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温秉初从未沾染过任何血腥,待人待物温和,就连脆弱的蝴蝶都愿意停留在他的掌心,感受他的温度。
转而一想,言梳不论是在茶山下荷塘边对待蜻蜓,还是客栈窗外对待蝴蝶,都从未真正静下过心,她有急,有燥,有不甘,她对蝴蝶蜻蜓不算友善,故而它们也不会喜欢她。
风忽而大了起来,朵朵近乎完整的合欢花从树上落下,划过言梳的眼前,她伸手抓住,展开手心时那朵花儿已经坏了大半。
温秉初见状笑着,也伸手于空中接了一朵合欢花,他掌心摊开平放空中,合欢花顺风飘过,几十朵落在地上,一朵平稳地躺在他的掌心。
温秉初将花儿递给了言梳,言梳接过问他:“你怎么做到的?”
温秉初道:“合欢花花瓣也如花蕊,非常脆弱,你若去碰它必定会坏,反而它来碰你则是轻飘飘的,只要把手伸出去,落不到手心的就安慰自己一句无缘,但总有一朵能落上来。”
言梳感悟颇深,点头再度肯定了一句:“你真的可以做我师父了,短短交谈,我从温公子的身上学会许多。”
“这有什么好学的?”温秉初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
言梳道:“你不懂。”
不懂她近来因为此事困惑了许久,宋阙与她说过要静,却从未真正点破要她如何去‘静’,言梳一直以为是因为天气太热,她心里燥闷所以才会静不下来。
可原来‘静’也有这一层意思,不单单是心静,这世间万物都是在动的,大到漫漫岁月长河,小到一块门前不知何时放置的石头。
有时她去动,那些她想要触碰的便会躲,而她不动,或许她想触碰的就会找来。
宋阙要她的静,不是要她认真静下心去盯着一朵合欢花下落的时间好抓住它,而是如温秉初这般立身不动,等那合欢花落在她的手上。
豁然开朗,言梳笑得很开心。
“温公子日后还能多教我一些东西吗?”言梳上前一步,望着温秉初的眼都在发光。
温秉初往后退了半步,问:“言姑娘这是也要认我做师父吗?”
言梳一怔:“师父……不是只能有一个吗?”
温秉初摇头:“自然不是,我自幼在家学习,教我写字的是一位师父,教我看书的是另一位师父,教我作画的又是一位师父,师父并非父母,不是规定只能有一个的。”
言梳闻言哦了声,心里不是很自在,没人与她说过一个人还能有这么多师父的,索性相遇这么多人以来,也没第二个人如宋阙那般教她处世之道与修炼之道。
现下多了一个,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倒是可以让她尽早感悟,好提升修为,离成仙也近一步。
想通后,言梳道:“那温公子就当我的师父可好?”
“也没什么不好……”温秉初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收弟子,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能教会言梳什么,但瞧着言梳兴致勃勃的模样,与他胞妹非要缠着他学画一般,或许只是三五天的热情,很快便消散了,答应她也没什么。
转而温秉初又想,言梳不是没有师父的,他与宋阙虽话没说过几句,但瞧着对方模样只会比他更为博学,能教给言梳的或许更多。他贸然抢了人家的弟子,这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若言梳当真想从他这儿学些什么,大可等会儿回去与宋阙商量。
他还没开口,那边言梳已经等不及温秉初长久的沉默,注意力早已转了方向:“温师父,人这一辈子,能一句谎言也没有吗?”
“虽说世事无绝对,但我自认为世上是没有一个人能永远坦白的。”温秉初道。
言梳点头:“所以我师父让我不要撒谎,但迫不得已之下撒谎,就不算我做错了吧?”
“那就要看你的谎言是为了伤害,还是保护。”温秉初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谢大当家正好回来,他一眼瞧见院外被人围在前头的女人,喉咙里的话生生卡住,等谢大当家朝他看过来时,方才想要说什么都忘光了。
言梳顺他的视线瞧去,此时温秉初已躲开了谢大当家的目光。
夏达正与谢大当家说今日在山上布置陷阱的事,说完后问了句:“大当家中午至晚还没吃吧?我这就让小厨房里……”
他话还没说完,谢大当家便几步上前,喊了声:“温秉初!”
夏达脸色一僵,再看向温秉初的眼神多了几分阴霾。
温秉初掉头就要走,奈何谢大当家会轻功,脚下跑得飞快,没从门走,直接越过院子的围栏冲进来。她一手拽着温秉初背后的衣衫,一手举着剑,剑未出鞘,连着剑鞘一同架在了毫不知情的言梳肩上。
言梳吸了一口凉气,温秉初道:“谢大当家有话便说,何必吓唬小孩儿。”
谢大当家皱眉看向言梳:“你管这丫头叫小孩儿?”
言梳也愣住了,她虽方面世十几年,但年龄已经许多许多岁了,多到她自己也不记得,自然不会是小孩儿,而且……她的外貌也不应当像个孩子呀。
温秉初没说他将言梳看作小孩儿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如他胞妹一般不通世事,纯粹又好奇。
谢大当家见两人都不说话,便挑眉恐吓似的问言梳:“你们方才在干什么?”
言梳缩着肩膀,瞥了一眼剑鞘道:“温师父在教我一些道理。”
“温师父?”谢大当家松开抓着温秉初背后衣服的手,改为贴着他的肩将人转过来,问:“你认这丫头当徒弟了?”
