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杭州火车站
19岁的高袖美本是去年要下乡的知青,却因手臂严重骨折而滞留了下来。
今天,高家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高袖美只得独自背着一套被褥加一包书籍,右手提着一个大包袱,左手提着一套洗漱用品,早早便来到了火车站。
杭州火车站不大,里面大部分是知青和知青家属。
像高袖美这样一个人的,也不是没有,但也不多。
高袖美在高家是极没地位的一人,上有大姐大哥,下有小弟小妹,她是中间的夹心饼干。
其实吧,在69年,高袖美十六岁,初中毕业那一年,学校老师鼓励,街道大妈动员,高父高母便想让高袖美直接下乡。
如果是之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原主,说不定就听高父高母的,可她过来了,知道自己这一回是非下乡不可——
大姐20岁,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工厂,18岁便嫁给了同厂的子弟(下乡没她份);
大哥18岁,学渣一个,初中考了两年也没考上,被送进了工厂当学徒工(不算知识青年);
小弟和小妹,一个才13岁,一个才10岁,未来知青,目前还轮不上他和她呢;
“我要上高中,学更多的知识再下乡……”能推迟两年,自然要推迟的,乡下干农活,可遭罪了。
对高家父母,对学校老师,对街道大妈,高袖美都是激情满满的,同一个说词——我要学更多知识,为下乡做准备。
高中嘛,只要能考上,谁也不好说不让高袖美上吧。
至于,去年手臂骨折,是个误会。
高袖美只是手臂脱臼,怕会习惯性脱臼。
医生建议她休养一段时间,她便想了法子,让自己留在城里休养了一整年。
这一年,高家有了第三代。
高大嫂全然不顾高袖美是如何伺候她做月子,全然不顾高袖美对她的儿子是一把屎一把尿。
心情一不好,便指天指地的骂高家有个吃白饭的,只因高袖美有一三门冰箱的食物加餐,显得比其他人气色要好上八分。
高袖美,看似五官平平,然却被自己养的皮肤白净,气色红润,头发黑亮,个子挺拔……
打眼一瞧,是好人家养出来的闺女。
高大嫂是觉得公公婆婆私下给开了小灶,为了杜绝这个二姑子回家来,还干了别的损人不利已的。
本来吧,高袖美还想着高大嫂奶水不够,自己可以给小侄儿加个餐什么的。
现在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
“高袖美,听说你要去北方插队?”一名女同学正送弟弟来火车站,一见她便过来了,幸灾乐祸的问道。
“是啊。”天热得很,高袖美不想说话呢,下乡地点,这又是高大嫂给高袖美定下的,说我家二姑子要去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去……当然,高袖美也报复回去,私下跟小弟高领海说只有两年时间了,多求求妈妈,妈妈会让你顶班的。
今早全家只剩下高袖美一人时,她又多拿了家里两件棉袄,其中一件便是高大嫂的,是新婚时做的花棉袄,宝贝得不得了,另一件是父亲的,是仿军棉大衣,去年刚刚做的。
有这两件棉袄在,高袖美不怕去北方;至于被褥的薄厚?不是还有火炕吗?
“哎呀,那你想回家探亲就不大容易了……”这位女同学是高袖美高中的同学,见她常常拿鸡蛋到班级同学换吃的,早便眼红……这一回,可不使劲的奚落她。
“是啊。”高袖美有气无力的应着,那双不大却挺有神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绿皮火车进站处。
当绿皮火车缓缓进站时,高袖美立马行动起来。
好在,高袖美过来三年多了,可没有一天落下运动呢,便是大包小包,行动也不落人后。
高袖美没人帮忙,得自己占个靠窗的座儿。
唉,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不过瞬间,刚刚停稳的火车门前挤成了一堆。
然后,高袖美成了人肉饼,被后面的人流狠狠的挤上了火车,不挑了,一见车箱没错,见到一个空座立马就坐下,哎,比2000年春运还挤。
高袖美将大包小包往行李架上,往车座下,往双腿下对一垫,同时大大的松了口气,从挎包取了一个小罐头瓶子,喝了几口水,接着向窗后一瞧——
见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呜声,接着缓缓启动,车下车上是一双双不断挥动的手。
“到了地方,给家里寄信啊……”
“要照顾好自己啊……”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千万别……”
一声声语速飞快的告别和叮嘱。
高袖美不由想起了原主的命运——高袖美,77岁,被儿媳赶去猪圈里,半夜冻死,被发现时尸体都结了冰……
今年1972年,19岁……
高袖美根据自己经历几个世界的阅历,原主可能嫁到了农村,1977年没能高考回城,之后也没有选择回城……
……
经过四天三夜,绿色火车终于到站了。
然,高袖美还没有到,还要接着转火车……好在火车站就有为个专为知青服务的办事点。
高袖美跟着其他知青排队,到了自己,只将资料一递,简单几句问话,被敲了个印,签了个字,最后得到了一张新的去沈市的火车票。
盛市吧。
相对全国而言,特别是杭州人而言,是很北的北方,可相对于东北而讲,还是偏南的。
“还有一个小时呢……”高袖美自言自语的去了候车室,那里一定有厕所,一定有自来水。
唉,在火车上呆了四天三夜,整个人都臭了,一定要擦一擦,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为什么不在火车上换呢?
