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直觉,一种在朝堂、江湖、战场中浸淫数十年得来的一种微妙感应。
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原本这么恶劣的局面就一下子翻转过来了,这么简单轻松?
徐州大军来援,淮右鼎力相助,蔡州军虽然攻势如潮,但是它再是战力强悍,毕竟兵马就那么多,己方是防守方,依托坚城,哪怕蔡州军把城北城南的感化军淮右军打崩了,残军只要退回城内,就有的看。
倚城而守,其难度自然平添几倍,你蔡州军想要拿下汝阴城,不付出更大的代价,就想都别想。
蔡州军究竟在如何着想?
只是觉得不对劲儿归不对劲儿,你要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梁赞却又说不出来。
坐在花厅中的雕花胡椅上,梁赞捧着茶盏,细细的咂着味儿,琢磨着,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哪里有古怪会出问题?
古怪是从哪里开始的?
好像是从鲁桐吞并第七军开始的。
鲁桐早就有野心,这一点梁赞很清楚。
他对自己更信任的顾华压在他头上早有不服,一直想要压倒顾华,梁赞也早就明白。
鲁桐也知道在亲近和信任度上他想取代顾华是不可能的,所以在节度使府那边寻找靠山梁赞也知晓,他甚至也不怪对方,这是每个有野心想要长大的男人很正常的表现。
只是梁赞一直不太清楚鲁桐究竟靠上了哪条线,是俞明真还是姚承泰?卢启芳弱了点,不可能,要么就只有尚氏兄弟了,那鲁桐就是在和尚云流联手演戏了?
摇了摇头,梁赞否定了这个可能。
尚云流这种粗坯,演戏不在行,要来只能是尚云溪来。
而如果尚云溪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尚云流就让尚云流来,那就是要出大纰漏的,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
最大可能性是姚承泰,但之前却没有半点端倪,这鲁桐倒是隐瞒得好,而姚承泰这厮也是在表面文章做得够好。
思索再三,梁赞也想不通鲁桐是如何与姚承泰搭上线的,而且姚承泰对颍亳这边历来不怎么插手,这一点梁赞也是清楚的,姚承泰心思在徐州泗州那边,怎么会突然对本身就残破不堪的颍亳感兴趣起来?
鲁桐和姚承泰搭上线梁赞也不怕,颍亳还在自己手里,颍亳团练使这个位置决定了只要自己还在,那么这两州内的后勤保障就得由自己说了算,哪怕尚云流在这上边也没有多少发言权。
鲁桐以为他攀上了高枝,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太多了,梁赞阴阴的笑了笑,他会教对方如何做人,他有一百种方法来让鲁桐乖乖把吃下去的第七军吐出来,而且还得要连本带息。
牙军还得要加强,梁赞琢磨着,这才是自己日后赖以维系地位的根本,顾华所部也需要补充,到时候可以把梁赞两军送出城去,让他去和蔡州军打生打死,让他好好尝尝蔡州军的滋味。
想到这里梁赞心情又稍稍放松了一些。
徐州大军来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原本已经打算守不住颍州的情况下撤退到亳州,并且已经做了一些准备,自己的弟弟梁坦已经在亳州准备了,但没想到徐州大军来援,而且规模不小。
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淮右也是鼎力支援,哪怕明知道淮右的支援是有意图的,还是让他有些意动,也许还真能守住颍州呢?
这一段时间里他也是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现在局面总算是控制下来了,照理说也该放松一下了,那些让自己不踏实的理由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而有些疑神疑鬼了?
嗯,晚间干脆在家里摆一桌,让家里歌姬陪自己放松放松?
