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来得特别早。年家铺子那一点旷野中的暖光,似乎也更多了几分系人心处。
屈方宁进门时,老哈正苦苦拉扯额尔古比手力,车卞盘踞一方插科打诨,额尔古呆呆望着面前一个破碗,不时憨笑两声。乌熊却将年韩儿拦腰抱住,一双毛茸茸的手伸进他衣服里乱摸,似乎颇感好奇:“男的女的?”
他咳了一声,凑拢道:“乌熊,放开我老婆。”
乌熊如遭雷亟,悚然起身,几乎将年韩儿摔飞出去:“是……是老大的人?对不起!”
屈方宁和蔼地说:“这次不怪你。若有下次,自己把那对卵蛋割下来酿酒吧。”
乌熊全身一紧,颤声道:“是!”
年韩儿抚平衣角褶皱,冷冷道:“谁是你老婆?滚你妈的蛋。”
他平时说话,都是又娇柔,又轻软,就是连嗔带怒,也跟羽毛挠痒痒似的。这“你妈的”三个字,旁人实属头一遭听到,都不禁目瞪口呆。
屈方宁不以为忤,笑嘻嘻道:“我老婆脸皮薄,让各位看笑话了。”身形一动,躲开年韩儿雷厉风行的一个耳光,啧啧道:“有话好好说,别动粗!”牵了他的手,带到酒窖下。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车努哈那件事,没出什么纰漏罢?”
年韩儿揉着手腕,亦低声道:“有两个人来问过,给我糊弄过去了。”
屈方宁道:“万事小心。”
年韩儿冷淡地瞟了他一眼,鲜花般的嘴唇上下一动:“放心,死也要拉你垫背的。”
屈方宁盯着他莹洁的侧脸,忽然笑了出来。
年韩儿怪道:“什么毛病。”
屈方宁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小韩儿,我发现……你嘴里说狠话的时候,心里反而没那么狠的。”
年韩儿一双媚眼微微眯起,冷意渐深:“你以为经过车努哈一事,你我就是并肩作战的盟友了?别那么天真。——我还是那么讨厌你。”
屈方宁笑道:“知道。我也讨厌你。”
他的笑容也不知有多么刺眼,年韩儿气恼之下,反而也是一笑,幽幽道:“刚才听他们说,你最近都跟你们城里那位……同床共枕?”
屈方宁心中一响,预料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见他毒蛇吐信一般一字字道:“被男人干后面的感觉怎么样?”
他纵使天赋再高,这句话也一时没能领会,脱口道:“什么?”
年韩儿娇媚一笑:“什么?后门都被人走过几十遭了,还装什么天真?”声音低低地碰到他耳边,嗤笑道:“听说御剑天荒下面那杆枪,可不是一般的雄伟,连一般的女子都无法承受。你陪他睡了那么久,也算是个奇货了。”
屈方宁心内风起浪涌,脑子里电闪雷鸣,混乱之中还回了一句:“你倒是门道精通,不愧是干这行的。”
年韩儿格格一笑:“我哪比得上你,上赶着送上门给人干?”嫌弃般在面前一扇,道:“行了,别跟我说话。你那张嘴,也不知含过什么脏东西。我想着就恶心!”
屈方宁怒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年韩儿哼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你们只是父子?呵,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起步出门,回头给了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别忘了,我们是一样的人!”
秋夜深寒,帐面鼓荡得如风帆一般。屈方宁四肢张成一个大字,趴在寝帐床上装死。
御剑方冲了凉进来,见他这么有气无力的样子,似乎颇觉可怜可爱,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背:“这么累?下午都到哪里野去了?”
屈方宁随口唔了一声,挪了挪身体,把左脚架到他身上。
御剑擦着头发,道:“今天你们教卫长汇报了战训成果,还好,没什么贬斥之辞。他还夸……了你两句。”
屈方宁这才来了点精神:“他夸我什么?”
