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当家问完后,周围几个山匪的脸色明显变了。
言梳知道他们拦住自己,必然是石屋内的障眼法被识破了,瞧见山匪各个拔出腰间的刀剑,剑锋对着她与宋阙,连忙摆手想要解释。
她虽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宋阙倒是神仙,只是她也不能说出来。
于是众人就见言梳摆手说了几个不字,犹犹豫豫最后才撒了谎:“我们是人。”
谢大当家皱眉,凑近用剑鞘戳了戳言梳的肩膀,言梳被她戳得往后退了几步。
腰后被宋阙的手掌撑住,言梳回头朝他笑了笑,她想起来之前在京都见到的老头儿,也就是后来被众人追捧的乾丰道长,站稳后又道:“我师父会变戏法。”
宋阙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神不自在地落在昂首挺胸,状似言之凿凿的言梳身上。听她又道:“我师父很厉害的,懈阳仙……懈阳大师,你们没听过他的名号吗?他、他在京都很有名的!”
众山匪面面相觑,互相摇头,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号人物。
谢大当家见言梳一张小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撇了撇嘴,瞧这小丫头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
这世上有能者多,难免有些江湖术士的确会一些迷惑人眼的戏法一类,之前奇峰寨也有个老头儿会些戏法,每日早上叫他起床喂鸡去他房里都没人,后来才知道他把衣裳涂成了竹藤色以奇怪姿势睡在藤椅上,马虎之人当真看不出来。
于是谢大当家道:“既然都逃了,怎么还在我奇峰寨转悠?莫不成你们是赵氏王朝那边派来的奸细?”
旁边有人附和:“必然是!她都说她师父在京都很有名了,京都离这千里,若不是奸细,平白无故跑这么远上我们奇峰山作甚?!”
言梳又如方才一般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们……我们是打算去肃坦城的,与温公子顺路一道的,谁知被你们奇峰寨一并劫到山上来了。之所以迟迟没有下山,实在是因为奇峰山十六岭地势奇特,前几日又大雨连绵,我与师父被困山间,迟迟没找到出路,这才又被你们给遇上了。”
言梳提到了‘温公子’,谢大当家怔了一下,心想这两人多少与温秉初有些关系,她救温秉初时,温二公子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就连未婚妻林若月也自尽了。如今谢大当家是铁了心要把人留在奇峰寨,多两个温秉初认识的人陪他也好说话,成亲的大姑娘身边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呢。
谢大当家瞥了一眼宋阙,这男人也细皮嫩肉的,看上去似乎饱读诗书,若脱口而出也是文绉绉叫人听不懂的诗句暗喻,倒是可以给温秉初打发无趣。
言梳见那女匪头不住地看向宋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不满来,她往旁边挪两步挡在了宋阙跟前,微微抬起头不算友善地与谢大当家视线撞上。
言梳身量不高,她站在宋阙跟前根本挡不住什么,不知是不是她的气势震慑了对方,谢大当家不再看宋阙了,只嗯了一声道:“把这两个人带回寨子里。”
几个山匪围了过来,本见他们俩手无缚鸡之力不用拔刀相对,但又想起来言梳说宋阙会变戏法,便将手贴着腰间武器上,时时警惕着,生怕活生生的两个人又在眼前溜走了。
言梳抓着宋阙的袖子,抿嘴跟在了谢大当家身后,她看了一眼飒爽的女子,有些无奈道:“怎么又被捉住了……”
宋阙倒是不以为意,言梳朝他看了好几眼也渐渐放定了心,反正他们能逃第一次就能逃第二次,先配合着吧。
宋阙在言梳第三次看向自己时,终于没忍住开口:“怎么?是想看懈阳大师怎么给你变戏法吗?”
宋阙少有调侃人的时候,言梳被他说得脸上一红,宋阙又道:“我怎么不知小书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言梳记得宋阙告诉她不要说谎,她在宋阙跟前也是一句谎言都没有的。
言梳抿嘴,自认错误道:“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
再也不说谎?
言梳想了想,觉得她可能做不到。
于是改口:“我绝对不会对你说谎的!”
权宜之计,宋阙明白的,只是瞧她方才说谎时理直气壮,现下对面自己唯唯诺诺的,不免有些好笑,便伸手轻轻戳了言梳的额头道:“记得你说的话。”
言梳含笑嗯了一声,宋阙收回了手,拇指轻轻擦着食指上传来的刺痛感,笑容僵了些。
奇峰寨的山匪都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些天被劫上山的人都没有自己身为人质的自觉?这两人不是师徒吗?怎么当众打情骂俏起来了?
之前的温秉初也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说,现下都快同化成奇峰寨的人,即便是对夏达都能指点两句了。
言梳原以为谢大当家会把她与宋阙重新安排到一间屋子里,至多多派两个人看守,却没想到她会直接带着他们去巨石峰的主营。
这回他们没捆住宋阙与言梳的手脚,看押二人的就是主营院落里的几十上百人,甚至还能有避风避雨的木屋住着。虽说木屋里的陈设一般,只有一张床,可比之之前满是牲口味,不知养过什么动物的石屋要算好许多了。
言梳私心想,也比这些日子住的山洞好些。
领着他俩的山匪只给他们分了一间房,这间房在院子右侧,与温秉初的房间遥遥相望,谢大当家就住在他们的正中间,前后都有通铺房间围着。
给他们抱来被子的女山匪正是先前在山下看守林若月的那人,她叮嘱一声道:“入了夜就别出门,免得被咱们寨里的人当成细作给砍了。”
言梳见他们居然还有被子,有些恍惚问:“这位姐姐,谢大当家将我和师父带来意欲何为啊?”
