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云影
贺颖南目光一寒,还未应声,左近一个苍老愤激的声音已经厉然响起:“我等将士为国而死,父母妻儿自有人照顾抚恤,要你这北狗操甚么心?”
贺颖南一听来人声音,忙拨马迎了上去,责道:“包叔叔,你怎么来了?军医不是嘱你卧床静养么?”
来人须发花白,一边颧骨已为人削去,一张脸萎缩塌陷,望之不似活人,倒像尸棺中的厉鬼。闻言只森森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北狗都吠到城下来了,还静养个麻皮!姓包的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到战场上来!”
他身后密密丛丛,却是一队衣甲鲜洁的轻骑兵,风度气象皆与边关戍军大异,仿佛世家公子与山野村夫之别。为首之人年纪甚轻,目光倨傲冰冷,开口更是冷冰冰的,一丝活人气也无:“贺将军,包校尉是替我等引路而来,勿怪。”
贺颖南一见他,更是吃惊,冲口道:“你怎地出城来了?沈七哥哥身边可有人保护?”
那人冷冰冰一拱手,道:“侯爷有令,命我等前来襄助贺将军,但凭吩咐,无有不遵。”从腰间摘下一道碧玉虎符,向贺颖南怀中一扔。
贺颖南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这……怎么成?你堂堂御前四品统军使,如何能听我号令?你们禁卫军专程从京城赶来,自然以保护沈七哥哥为第一要务。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回去见太子殿下?”
包校尉听他们噜噜苏苏,早就大不耐烦,一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刚劲有力地一划:“行了!什么你的我的?纪军使都说不在意,贺将军你也别太见外了。庆州守不住,大家都是一个死字。尸体烧作一堆灰,到时更不必分你我了!”
纪军使木然道:“正是此意。”抬起一双眼角狭长、略微下垂的眼睛,向对面敌阵冷冷望了过去:“听说手刃贺五郎之人也在此间,不知是哪一位?”
虽是一句问话,实则视线已落到对面红鞍白马之上。他曾听贺颖南描述过此人样貌,知道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蛮子少年,料想大约是个精赤上身、血红脸膛的悍勇之姿。此刻一见,却是一阵诧异:“怎地这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哪里想得到,屈方宁此刻心中早已叫喊了无数次:“子厚表哥!我是苏方宜,舅舅第一次带你来我家时,你非说我是个女孩子的苏家表弟!你小时候常常带我捉蚂蚁、打燕子窝的,现在……你自然早就不认得我了。”
只听纪子厚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追风千人斩,屈方宁?”
屈方宁稳住心神,望着他哼笑一声:“正是。纪军使有何指教?”
纪子厚寒冰般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无他,受人之托,前来送你一样东西。”
话音落处,只见他束得紧紧的袍袖凌空一振,一道乌光离手飞起,霎时向屈方宁喉间缠了过来。
这道乌光来得好快,千叶众兵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只见红光暗昧,一支□□从屈方宁身侧斜斜挑出,呛啷一声,恰好将其挑上枪尖。定睛看时,却是一条乌黑细长的流星锁子锤,两头各坠有一只小小铜球,此时兀自撞动不休,可见这一掷力道之刚猛。
纪子厚眼中惊骇之色一现即收,望定执枪之人,淡漠道:“久闻鬼王将军膂力盖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御剑漫不经心道:“好说。纪军使家学渊源,一招踏云飞星使得纯熟无比,已有令尊七八分火候,着实是后生可畏。可惜……”枪身微微一沉,也不见他抬手振臂,那垂逶尺许的乌黑铁链一声嗡鸣,从枪尖上倒转飞起,如长了眼睛一般,向南军阵前横扫过去。
他这杆流火炙热如沸,铁链悬挂片刻,已经烧得暗红发烫。只听几名排头兵连声惨呼,一枚铜球正中一名小兵头部,脑壳一瞬间打得碎烂,红白脑浆喷出二尺多高。一人颜面正着,整张脸孔顿时凹陷下去,五官霎时变得极为可怖。铁链扫荡之处,五六人脸上烧得皮焦肉烂,空气中满是焦臭气味。
御剑这才将下半句话淡淡补完:“……纵使纪伯昭今日亲至,断臂复生,在我手下一样过不去三招。”
纪子厚脸上也已变色,声音却镇定如常:“鬼王将军教训得是,是晚辈太过唐突了。久闻贵军这位少年队长之名,难免存了一较高下之心,出手无礼,得罪莫怪。”一句话既拉开辈分之别,又掩过突袭之非,谦恭而不示弱,隐含比肩之意。
御剑这才打量了他一眼,目光森冷慑人。纪子厚尚处之泰然,他□□坐骑却畏惧般退了两步。
忽听一阵齿根格格咬响之声,却是那貌若厉鬼的包校尉所发。只见他双眼喷火,牢牢盯住御剑,嘶声道:“御剑天荒,你可认得我?”
御剑冷冷瞥了他一眼:“谁?”