教卫长报告中说的原句是:乌熊、车卞等一干天坑众,性情暴戾,目无军纪,堪称隐患。屈方宁与之交好,一则生死情深,二则深谙其道,可“以恶制恶”。这实在也算不上甚么褒扬,御剑只道:“知道夸了你就够了。狗腿拿开!”推他往里床,上去抱他入怀。
屈方宁小腿贴在他身上,感觉他又有些硬了,在暗中积攒了一些勇气,开口道:“大哥,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御剑道:“正好,我也有事告诉你。”让他枕着自己手臂,“你说。”
屈方宁哪里说得出口,支吾道:“就是……”
御剑欣赏着他焦急的样子,问道:“就是?”低头吻着他唇边,手也从他腰上滑了下去。
屈方宁一咬牙,脸埋在他肩上,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御剑神色一僵:“用嘴?谁跟你说的?”
屈方宁红着脸道:“是不是真的……?”
御剑蹙眉道:“真倒是真的。”亲了一下他发热的脸,“我哪能让你做这个。多脏啊!”
屈方宁心道:“还有个更脏的地方我没说呢。”忆及御剑历次跟自己缠绵情状,想来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每次稍作触碰,便立即撤手,大概也是嫌脏了。思至此,心中高呼万幸。
尚在胡思乱想,御剑忽望定了他,开口道:“你想试试?”
屈方宁揣测地回望他:“你想让我试试?”
一言出口,明显感到御剑那物又涨大几分,不禁后悔祸从口出。
孰料御剑喉头滚动两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勉强你。”
屈方宁心想:“你明明就喜欢得紧。”曲着小腿跟他深吻片刻,直至二人呼吸紊乱,才喘着问:“大哥,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御剑才与他分开了唇:“给你一震都忘了,是其蓝的事。鱼丽公主亲率三万御统军,兵谏白蘋洲。王宫万余精兵正在跟他们周旋讲和,收效甚微。想来不日之间,双方就要动刀兵了。”
屈方宁怔道:“好好的自家人打自家人作甚?商乐王那么疼爱公主,她就是要当女王,也肯定让她当了。”
御剑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这次她要的东西,她父王怕是给不了了。”
屈方宁心跳陡然一滞。暗夜之中,只见御剑坚毅的唇微微一动。
“她要兰后的命。”
永宁四年十一月末,其蓝风云大变。王宫护卫军与鱼丽所率御统军对峙白蘋洲前,双方议和未定之日,贺真叫阵出战,斩其主帅当弓将军于马下。王军大乱,御统军趁机长驱直破王宫,商乐王携兰后逃至小璇玑洲洄水堡垒——永生之海。护卫军残部与御统军苦苦周旋,并向千叶求援。安代王连夜召开紧急国会,召集众将领询问:帮,还是不帮?
小亭郁头一次在睡梦中为人唤醒,参与如此重大的决议,少不得有些激动。他对其蓝有种非比寻常的情感,报告未结,已是满心呐喊起来:“要帮的!怎能不帮?”
众将异口同声,皆愿出兵援助。御剑一臂撑在黑石桌上,懒懒道:“帮自然是要帮的,帮谁——却须商量商量。”
一言出口,小亭郁头一个瞠目结舌:“这需要商量甚么?不帮天命在身的商乐王,难道要相助鱼丽公主那不义之兵吗?”帐内却是无声无息,想来众将唯御剑马首是瞻久了,连这等荒谬之论也不敢开口驳斥。
一个有些嘶竭的声音骤然响起:“天哥,你……你说什么?你同鱼丽公主交好不假,可阿兰……阿兰她是我们骨血相依的族人!”却是那一贯温煦如春阳的郭兀良。
御剑淡淡道:“易道而行,怎见得就害了族人性命?”意味深长扫了郭兀良一眼,道:“阿兰永远是我们的小妹子,当不当其蓝王后,都一样。”
郭兀良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天、天哥说得是,兀良……太冒失了。”
安代王沉吟道:“商乐王于我千叶有极大恩泽,寡人已将雪羚公主许配他第二子。一旦反目,难免遭人讥嘲。”
御剑道:“大王赏他一座宫殿,让他在里面颐养天年,便是仁至义尽了。”
小亭郁眼前浮现他与商乐王在白絮如雪的王宫前,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战。
众将一时议论纷纷,或曰大小璇玑洲地形奇诡,游离生变,难以攻破。千叶征伐多年,不若其蓝强武富兵。如无万全之策,还是见机行事为妙。
御剑面具下的眼神似有些嘲意:“万全万全,哪有那么多万全?大好时机稍纵即逝,不敢冒险,就是最大的冒险!”