温秉初没答应,言梳却开口:“教我所不能不会者,就是师父。”
谢大当家嘴角抽了抽,嘀咕了一声:“你认师父的速度倒是很快。”随后便放了言梳:“既然是师徒关系就没事儿了。”
温秉初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谢大当家这种没读过书的山匪也知道礼义廉耻,师徒便是长辈与晚辈,自是不会做什么逾越之事。
“就算是师徒,也要保持距离!”谢大当家对言梳吼了一句:“你回屋里去!真把我奇峰寨当自家花园呢?没事儿闲逛什么?”
言梳知道这人是山匪头子,她现下是被他们抓住的人质,比之上次被关石屋已经好了许多,在她与宋阙逃出之前,还是听话些好,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回到木屋,言梳站在门前朝外探出半个头,偷偷看了一眼温秉初与谢大当家。方才看上去这两人像是关系不好的样子,她才一离开,谢大当家就对温秉初笑了。
温秉初的表情十分不自在,脸上写着‘避之不及’,然而谢大当家便是‘得寸进尺’。
宋阙早早发现言梳回来了,只是她与温秉初在外闲聊了许久,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如往常一般对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方才发生的事,反而看起了热闹,有些叫他意外。
“言梳。”宋阙叫她。
言梳哎了声,把视线收回再小跑到宋阙身边,低声道:“师父,我心里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宋阙问。
“温师父不是奇峰寨抓来的人质吗?怎么我方才瞧着谢大当家对他虽然凶巴巴的,可两人之间相处,好似温师父才是略占上风的那个,还得谢大当家哄。”言梳确定,自己方才看到的一幕给她的感觉不会错。
原以为宋阙会回答,可宋阙却忽而将视线移开书页,抬头望着言梳,眼底闪过些许情绪,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你方才叫温公子什么?”宋阙轻轻皱眉。
言梳见他表情,有些错愕,宋阙从没皱过眉头。
言梳见过最多的,就是宋阙淡淡的笑着,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与任何人说话时都很友善,面上或者眼里带着些微笑意,虽说言语疏离,却叫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她前几日在山洞里已经见识过宋阙生气了,他说话声音很冷,全然没有往日温和,但那时眉头都没皱过。
言梳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了起来,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回答:“温师父呀。”
果然,宋阙皱眉不是她一时错觉,现在他又皱了一次!
“你怎么能叫他师父。”宋阙合上书,长袖拂去,木门吱呀一声关上,这门关得有些重,路过的山匪从窗户瞥了一眼进来。
言梳回头看向身后的门,宋阙似乎也发现了门声略响,轻皱的眉头松开,只是仍旧没有笑意,声音倒是没方才那么冷了:“你不能叫他师父。”
不等言梳问为什么,宋阙便道:“拜师需懂礼数,送拜师礼,敬拜师茶,还得长辈会面见证,才能算作是师徒。”
言梳问:“可是师父不是说,那些都是俗礼,无需遵守吗?”
“你我皆非凡人,不一样,温公子是凡人,不能忘礼。”宋阙又觉得指尖犯疼了。
他将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幸而算见合欢树下言梳与温秉初二人的交谈,没有说出人一生只能认一个师父这种蠢话。
“那……那师父生气,是因为我枉顾礼仪,还是什么?”言梳道:“若是礼仪问题,我……我这就去给温师父、温、温公子敬茶去,师父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宋阙刚松的眉头又皱了:“我没有生气,你也不必去敬茶。”
“可你都皱眉了。”言梳伸手指了指他的眉心,多了一句:“第三次。”
顿了顿,她又道:“你以前从来都不对我皱眉的,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宋阙道。
“那是温公子的问题吗?”言梳问。
“也不是温公子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
宋阙:“……”
总共也就三个人,不是言梳的问题,也不是温秉初的问题……言梳抬头看向宋阙,心想难道是师父的问题?
师父怎么会有问题,必然是她与温秉初二人之间出了什么差错。
“不谈这个。”宋阙打断言梳的胡思乱想,光是看她的眼神与表情也知她脑子里在猜什么,他道:“我回答你方才进门问的第一个问题,谢姑娘没打算将温公子继续当做人质,所以她对温公子才会多有迁就。”
“温公子不是人质了?”言梳问:“那谢大当家是要当他的朋友吗?”
“算是。”宋阙点头,又道:“但温公子现下还不愿意将谢姑娘当成朋友,才会有你见到的那样奇怪的相处方式。”
“原来如此。”言梳明白了。
她的问题已经从自己与温秉初究竟要不要做师徒上,成功转移到了温秉初与谢大当家究竟要不要当朋友上。
“这是好事呀!”言梳忽而笑道:“若谢大当家与温公子成了朋友,说不定谢大当家会看在温公子的面子上放了我们,这样我们就能下山了!”
宋阙依旧坐在椅子上看她,双眉舒展,索性言梳没提带着温秉初一同离开这种话。
言梳又道:“我要去找温公子,对他说说谢大当家的好话,让他们尽快成为朋友!”
“……”宋阙道:“别去了。”
言梳不解,他又道:“天色已晚。”
谢大当家回来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现下天色将黑,木屋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微光照进屋内,言梳这才发现,房内不知何时点上了灯。
的确太晚了,那就算了,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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