包校尉厉声道:“原庆州总兵黄雨频属下,第九军玄字营副将,包永寿!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这双眼睛,我记在心里整整七年了,没有一刻忘记过。我这些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你好好活着,千万别死得太早。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同胞兄弟一个个死在眼前,要你亲口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御剑漠然道:“原来是当年黄氏九军的残渣余孽。嗯,当年庆州追随黄雨频殉城者,共有二百八十三人。对这些忠义之士,我是很佩服的。”
包永寿哑声笑道:“姓包的早就死啦!从庆州失守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七年零九天!我这半边脸,是你杀得性起时,随手一枪削去的!我带着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黄总兵一门英烈、庆州三万义士报仇!”
他身旁一名疤面部将应声道:“不错,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御剑哂道:“阁下又是何许人?”
那疤面部将咽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叫道:“原洪字营指挥使……傅天明!”
御剑嘲道:“将死之人,不必自报姓名。”红光一舞,战鼓声催,鬼军如黑色云团般向南军盘布过去。
贺颖南与他在金城关下交过几回手,知道他起手强势,锐不可当,近战瓦解外围兵力,可称轻而易举。即传令中军向两翼疾展,前军变后军后移,避开正面接战。禁卫军以戍守京城为业,从未真刀实枪地对阵迎敌。此际在纪子厚喝令下,精骑掠后,弩手内趋,动作步伐精准如昔,竟不露半点乱象。奈何清平关守军实在烂朽成泥,不能作糊墙之指望。短兵尚未相接,只吃了片刻鬼军闻名遐迩的垂拱形箭阵,就阵脚大乱,两股战战,东、西、北三面皆出现偌大缺口,兵队几乎溃散。
唯有包永寿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来得好!”一夹马腹,自南方阵中跃马而出,径自向御剑方向杀来。
贺颖南正嘶声大喝、召集溃军,焦头烂额之际,见包永寿双目血红,向箭雨中飞驰而去,百忙之中骇然疾呼:“包叔叔,回来!”
纪子厚亦回马喝道:“包永寿!侯爷有令,只守不攻,只退不进!侯爷奉旨监军,他的命令就是圣上的命令!你敢抗旨么?”
包永寿哈哈长笑道:“退?这些年我退得太多了,不想再退啦!”手中铁枪高举,叫道:“第九军将士何在?!”
清平关守军中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应答声:“……在!”
包永寿一只肌肉萎缩的独目精光暴射,吼叫道:“出列!”
五六名年长兵士从乱军中驱马而出,其中一名两只手臂都已断折,只靠上臂两个肉支捧着一杆短矛,瞧来颇有几分滑稽。坐骑也是非老即瘸,往阵外一亮相,立刻引起一阵哄笑,哪里谈得上甚么壮烈?
包永寿却仿佛领率了千军万马一般,一张鬼魅般的脸上全是凛凛豪气,铁枪划了个“进”字令,喝道:“兄弟们!如今日再令北寇入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黄总兵?”
那几人皆是永乐末年六族进犯之时,随黄雨频出城抗击、死守到城破之日的庆州守卫,闻言脸上无不流露悲愤之意,齐声应道:“正是!”虽只五六人之声,却似上百人怒吼一般。
但见白影一闪,血光四溅,包永寿右臂已被一支雪白的羽箭贯穿,铁枪顿时脱手。他不闪不避,左手向前一探,接过下坠铁枪,向箭发之处狂吼道:“北狗,你以为射断老子一只手,老子就怕了你吗?”左手翻出,握住箭杆上部,尽力一提,竟将整根羽箭硬生生从臂上拔了出来。只听他近乎疯狂地大笑道:“老子就算只剩这一只手,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屈方宁本拟阻他上前,不料他如此硬气,只得重新挽弓,一箭射透他左肩:“现在呢?”
包永寿赤手拔箭,失血极多,本已支撑不住。肩头再中一箭,左手再也无力握紧,铁枪一松,脱手而落,人也缓缓向前倒伏,眼见是不行了。
几名跟随者齐声悲呼:“包校尉——!”
屈方宁一颗心还没回到胸腔,只听正在思谋退路、且打且散的南军之中,发出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抬头一看,只见包永寿俯下的身躯一寸寸直起,两条鲜血淋漓的手臂软软垂在身畔,口中却衔着一杆寒光闪闪的镔铁□□。
这铁枪下坠之势太急,他牙齿嘴唇都已咬破,发出的声音也似字字带血,目光却无半点惧色:“现在也一样!”
