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满堂正色的说,“小时候刚读了几年书,字还没认全。只觉得金玉满堂看着就喜欢,于是便给自己取名叫了满堂。后来读的书多了,后悔了,想改却已经晚了。”
慕念安好奇的问,“那姓吴……是为什么?”
“我喜欢吴越勾践这个典故。觉得很有意思。”
“哦……吴先生这名儿,取的真随意。幸好您当时没姓践。那不然就真要了命了。”慕念安没好气的甩开凤九爷扯她袖子的手,“你干嘛啊你?我跟吴先生聊两句,你在哪儿瞎捣乱什么。”
凤九爷摸了摸西服的口袋,他今儿出门,怎么就偏偏把速效救心丸给忘了呢?
心梗,难受的厉害。
吴满堂开怀的笑着,他一笑,喉结上下翻滚着。
他伸手,松了松浅紫色的领带。
丝绸还是缂丝的料子,慕念安瞧不太出来。反正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好料子,摸上去一定很顺滑。浅浅的紫色,是平日里很难看到的紫色。
“慕小姐不像是一个被焦虑症所困扰的人。您很有意思,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病例,我想要接您这个患者了。”
“可能我比较会自我开导吧!”慕念安想了想,又问:“吴先生……方便告诉我您的年龄吗?”
“慕小姐猜猜看?”
“五十?至少得有五十岁了。您一看就是一个非常精致的人,平日里一定很注重保养。然而您眼角的皱纹……确实不少。所以我判断,您年纪一定不小了。当然了,如果您不笑的话,四十出头我觉得就撑死了。”
“我今年五十二岁了。”吴满堂语速不缓不急,说话字正腔圆,平仄清晰,活像个播音员,“慕小姐是迄今为止猜的最接近我真实年龄的人。”
“看来我很了解吴先生啊?”
“是慕小姐善于观察。”
慕念安在观察打量吴满堂的时候,吴满堂也在打量琢磨她。
凤九爷已经没眼去看了。他刚才进门之前怎么就不知道提醒一下慕念安,吴满堂最介意的事儿有两件。第一,吐槽他的名字。第二,询问他的年龄。
这下好了,慕念安在三分钟之内,把吴满堂最介意的两件事儿,全干了。
他简直怀疑,慕念安到底是来坏他生意的,还是来给他帮忙的?
慕念安其实是他竞争对手派来的间谍吧!
“朱院长跟我说,吴先生是因为一个研究才回国的,可您那天在电话里却说,您是因为点私事才耽误了下来。”慕念安手指一点,特别不客气的指着凤九爷,“吴先生,您要是被这王八蛋给扣下了,您不方便直接跟我说的话,您就眨眨眼,我就知道了您是被他软禁了。我会救您的。”
吴满堂似乎很喜欢大笑,却又笑的很贵气。
他摇摇头,两分无奈三分慈祥,还有五分的纵容。
“慕小姐,不用试探了。我实话告诉您吧,我的确是因为研究才回国,至于绊住我私事儿,不是小凤,但却跟小凤有点关系。”
小凤?
叫的可真亲密哪。
“吴先生,您知不知道‘您’是一个尊称,通常用来称呼年纪比自己大,身份比自己尊贵,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您总是‘您啊您啊’这样称呼我,我听着怪难受的。”
满腹经纶,熟读晦涩难懂佶屈聱牙等古籍的吴满堂,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怕是一旦亮出真本事,连国学
大家都要尊称他一声‘先生’的呢。
凤九爷在吴满堂面前很是尊敬,他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晚辈,“安安,你成心给我添堵是吧?”
该说的话,一个字儿不说。不该说的话,她说遍了!
“说你自个儿的事。”
言下之意便是,他的事儿,不劳慕总费心。他还是自己来。
慕念安听明白了凤九爷的弦外之音,她脑袋一点,直奔主题,开门见山的不得了:“吴先生,我想让您对我进行催眠。我有一段很重要的记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被我淡忘了。我现在只记得有他的存在,可他长什么样子,声音是如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如果不是在几个月之前我的的确确想起过他,还把他和一个人联系在了一起。只怕,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他了。”
吴满堂慢条斯理的问,“您——你的焦虑症,在短时间内发作过一次?什么时候,距离现在多久。你已经淡忘的那个人,又是在多久之前认识的?你见他是在你焦虑症发作的时候吗?”
慕念安忍不住鼓掌,“吴先生就是吴先生,真厉害。”
只凭她的只言片语,就推断出来了她在近期焦虑症发作过。而且把几年前的事情,都说的**不离十。神,真的太神了。
真是找对人了。
吴先生太靠谱了!
朱院长大好人啊!