夕阳慢慢落下,城墙内外都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了。
这一日的杀伐征战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城墙下丢弃的橹盾、冲车、巢车、投石机,还有无数尸体,横七竖八的洒落一地。
城墙上的局面也好不了多少,负伤士卒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几处燃烧的城楼都还没有完全扑灭,仍然在冒着浓烟。
大批的夫子们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派上用场,结队上了城墙,帮助清理战场,抬走伤员和尸体,整理各种守城器械和物资。
今年整个中原和淮北大旱,若非前两年风调雨顺,还有些积蓄,只怕在淮北之地,早已经易子而食了。
但即便是这样,整个被蚁贼荼毒一空的淮北,仍然是陷入了绝境,大量的农民逃亡他乡,剩下的也只能逃入城中觅生,这固然极大的加重了颍州城内的压力,但从另一角度来说,也给颍州城防带来了大量廉价劳动力。
只需要一餐稀粥,就能让这些夫子们干上整整一天,当他们真的干不动的时候,也就是寿命终结的时候了。
城墙头上一片狼藉,鲜血凝固成紫黑色,一滩滩,或者填满了青石板缝隙,城楼的木柱上,箭矢零落,牌匾被砸成了两段,一块还半晃着悬挂其上,另一块却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
两名士兵相互搀扶着,满脸痛苦之色,沿着楼梯在夫子的帮助下上了木板,被抬了下去。
即便是这个时候,城墙上仍然有一副严阵以待的士卒,半点也不敢疏忽大意。
鲁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带着自己的亲卫队沿着石梯上了城墙。
这里是他的第九军和高阳的感化右厢第四军防区的交汇地,从城门楼以北划断,归右厢第四军守卫,不过毕竟都是在一条战壕内作战,倒也没有分得那么细,真正当蔡州军攻上来时,两军将士也都一样全力以赴。
蔡州军的攻势更多的还是落在了防御的北区,也就是感化右厢军的第四军那边,而南区则主要是术法武器的打击压制,迫使第九军只能龟缩在雉堞垛口下,但这种滋味一样不好受。
鲁桐没有往北面走,那样太显眼了。
他装出一副查看情况的模样,走到了城门楼处。
城门楼里已经被收拾了,但仍然洋溢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亲卫队都守卫在外,只剩下鲁桐和另外两人进了内里,一直上了二楼。
二楼是很狭窄的夹层,原来是弓弩手的埋伏地,但由于蔡州军攻势集中在城北,所以相对来说这边战事并不算激烈,弩手也就并未上二楼。
推开侧面的窗户,鲁桐手指一指,“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北面拐角,都是高阳的防区,这一段共有三个藏兵洞,另外其还在居中的石梯下留有一营的预备队,……”
将头盔微微向上推了推,亲随打扮的袁无为目光沉静,直视前方,好一阵后才问道:“那高阳平常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夜里他会回城中休息么?”
鲁桐摇了摇头,“这高阳倒是十分警醒,这几日里都是驻守在城上,偶尔到藏兵洞旁的石室里休息一会儿。”
袁无为微微蹙起眉头,这却有些棘手。
藏兵洞留有一营预备队,这应该是高阳的亲卫队,或者说是精锐所在,高阳本人也是太息期高手,自己若是单枪匹马去,除非能准确把握住对方的行动规律,一举击杀,一旦被其逃脱,有其亲卫队作掩护,恐怕在要杀他就不易了,而且也不清楚其亲卫队中有无术法高手。
“同化兄,可知这高阳贴身亲卫中有无术法强者?他本人是否喜用术法武器这一类的东西?”
鲁桐思索了一下,迟疑着道:“没有听闻高阳提起过,此人深居浅出,和我们这边接触不多,我只知道他的武道水准不俗,起码是太息期以上了,他的亲卫队中亦有天境以上的高手,相当麻烦。”
“哦?”听闻高阳的亲卫队中都有天境高手,袁无为也有些意外,像蔡州军中除了家主袁怀河外,其他人的亲卫中有用术法武器的,但却没有把天境高手用作亲卫的,这淮北的水还真不浅。
“文極,你觉得如何?”袁无为把目光转向旁边一直在窗户边小心打量的袁文極,随即又问道:“同化你能靠近高阳那边么?”
鲁桐迟疑了一下,“我和高阳没有交情,恐怕过去会更让人起疑心,除非有合理的理由,但又怕时间上赶不及了。”
袁文極摸出一枚弧形琉璃镜片,小心的探出窗户,然后运足目力观察着,一点一点的挪动着镜片,一时间没有答话。
袁无为也不催他,静静的等候着。
“同化兄,藏兵洞那边的结构图你这边可有?”好一阵后,袁文極才突然问道,但是目光依然在望着远处。
鲁桐想了一想,“我这里没有现成的图,但是我对那边还是比较熟悉的,凭记忆可以画一张草图出来。”
“结构复杂么?我是说藏兵洞和其周边的石室多么?还是只有那么一两间石室?另外,能不能确定高阳肯定住在石室中?”袁文極一连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