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顶半敞,淡淡月霜洒在屈方宁脊背上。御剑一臂枕于头下,一臂半搂着他,在他腰线凹处惬意摩挲。听他呼吸渐渐均匀,随口问:“要睡了?在下面睡得不好?”
屈方宁张开疲倦的眼皮,嗯了一声:“一下去就打架,整夜都不敢睡。乌熊下了死命令,要先吃了我……后来狼来了,每天才能睡一会儿。我分派他们守夜,专让他守天亮前那一段。他还不知道我整治他,困得脸都肿了,还给我剥腿肉呢。”
御剑笑道:“哦?我们小首领怎么把敌人收服的,说来听听。”
屈方宁下巴点了点,抬起一条腿,干净有力地凌空一踢:“我救了他一命。”
他的声音尚留着些软绵,御剑俯身与他接了个吻,道:“宁宁,你对着旁人,倒是有几分大人样子。在我面前,孩子气格外重一点。”
屈方宁注视他片刻,才道:“你不喜欢?”
御剑道:“喜欢得紧。”鼻梁碰了碰他,道:“当小孩最好,一辈子跑不掉。”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水光闪动,迎了上来。御剑下面也硬了,侧身半压着他,哑声道:“还来?明天起得来么。新军战训可不轻松。”
屈方宁一条薄亵裤松松挂在身上,蹭着他冰冷的铜扣,扭来扭去的,闻言忽然扑哧一笑。
御剑问:“笑什么?”给他撩得也失了冷静,亲了亲他面颊,又将他亵裤剥下。
屈方宁摇头笑道:“没甚么。他们今天给我取了个外号。”
御剑停了一停,示意他继续说。屈方宁看着他,口唇一动,做个嘴型:“太子。”
御剑陡然笑了出来:“这群混账!”
第二天寅时三刻,清一色灰袍教卫列队于前,教卫长清点人数,向众人宣读军诏。军诏中云:鬼军由三部分构成:一是建立之初,安代王御笔朱批、亲自拨下的一万四千户统编军,军衔世袭,父死子替。闲时为牧,战时为兵。两代军功累积,产生大批高阶将领;二是扩土之时收编的异族降卒,称新附军。新附军地位低微,多从事冶炼铸造、土木工事等杂役,少有上阵杀敌者。三是常年留戍军事重地的精锐部队,名曰“常备军”,平日训练极其严苛,历次征战多任先锋,以一当百,不在话下。历年天坑存活者,皆被选入其中,今年亦不例外。鬼军阵法如神,因又分为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八部,每日申时一刻,前往练兵场会操,迎接主帅阵阅。接着军务长宣读战训日程:自寅时起,酉时止,训练课目包括引弓开弩、阵法操练、摔跤互博、藤甲刀枪等等,更有独脚扎马步、举大石深蹲、负重铠跳壕、负辎重疾跑种种惨无人道的课目。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三军八部还会不时举行各种竞技比赛,如跳骆驼、打布鲁、擒弓射、举石担等,胜部与有荣焉;败部训练翻番,实乃督促兵卒、整肃风气第一利器也。
宣读完毕,车卞头一个满腹牢骚,向屈方宁低声道:“你爹这哪是战训?这是催命!”教卫长电一般目光立刻落在二人身上,喝道:“谁人窃窃私语?”屈方宁只得出列。教卫长冷冷注视他片刻,道:“你们当奴隶的时候,也是这么插嘴的?”一旁的军务长忙附耳说了几个字。教卫长依然紧盯屈方宁,手中啪的甩个鞭花,道:“我不管你是谁!在军队里,你就是奴隶!军令军纪,就是你的主人!要全心全意、一字不差地服从!”提起马鞭,在他背上抽了十下。额尔古、乌熊一干人见状,不禁心中悚肃,紧紧闭上了嘴。
当夜屈方宁委委屈屈地趴在御剑膝盖上,磨他给自己摸背,趁机诉说白日的冤屈。御剑笑道:“你还敢跟我告状?触犯军律,恕无可恕。要是在老子手下,你这样的早就打开花了!”屈方宁大为不满,争辩道:“他说我是奴隶,军令是主人,这不是说鬼话吗?我是个人,又不是牛马羔羊。难道他让我去死,我也去死不成?”御剑赞道:“说得好!你可知这话原本是谁说的?”屈方宁头皮突然一麻,嗫嚅道:“莫……莫非……”御剑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贵军主帅。”屈方宁干笑了两声,道:“其实我转念一想,这话还是有点儿道理的。不不,是大有道理,至理名言!”御剑哈哈大笑,打了他一板屁股:“马屁精!”