他的马还在向前疾驰,他的人还没有倒下。
一贯英悍嗜血的鬼军竟也被这满身血污的疯人震惊了片刻,直到他距前阵只有半里之遥,才万箭齐发,将他一人一马射得刺猬一般。箭镞勾连,一时尸体竟不得离鞍,连人带马摔入黄尘。
那五六名追随者同时发声嘶喊,奔行速度却半点不曾减慢,纵马踏过包永寿尸身,头也不回地向鬼军阵前撞去。及至中箭身亡之际,距鬼军最外围盾兵已不足一丈。那名无臂之人强悍绝伦,胸口被五六杆长矛刺穿,手中短矛仍脱手掷出,插入一名避让不及的鬼军咽喉。
贺颖南少年热血,何能抵受得住如此豪壮悲情?一时间双眼红若滴血,银枪乱舞,嘶吼的唯有一个“杀”字,甚么防守退势,蟠连后着,全都不顾了。
纪子厚神色仍是那般倨傲冰冷,号令却也已变了。他属下数千仪态端庄、脚步丝毫不乱的禁卫军,也毫无风度地厮杀喊叫起来。
连清平关守军也忘了一心逃命的本能,部分散乱的队伍重新聚集成型,甚至那些偷偷潜入壕沟、撤往阵外的人,也已悄无声息地折返归队。
南军依凭这一股由包永寿以命换取的无畏豪情,前赴后继,以六千血肉之躯,抗击一万千叶前锋军,竟堪堪打了个平手。清平关外首战,双方伤亡之重、折损之多,比往日收官之战还要惨烈。战火直至黄昏才渐渐熄灭,南军撤军回城之时,千叶竟未能往前一步。
包永寿壮烈身死之事传回南朝,文臣武将无不动容。诗赞曰:
“报国丹心一鉴清,终天浩气布乾坤。只惭世上无忠孝,不论人间有死生。”
复联名上书,请朝廷善加抚恤。赵延畏惧千叶,只作平常了事。庆州十二堡寨皆于城门高竖灵旗,以寄哀思。包永寿尸身残破,大部分躯体无处可寻,只用白布将箭头包了一斤余,共些寻常衣物掘坟埋了。包永寿身后无嗣,贺颖南、纪子厚亲手扶棺,以孝子之礼送其下葬。城内百姓夹道相送,哀恸之声竟日不绝。六名庆州老兵亦以义士之名合葬,埋骨城关之下,立碑曰“七烈”。
此后数次城下交战,清平关守军一扫往日猥琐之风,使的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胸腹上给人捅上一枪,也要扼断敌人一手一足。鬼军也还罢了,什方、的尔敦众军却是招架不住,一退再退。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在守军势若疯虎的反扑下,更是暴露出足以致命的怠惰毛病,短短三四日间,伤亡已达千人。这两扇著名的一踢即破的纸门,此时竟宛如铁板一般。直至七月初七,双方仍呈僵持之势。
初七当日,御剑亲自领兵出战,八阵开阖如鬼魅,攻破城南金边、白水、兰屋三寨,二百余户尽成焦土。离火、坎水二部以□□挑起人头,向城门守军炫耀挑衅。城关守军厉声痛骂,复推出百余千叶士兵头颅,倒悬城门垛子之上。屈方宁临门远射,以铁玉扳指压弦运劲,手中月下霜拉到极致,一声厉响,穿透石墙,羽箭直没至翎,将一面城墙都震了一震,灰尘扑簌而落,人头也落下十余个。千叶众军轰然叫好,城门守军相顾失色,立刻就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惜哉一没这份手劲,二没这份准头,来来去去还了几百箭,也没有一支中了标的。及至黄昏,双方各自回营休歇,城门上下,只有血污人头各悬一方,两两相顾,不解其语也。
入夜时分,屈方宁安置了本部将士,从道伦处出来,只见天气朗朗,云朵如纱,远处传来苍凉的歌声。他驻步回头,向数十里外的清平关遥遥望去,心想:“此刻子厚表哥、贺小九他们,在干什么呢?”
到军务处报了伤亡耗损,出得门来,只见巫木旗吆五喝六,命人散开。他双手举着一个漆盘,其中热气腾腾,似乎放得有物。屈方宁凑去看时,见是一碗寿面,旁边放着一个小小酒壶,还摆了四色酒菜。遂好奇道:“谁过生辰么?”巫木旗忙嘘了一声,道:“快别作声,将军不许人张扬的。”屈方宁惊得一步站住,道:“今天是将军的生辰吗?”巫木旗赶快按住他的嘴,几乎打翻了盘子:“就叫你不要作声了!”
这生辰一事,屈方宁跟随御剑多年,竟是从未听说。想来是他身居高位,别人总要找点因头拍他的马屁,他又是个最不喜这些吹捧谄媚的,因此年年生辰都躲过去了。遂想:“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一个以战为生、凶神恶煞般的人,偏偏挑了个最情致缠绵的日子作生辰。”
一路胡思乱想,直到主帐门口,才理了理衣装,准备掀帐入门。一猫腰间,忽然灵窍一动,将上衣几枚领扣悉数解开,把喉结锁骨都露出来,这才举步进帐。
这一步还未跨出,只听主帐深处一个低低的声音颤抖道:“……城内兵防排布、环庆军备往来,都在……小人这张图里了。”
他头皮一紧,立即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脚,背心紧紧贴住帐门,心中骇然:“那是谁?”
但闻御剑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接着帐中传来纸页翻动轻微的沙沙声。少顷,他森严漠然的声音响起:“倒也详细,难为你了。你叫甚么名字?”
那颤抖的声音登时多了几分喜色:“小人……傅天明,前日阵前……与将军打过照面的。”
屈方宁一瞬了然:“又是一条卖国狗。”心情却意外地十分平静,已无第一次见文僖时那充塞胸臆的愤懑怒火,只无言地望向天边星月,一手探入腰间,握紧了易水寒冰冷的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