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跟精神世界根本就没有关系。”雅回头看她,目光在夜色中晦暗不明。“韦伯本来就是要在今晚死的,有没有触发精神世界根本就不重要。”
秋玹想了一会,“有人本来就要杀韦伯,只是我们在之前无意中触发了他的精神世界而已,但是这对他的结局构成不了任何影响。”
雅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秋玹在心里一一划过几个最有可能是嫌疑犯的人,就听得下一秒雅在旁边道:“绝对是圣女,你赌不赌,就是琪娅拉把韦伯杀喽。”
秋玹:“……”
“你到底为什么对琪娅拉意见那么大?”秋玹本来还以为前段时间雅的那番话只是在开玩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在此刻又言之凿凿地说了一遍。“你之前跟人家对枪的时候不是还在一个劲地夸她吗,这会就变了?”
“夸是夸,该骂的时候还得骂嘛。”雅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为矛盾,“反正我就觉得是圣女干的,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就是那么觉得。”
“随便你吧。”
秋玹叹了口气,彻底没话说了。反正在她心里,哪怕圣迦南的全部病人医师在内都有杀死韦伯的嫌疑,琪娅拉也绝对不会在名单里面。
她不怀疑琪娅拉,并不是说这位圣女多么心慈手软大慈大悲。秋玹是听说过琪娅拉当初跟着猎手局的人参加百人围猎的事情的,当时她双持贝瑞塔M9,一个人击杀了团队总和百分之八十的异教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某种意义上同样双手沾血的“圣女”,秋玹也不怀疑她会做出杀死韦伯的事情。
因为她理解琪娅拉的所作所为,初次窥见端倪就是在当初得知那段主祷词的创作是琪娅拉完善加工的之后。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度降临,愿你的指令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是你的剑,你的权杖,你的花枝,你手里的枪。我会战斗,以圣临与哀歌铸成的血肉之殇。我会反抗,贫瘠荒廖中生出的玫瑰是我胸膛开出的扶桑。我的父神,愿你永远加冕于圣堂。我所为之事不是为你,只为花瓣上半抹余惶。”
最开始,在那名老修女带着尚坐在床上的秋玹跟艾德一起唱这段有别于传统教典中的主祷词的时候,秋玹就暗自为其中的内容而惊异。这段祷告并不是一味地赞颂自己的神明,它同样信神,但更多意义上,它是在信仰自己本身。
就像是城市医院里的那位弗雷院长,求神只是宗教背景之下的精神寄托。当灾难来临,他们会自己筑起钢铁防御工程;当病痛突发,他们自己研制药物自己治病;当面临革新,自有孤勇决绝点起火把的殉道者,踏着身后的星火大步往未知的前方行走。
“神迹”笼罩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自强不息的人们。
所以虽说同样是带有相似背景文化的,但秋玹一点都不讨厌这个世界。
她没有与雅说这些,只是再一次换了一条腿蹲着,撑着下巴等待那个在今晚动手的凶手。
反正等到时候雅亲眼目睹了是谁杀人埋尸,琪娅拉的嫌疑自然也就洗清了。
……
“人是你杀的吗,撒拉弗?”
理应是白日,却昏暗一片仿佛永远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老修女站在门口,她的身边是几个身形彪悍的护工警卫。
撒拉弗夹着红血丝的眼睛抬起,阴恻恻地看了他们一眼。
“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向父神坦白你的罪行,我的孩子。”老修女语气平静且祥和,但她身边围聚的那些手持电棍的警卫俨然说明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做错事并不可怕,但你要学会认清自己的错误,并且及时改正。”
“你当我傻吗?”
撒拉弗终于哼哧哼哧地笑出声,他的笑声对比起正常人的来说过于沙哑诡异,哪怕是在这种白天也显得让人毛骨悚然。“我现在如果说了一个‘是’,你们会怎么做,怕是要迫不及待地将我送上电椅了吧?”
“……”
“而且,这不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吗?”他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着眼前面露慈悲的老修女。“这不正是你们预设当中的场景吗,只不过我提前一步做了,仅此而已。”
“孩子。”
老修女叹了一口气,她突然缓慢躬身在旁边的空床位上坐了下来,不顾周边警卫的反对,悠然道:“有些时候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耳朵会蒙蔽你,甚至乃至你的内心,都会撒谎。”
撒拉弗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老妇,突然他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幅度大到甚至最后,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将底下的木床震得框框作响。
没有人在乎这一点,所有人低眉看着这个坐在床上的杀人犯。撒拉弗伸出一只手臂按住自己颤抖的大腿,他另一手捂着脸,嘴里开始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悲鸣。
“我的孩子。”
老修女伸出手,那只干瘪的苍老手掌刚一接触到撒拉弗的肩膀,就被后者一股剧烈的反驳力道掀翻,紧接着,他竟然猛地偏头,一口咬在了那只手掌之上。
周边的警卫护工吓了一跳,手腕一甩电击棒连通电源,对准了撒拉弗狂笑着的颤抖身躯打了过去。只听得从喉咙里压抑出的一声呜咽,痛苦到极致的嗓音压在喉管发不出来,撒拉弗软倒着身子倒在地上,口中撕咬的力道却始终没有松开。
他像是在撕咬着人生里最后一块浮木,既想要那绳索拉自己出去,又只想将眼前看到的所有人拉到底下陪自己。
老修女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丝血痕从被咬住的齿尖渗下。她打了个痛颤,还是耐着性子伸出另一只手去触碰撒拉弗的肩膀。
“你不是被圣迦南利用的棋子。”