屈方宁审时度势的本领,那也是练达无双。见无势可倚,便乖乖地投入苦训,再无惹是生非之举。他身手矫健,骑射双绝,又是一帮乌合之众之首,隐隐有个以身垂范的意思。一个月下来成果斐然,连教卫长都有些欣赏他了。十一月初新兵会操,屈方宁与乌熊分弩对击,博得满场喝彩。教卫长立于围场一侧,口中嘲道:“底子太差!”转头却大发慈悲,把他们扣了三次的旬假放了。车卞、乌熊之流早已混的亲如一家,立刻拉手抱肩地去喝酒了。额尔古自从与丹姬夫人春风一度,那就好比榆木疙瘩开了窍,一月之间,总要通奸密会几次。一得空闲,就喜滋滋地去了红帐。回伯乐得独霸一方,转头见屈方宁也钻入帐来,奇道:“你不上去?”屈方宁怪道:“我为什么要上去?”回伯更是诧异,打手势道:“你们不是父子情深,夜夜同榻吗?”屈方宁好笑道:“甚么父子。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打个哈欠,往地下一躺,懒洋洋道:“不去了。跟他睡觉,只有更累的!”
帐门此时却被掀了起来,虎头绳的娃娃脸露了出来,欢然叫道:“小屈哥哥!我们来恭喜你啦!”
屈方宁一跃而起,奔出帐门一看,小亭郁正从轮椅上转过身来,膝上摆着一卷密纹羊毛毡。屈方宁喜道:“你怎么来啦?”小亭郁递过毡子,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笑容:“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屈方宁接在手里,心中感动,道:“你现在是一军统帅,做这些嘘寒问暖的活儿,也不怕失了身份。”
小亭郁道:“我给朋友送张毡子,失了什么身份了?”拍拍扶手,示意他来推自己。
屈方宁笑道:“多谢你啦,朋友。想去哪儿?”
小亭郁道:“很久没见过绰尔济爷爷了,咱们去药帐瞧瞧罢!”
草原的初冬已经颇为寒冷,妺水边的风都带了些雪意。二人走出一程,屈方宁停了脚步,从椅背后抖出一袭旧皮袍,细心替他裹上。小亭郁蹙眉道:“何至于就这么娇贵了?”屈方宁系着他领口风扣,道:“现在自然是要娇贵一点的。万一把你冻着了,贵军问起罪来,我往哪儿跑才好?”小亭郁失笑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混账话?还‘贵军’,我看你才是‘贵军’!”忽然遏停轮椅,打量了屈方宁片刻,涩然道:“……你现在真是‘贵军’了。”
屈方宁见他神情颇为奇异,似是落寞,又似茫然,即笑道:“在哪儿不都一样么?”
小亭郁缓缓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是啊,都一样。”转了过去,复又回头道:“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的主帅大氅,更是好看得紧。”慢悠悠推着他,来到药帐门口。绰尔济一见二人来到,笑得嘴也合不拢,忙唤桑舌煮奶茶来。屈方宁挑剔道:“我要半匙盐,小半匙糖,茶叶不要,奶皮要多。别煮太老啦!”小亭郁微诧道:“你的嘴怎么这么刁了?”转头道:“义妹,我要一匙盐,两匙糖……”屈方宁推着他大笑起来,小亭郁也搡着他笑,口中仍胡乱指派着,到后来已然成了“不要奶!”“也不要茶!”
笑闹一番出帐,似乎仍然是有点好笑。小亭郁擦了擦眼角,感叹道:“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屈方宁立在他身边,望着天边枯黄一片的衰草,道:“当将军不开心么?”
小亭郁笑容消褪,也与他一同望着天边,低低道:“我不知道。有开心的时候,但也经常不开心。”
屈方宁道:“你那一百多名新将领,甄选得如何了?”