此言如初冬飓风,一扫会上保守之气。安代王次日回应商乐王,骤闻噩耗,友邦震惊之余,深感惋惜。愿全朋友之义、报旧日之情,命御剑天荒、郭兀良、什方、的尔敦四将率轻骑兵六万,远赴离水讨逆。
屈方宁这支新兵亦在开拔之列,教卫长临行训话:此次征伐其蓝叛军,即为他们的“入伍试炼”。未斩叛军十人人头者,一律军棍伺候。他自然不以为意,转背就去找御剑了。开口便问:“我贺大哥也叛变了吗?”
御剑正参详面前一方精巧入微的沙盘,随口道:“叛了,彻底干净。”
屈方宁也跟他一起看:“那我们见了他就要杀吗?”
御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然眉弓一动,把他的脸拧过去:“怎么?舍不得杀?”
屈方宁艰难道:“当然了,我贺大哥人又帅气,功夫又好,我可喜欢他了。”
御剑凑近他的脸,意示恐吓:“我不帅气?我功夫不好?昨天早上谁把你弄射了两次?”
屈方宁一听就叫起来:“我跟你说正经的!”
御剑笑道:“好,正经的。”一指自己:“来个正经的。”
屈方宁响亮地亲了他一口。御剑心情舒畅,抱他在腿间,指点沙盘:“知道这是甚么?”
屈方宁见沙路纵横交错,水道星罗棋布,猜测道:“是其蓝的地图?”
御剑道:“不错。这是大璇玑洲。”指向中间一处,“这是小璇玑洲。”
那地图纯由黄沙清水构成,罩在一个透明琉璃罩里,池沼河流,丘陵盆地,一目了然。屈方宁见御剑眉宇间颇有躁郁之意,问道:“这地图有甚么不对?”
御剑道:“没甚么不对。大小璇玑洲天生异象,与天上南宫朱雀七星斗气相通。”在琉璃罩上一拨,罩顶格格移动,露出百余微光小孔,与一大一小两面铜晷。大晷辉光映射,小晷却晦暗无光。
御剑指道:“这面日晷,计算的是大璇玑洲地形变幻规则,叫‘日星律’。此物我们已然取得了。”启动机关,日晷圭曜变动,沙盘上大璇玑洲亦生出诸多变化。
屈方宁心中明亮:“这日星律是兰后给他的。”即问:“小璇玑洲的还没有取得?”
御剑眉心深蹙,微叹道:“是啊。那‘月星律’不在阿兰手中。她身为司星台大祭司,却无缘得窥。”
屈方宁见他对自己知无不言,感觉甚为奇异,靠着他问:“那月星律可是在鱼丽公主手里?”
御剑吻了他一下:“聪明。”又笑了一声,“是以商乐王见她二人不合,恐怕还要暗中偷笑。日月二星律,只得其一,一无所用。她们永远合不上卯榫,其蓝便能永世安康。”
屈方宁脑中陡然炸开一蓬乱念,心脏剧跳起来。御剑似有所感,低头道:“怎么?”
屈方宁扯谎道:“我在想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御剑笑道:“你一共才这么点大,当什么年?第一次见我如何?”
屈方宁鼻子皱了皱,笑了起来:“你又帅气,功夫又高,我可喜欢你了!”
御剑哈哈笑道:“小孩子懂个屁的喜欢。”将他连人一起丢到床上:“我来教你什么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