老修女这么说道,“你是药引,孩子。”
“你是救命的药引。”
……
秋玹觉得,自己好像是又走进了一个误区里。
她坐在圣迦南中央礼堂跟昨天晚上一样的老位置上,眼熟的老修女姗姗来迟,看上去是特地踩着早餐铃声的最后一声走进来的。
老修女看了她一眼,脸上还是露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
“早上好,女士。”
秋玹抬眼极其敷衍地笑了一下,好像做完这个动作就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精力一样。老修女为这个过于困难的笑容哽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坐在了长桌的另一边。
今天早晨的早餐,阿撒斐勒没有来,琪娅拉也未曾到场。
听神父们说好像是上面教会又有什么任务派下来让他们去做,一大早就出城去了。圣迦南的众人对于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照常吃饭吃药没有任何影响。
秋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不只是她,坐在旁边的雅等一众行刑官看上去也都没什么好脸色。
开玩笑,维持着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蹲在又臭又冷的泥巴地里盯了一整个晚上,换谁都会疲倦的。
然而即便他们已经付出这些,结果却是,昨天晚上风平浪静,连一阵强一点的夜风都不曾刮起来。
人们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而这一次临近早晨的时候壮实男人又冒险下到玫瑰地里挖了挖,下面除了泥巴什么也没有,更别提多出来的一具尸体或者是什么裸男。
“别灰心,”最终他只能这样安慰众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到来打草惊蛇了也说不定呢,一定会有其他线索的。”
是啊,一定会有其他线索的。
如果凶手在圣迦南里杀了韦伯,就一定会留下线索的,除非凶手不是人。
“你们没有注意到你们少了一个病人吗?”早餐端上来,秋玹先将自己的那部分几口吞掉,擦了擦嘴才慢悠悠朝着对面问道。她这问句没有指向性,好像跟任何人提问都可以。“还是说人就是在你们眼皮底下失踪的,但是你们根本不在乎。”
对面一名正在进食中的神父顿了一瞬,抬起头神情中夹着些被冒犯的愤怒。
“如果你说的那名病人是韦伯的话,哦要我说,女士,你观察得可真够细致的,不是吗?”
秋玹:“哦我的老伙计,但是你要知道,注意到这点可并不是什么难事。就连奥利弗叔叔家三岁大的儿子都能注意到,班上突然少了一个同学是什么感受。哦要我说,这可真的不难,不是吗?”
神父:“……”
老修女坐在对面默默往旁边移了一个身位,将旁边的空位留出来。
神父过去坐下来了。
早餐时间继续。
“我们已经在寻找韦伯了。”最终,还是一个看上去有点身份的负责人实在受不了好像莫须有的诬陷,抬头朝着桌上所有的行刑官解释了几句。“韦伯确实是在昨晚失踪的,我们的搜寻队也在昨晚成立并且不眠不休工作到现在。目前为止得到的最接近的答案是,很不幸的,韦伯似乎是逃离了圣迦南。具体细节我们还在分析过程中,如果有了结果会通知你们一声的。”
撒谎。
秋玹面上挤出一个笑,心下了然。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支搜寻队不眠不休找了一整晚的话,他们就算不想去玫瑰园,起码也更应该来后院找找吧。但是昨天一整个晚上,剩下的几名行刑官们集体在玫瑰园后面蹲了一个晚上,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听到。
所以说,是圣迦南在包庇那个凶手吗?
还是说,他们知道一点关于韦伯被人杀害的事情细节,所以即便知道,也选择压下来不发一言。
秋玹目光在底下的长桌上扫了一圈,精准定位在坐在人堆里撒拉弗的身影上。后者还是趿着他那双拖鞋,露着两条毛腿,正在一边挠痒一边举着叉子吃饭。
似乎是注意到旁人的目光,撒拉弗骤然抬眼,正对上秋玹的视线。
秋玹没有一点偷看被人抓包的自觉性,她遥遥隔着几张长桌的距离,双手低垂至膝盖前顿了顿,接着摇晃抬起,完成了一个自下而上的相反参拜动作。
熟悉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并且勃然大怒亦或者是惊慌失措。
因为秋玹做了个惨拜的手势,无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被她对着“惨拜”的那个对象总不会是心情好的。
然而撒拉弗几种情绪都不沾边,他打量了这边几眼,突然对着秋玹抬起一根食指,轻轻偏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秋玹:“……”
雅毫不掩饰地嘲笑出声。
“我感觉这个撒拉弗确实有点问题。”她收回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喝了一口南瓜汁,偏头这么说道。雅在旁边不客气道,“不能因为被一个精神病人骂了脑子有问题就恼羞成怒地诋毁人家吧,这样不好,看开点。你还说我干吗无缘无故地冤枉人家圣女,现在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说认真的。”秋玹叹了口气,“这个撒拉弗,好像一直以为跟我们要调查的东西毫无关系。你还记得吗,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是撒拉弗的?”
雅:“不就是从火灾的时候,你在他身上找到名牌开始吗?”
“对,”秋玹接道。“但是那个时候‘撒拉弗’已经被烧成重度烧伤,一看就知道没有恢复的可能性了,除非做面目重塑手术。你再仔细想想,我们对于这个人的一切猜测从一开始就只是依据他身上的姓名牌,但是这东西又是一种非常主观的东西。就比如说我,如果你之前从来不认识我,然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身上别了个名牌叫做‘撒拉弗’,所以你之后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我就是‘撒拉弗’,我就叫这个名字。”
雅顿了几秒,“所以你是怀疑……这个撒拉弗顶替了别人的名字,其实他根本就是一个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