那女山匪听言梳甜甜地喊了自己一声姐姐,耐下性子道:“咱们大当家也不是恶人,奇峰寨讲道理得很,带你们回来……应当是想让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吧。”
这两句话,是她听见温秉初劝说谢大当家投靠温家兵队说的话。
女山匪也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她与谢大当家猜测,应当是他们都是俊杰人物,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谢大当家把言梳与宋阙带到主营来,让他们与对待温二公子一般同等对待他们,不就是说他俩也如温二公子一般是个有用的人,留在寨子里当家人的意思吗?
等女山匪走后,言梳回头看了一眼宋阙。
后者挥袖将角落里的木架修好,重新成了一把椅子,启唇吹了一阵清风,椅子上的灰尘尽去,仿若崭新。
他颇为自在地坐下,侧面着小木门外。
为什么师父能这么随遇而安啊?之前在山洞也是,好似在任何境遇里,他都像是坐在书斋茶楼内细品茗香一般,不见丝毫落魄慌乱。
言梳虽不知谢大当家将她与宋阙带来主营是为何,但从那些山匪口中也打听出来了,谢大当家似乎是看在温秉初的面子上才将他们留下来的。
知道谢大当家不会为难他们,除了离开巨石峰之外也没有其他限制,言梳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傍晚时分,温秉初跟着夏达回来了,谢大当家还在外头,夏达听说谢大当家不在,把温秉初丢下转身就走了。
夕阳余晖烧着半边天空,淡紫色与红色交错铺成了片片云霞,言梳一袭牙白长裙坐在屋前的木台阶上,山匪们各忙各的,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她孤单地抱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盯着地面两只天牛在斗角。
言梳用草根戳着天牛的背,其中一只突然飞走,吓得她往后靠去,也把走来的温秉初吓得一惊。
“温公子!”言梳扬起一抹笑。
温秉初看着言梳,当真觉得她有时行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自家胞妹,只是温家小妹才八岁,与言梳差了一半年龄。
“言姑娘。”温秉初道:“你怎么在这儿?我听寨里的人说你与宋公子已经离开了。”
言梳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宋阙,他一袖藏百书,现下正看着呢,所以言梳才无聊,出来找虫子玩儿打发时间。
“没走成,又被抓回来了。”言梳尴尬一笑,想起什么似的问:“温公子没与家人说交赎金,让他们放了你吗?”
温秉初摇了摇头:“在下的命不值一万两银子。”
言梳认真道:“师父说,人生无价,金银有价,可见人活着比钱重要,温公子切莫妄自菲薄。”
温秉初这几日在山寨里听到的都是不雅粗俗的话,少有人能与他温文尔雅地说上两句,不禁心里感叹,再这么浸染下去他以往多年的圣贤书也算白读了。
宋阙听见屋外有人说话,抬眸看去一眼,温秉初在门外对他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宋阙也回以颔首。言梳看了他一会儿,拉过温秉初的袖子道:“师父在看书,我们去一旁闲聊,不打扰他。”
温秉初点头道好,他许久不曾与人好好说话了。
主营院子内种了一棵合欢树,盛夏合欢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过,粉红的细绒花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丝丝甜腻的香气。
奇峰寨里的山匪不懂欣赏,从不为其留步。
温秉初抬眸看去,轻声道:“合欢蠲忿叶,萱草忘悠条。”
言梳问他:“什么意思?”
“合欢花可以让人放下愤怒,萱草则能让人忘记忧愁。”温秉初解说后,言梳深嗅一口凉风,点头道:“这话说得对。”
方才飞去的水牛又再度飞来,直朝言梳脸上撞去,她往后退了两步躲在温秉初身后,温秉初忽而笑道:“我家妹妹也喜欢玩儿水牛,但总怕水牛飞,我兄长就会在水牛身上栓一条细绳让她玩儿,可我总觉得未免有些残忍,便常偷偷放了。”
言梳道:“师父教过我‘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放鹿愿长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这是大善,恐怕正是因为温公子对待微小生命也如此重视,所以蝴蝶才愿意落在你手上的。”
言梳言罢,忽而茅塞顿开,她眨了眨眼,又问温秉初:“温公子吃肉吗?”
温秉初摇头。
她啊了一声,心想难怪。
闲谈下来,言梳觉得她与温秉初很有话聊,温秉初给她的感觉与过往每一个友人都不同,与唐九也不一样,这人很温和,某些行事说话角度来看,与宋阙有几分相似。
言梳偶尔不自觉地想,宋阙还是凡人时,是不是就如温秉初这样?
温秉初知道得多,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教了言梳许多她原先不知道的,有些随口提来的道理,点到深处,言梳总能套到修炼上去,且颇有收获。
一番下来,言梳看温秉初的眼神都变了。
她呼出一口气道:“你好像师父。”
“我与宋公子相像吗?”温秉初问。
言梳摇头:“不是与我师父长得像,而是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能教我我所不会的人,可称作师父,你也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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