乖乖的回答了吴满堂的问题,慕念安也挺诚实:“我的心理医生强烈建议过我,不要试图留住这段记忆,他说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为了我好,防止我再次情绪崩溃,引起山洪爆发。但是那个人对我真的很重要,吴先生,请您一定要为我催眠,我必须要想起来那个人!”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真是对你这么重要的人,那么就应该留下来,清晰的刻在脑袋里。”吴满堂沉吟了片刻,问:“今天不行,催眠是一项非常耗费我精力的事情,我需要准备时间。你能接受吗?”
慕念安毫不犹豫,“您需要几天时间准备?”
“三天。”
“半年行么?”
估计吴满堂没见过慕念安这种套路的,一下子愣住了,一双不是很大却非常有神的眼睛盯着她,就那么愣愣的盯着她。
慕念安觉着,在这么一个心理学研究大教授的面前,一切的手段花样儿,那都是小梁小丑,只会让吴满堂看了笑话。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吴满堂读了太多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古籍,他太痴迷那套云里雾里的玩意儿,那她就来个直截了当,压根不给吴满堂反应的机会。
搞不好,还能有点戏。
像凤九爷那样长衫袖舞,说话只说一半,朦朦胧胧的套路,显然不足以应付吴满堂这个五十二岁,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大米饭还多,看过的书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的人啊。
还真让慕念安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吴满堂怔了几十秒,又一次哈哈大笑,笑的依然很贵气。
“慕小姐,你可真有意思。就算你不是我的患者,我也很想跟你多聊聊天。一定会非常有意思。”
刚才听到慕念安说出‘半年行么’这四个字的时候,凤九爷差点就没忍住冲动伸手掐死她了。可现在……看看吴满堂……行啊,慕总果然有手段。
吴满堂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都给她啃下来了。反正比他的进展要强得多。
找慕总帮忙,真是找对人了。
吴满堂喜欢——不,他欣赏慕念安。
原因有三。
第一,吴满堂其实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的人。至少在他跟吴满堂认识的三年时间里,他见吴满堂笑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更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哈哈大笑,那更是从未见过的。
第二,一上来就把吴满堂最介意的两件事儿,都给干了。吴满堂不但没有转身走人,反而还跟她有说有笑的?明显心情非常不错。要知道吴满堂身份地位摆在这儿,他可没有不好意思转身就走的这种顾虑。
第三,吴满堂从不跟患者之外的人聊天。吴满堂有很多的朋友,但他不喜欢闲聊。他喜欢看书,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沙发里看书。吴满堂认为,把时间花费在聊天上,是一种浪费,是罪恶。除了患者,研究所必须的交流,吴满堂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于是凤九爷放心的把场面交给了慕念安,自己出去喊服务生过来添热水。
“慕念安,你这个名字好哇。念安,念你平安。真好,比我的名字好。”
“……吴先生,您打趣我?是个人的名字都比您的名字好。”慕念安耷拉着眼尾,特别无奈,“您跟凤九……怎么认识的?”
“孽缘,不提也罢。”吴满堂一脸的生无可恋,这表情特别像某个在逃犯,姓叶的那位。
慕念安眼皮一抖,“您也听过凤九唱戏吗?”
“小凤还会唱戏呢?”吴满堂是真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他问:“小凤的戏唱得好吗?哪个流派的?师承哪位大家?在哪里开台?”
“呃……我觉得我还是闭嘴吧。不然凤九会宰了我的。”
“小凤有求于我,他不会的。”
“他是有求于您,不会宰了您。可他会宰了我。”
“有点道理。慕小姐——”
“嗨,别慕小姐慕小姐的叫了,直呼其名吧。您不是说我的名字不错嘛,给您机会,让您多喊两声儿。”
吴满堂又笑,“念安,你可真有意思。”
“我也是看碟下菜。总觉得在您面前没大没小,没有规矩一点,您会比较喜欢我。”
“念安,你是伪装。你不想让我读懂你,所以你拿没大没小的没规矩来伪装自己。你想迷惑我的眼睛,装出一副大大咧咧没心眼,又耿直还透着点傻气的样子来。可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不会被你迷惑的。”
慕念安撇嘴,她不喜欢被人看透的感觉。
哪怕对方是一名医生,她也不喜欢。
“那您说说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内敛平静、冷静自持、不动声色、沉得住气、颇有心计……这样的词语,都可以用在你的身上。同时,你也是狠辣果决、亲杀亲埋、有仇必报的人。”
就见过一面,打过两通电话。见面还是在她全程伪装自己装疯卖傻的情况之下。然而即使如此,吴满堂还是把她看的透透彻彻,让她感觉自己在吴满堂面前,没有穿衣服。
这感觉,不是很好。
慕念安蹙了蹙柳眉,慢条斯理的掀起唇线,“吴先生,我不喜欢您。”
“没有人喜欢我。因为我总是把人看的太透彻,没有人会喜欢被别人看穿的感觉。所以,没有人喜欢我。”
“乱讲。”凤九爷拎着一壶冒着热气的热水回来了,他说:“谁说没人喜欢您了?眼前不就有一个么,是您不愿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