那个不到一平方的小厕所啊,真的是多呆一秒就会窒息,还有,便是头一日还有水,到了后来就没水了……
这一回是路过的火车,高袖美是连一个硬座也没摸着,好在行李多,就跟几个女知青一块儿窝在过道上,反正没有多少值钱的,钱啊票啊,统统没有。
吃的,全部在三门冰箱内。
之前,高袖美会摸出一份,悄悄吃,可四天三夜过去,什么好吃的都不敢取出来,别人的口粮早便发霉,那自己便吃一颗鸡蛋,几个红枣,不会让自己饿着。
盛市到底位于全国北部,没有之前闷热。
十几个小时过去,她顺着知青人流下车,又顺着知青人流上了去县城的旧军卡。
四五个小时过去。
一路上,军卡一连停了三次,每一次下去十来个,知青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七八个。
“有马家大队的知青吗?”人高马大的马大队长左手烟杆,右手马鞭,高声喊道。
“有有有……”其中三男两女都是,五个知青同时举手。
“哦,那上车吧。”马大队长只简单一挥手,啥多余的都不想说,便回到了一辆驴车前。
马家大队,之前称马家坳。
大部分是马姓人家,只有几户早年逃荒过来的别姓人家,之前,刚开始有知青下乡时,马家大队是抢不到人,到了1969年,才抢到了两个女知青。
可两个女知青太能折腾,社员们一下子对知青失了兴致。
哦,马家小伙子们越发来了兴致,可马大队长是个正直的领导,有言在前,不可耍流氓,不然他亲自送他们进县城蹲大牢。
有了前车之鉴,县里公社再安排知青时。
马大队长总是哭穷总是推三拒四的,还说大队社员日子苦,养不起娇娇滴滴的女知青……到底没给分……哪知,今年一下子来了五个,好家伙,一个比一个体面……大队可不养闲人哦。
五人之中,就高袖美行李多,好在都是打了补丁的旧包裹,不像旁人不是体面的皮箱就是精致的藤箱。
行李堆放在中间,五人分开坐,马大队长指了两个女知青,让她们坐一边,让一个大块头男知青坐另一边,剩下两个男知青就后面,倒坐着。
“你们的被褥呢?”高袖美与一个长得很白皙精致的女知青坐一边,没话找话,问道。
“应该已经寄过来了……你好,我是石囡囡……”石囡囡长得很是精致,从小被奶爷爸妈捧在手掌心长大,她上头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却大她十岁,她是妈妈的意外之喜。
“你真聪明……我是高袖美,袖是衣袖的袖,我爸爸是制衣厂的工人……”高袖美笑着道,是不敢让家里寄,寄来寄去,最后便会不了了之,自己寄,没钱呢。
“我爸爸是国营饭店的,妈妈是纺织厂的……”妈妈还想让她马上接班呢,可,如此不大好看,爸爸还是让她先下乡呆两年,每个月给她寄钱寄票,这般养着她。
哥哥们说可以给她找军官,让她随军……
从县城到马家坳,不远,只有二十多里路。
可全部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一会儿向左颠簸,一会儿向右颠簸……
这一路,是越行越荒凉……路两边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一个人影也没有,啊,一个人不敢上县城呢。
“你是上海来的吧?”只得与唯一的女知青拉近距离。
“是啊,你呢?”
“杭州的……”
“那很近哦,我有亲戚是杭州西湖那边的……”
“我也有亲戚在上海南京路……”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将对方的情况了解个大概,三个男知青是相熟的,他们其中一人与大队长套近呼,剩下的两个安静听着。
“到了……”马大队长在一座北方小院前停下驴车。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故事,写三十年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