褐色药丸,一面喂他吃下,一面道出毒性。原来此药毒性奇特,乃是损命之余、补命不足,好似断凫续鹤,裁裘补衣。毒性最剧烈时,三日之内就能将一人寿命挥发殆尽。不发作时,倒颇有治愈之奇效,那也是从命中点点滴滴裁来,迟早要归还阳寿,并无半分好意。屈方宁含着解药,闻言便向车上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望了一眼,道:“便如将碗底灯油涂抹灯芯之上,只尽眼前一日罢了。”回伯心觉这句话喻意不祥,只催道:“你先吃药。”屈方宁垂目思索片刻,将手握于口边,将还未化开的解药吐了出来。三人皆不解地向他望去,见昏暗的灯光下,屈方宁目光毫无波动,眼底却燃起一道冰冷的光焰。只听他清清楚楚地开口道:

“——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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