小亭郁摇手道:“快别提了,我好容易有个喘息之机,你就放过我吧。有几个真黏人!”
屈方宁笑道:“黏着你不好么?别人喜欢你,想亲近你,才会黏着你。”
小亭郁目光中浮现一抹异色:“当你手握决策大权,太多人对你示好,就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了。”淡淡苦笑一声,道:“只有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肯黏着你的,才是真的喜欢你,想亲近你。”
屈方宁嘴角一动,点头道:“爷爷是很喜欢你,春夏秋冬,换着方子给你熬药进补。”
小亭郁目光落到他身上,叹息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
门后帐帘轻轻一动,却是桑舌垂头出帐来了。见二人同时望着自己,不禁面上发烧,小声道:“爷爷……说要亲手煮茶,不许我……呆在帐里。”
屈方宁笑道:“桑舌妹子怎么越来越会害羞了?不是有了心上人吧?”
桑舌的脸一瞬间红到了眼角,嘴唇却紧紧咬住了。小亭郁也瞥了她一眼,道:“小姑娘有个把心上人,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还想认识认识不成?”
屈方宁怪道:“那是自然了。怎能不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幸运的小子,够不够资格给我桑舌妹子垂鞭!”
小亭郁笑了一声,道:“恐怕是‘王妃非我愿’。”转而端详他左臂所系面具,问道:“你在那里呆得还习惯么?我听说你们训练重得很。”
屈方宁不在意道:“没什么重的,咬咬牙就过去了。我好歹也是当奴隶出身,这点儿苦还是熬得过的。”
小亭郁神色微动,道:“是啊,我几乎忘了。”目光转为寒冷,道:“对了,你知道屈林逃去哪了么?”
屈方宁看着他道:“我听御剑将军说,他一直躲在扎伊境内。”
小亭郁道:“没错。他打着义军的旗号,自称红云首领,领着一帮乌七八糟的叛贼,盘踞蒙查尔德草场西面。大叔般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我怀疑他们早就暗中接上了头,苟合一气了。”手指猛然攥住扶手,切齿道:“等我亲手抓住他,要活伶伶地剖出他的心,血祭我亡父在天之灵!”
屈方宁温声道:“他那支破烂队伍东拼西凑,成不了气候的。你也别太过操劳了。”
小亭郁一张脸由薄红转为苍白,摇头道:“我一直在想怎么让父亲的军队……不敢说更强大,至少不会在我手中沦丧。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时辰……我恨不得每个兵士都有用不完的力量,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人总是要歇息,要吃饭,会疲倦。也不是个个都跟你一般……”
屈方宁目光闪动,道:“我倒是知道一样东西,不用歇息,不用吃饭,更不会疲倦。”伸出一指,往他臂下的□□机关指了指。
小亭郁一怔之下,仿佛茅塞顿开,颤声道:“你、你是说……机关之术?”
屈方宁笑道:“我可不敢这么说。不过这甚么机关之术,你可是最擅长的。”
小亭郁心跳极快,从轮椅上直起身,拳头轻轻砸着扶手,迟疑道:“可是……”
屈方宁没等他“可是”完,接口道:“小将军,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西军已经不是你父亲的军队了。”
他蹲下来,看着小亭郁笑了笑。
“——它是你的。”
小亭郁的手慢慢舒开,喃喃自语道:“是啊,父亲已经不在了。……它是我的。”
一声极低的咳嗽,从二人身后发出。
屈方宁蹲着转个头,歉然道:“啊呀,我们只顾着自己说话,冷落你啦!”
桑舌黑亮的辫梢晃了晃,低头道:“不要紧的。只是……以前我们在一起时,小亭郁哥哥总是放一个这么大的、红色的风筝,你……从河边捡许多蛇蜕,藏在袖子里吓我。今天却一个字也没提过……我本来该替你们高兴的,不知为什么……有点儿难过。”
屈方宁笑道:“我吓过你么?那可对不住了。”
小亭郁目光狂热未退,道:“难过什么?往后哥哥们成了草原上的大英雄,相处的时日就更多了。到时候咱们仨骑着马往河边一走,哪个小姑娘不羡慕你?”
桑舌心中默默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别人羡慕我。”
但没说出口的话是无法传递的,她也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白色的风从他们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