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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贺红妆(1 / 1)

“你想去另一边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

亦真亦假的虚妄里,坐在山顶上的青年转头看向并排坐着的姑娘。在他们面前,是群山环抱的另一头边界,村子里的人从未达到过的地方。

左岚愣了一下,她突然站起身,踮着脚站在最高处远眺群山的另一边。顾蛇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阻止。“你小心点!”

“你真的能带我出去吗?”她站在璀璨日轮下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即使我想要离开村子,即使我……不想嫁人。”

“当然!”脸上尚存青涩的青年大声保证,“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姑娘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涩不明,但随即她笑起来,耀眼璀璨犹如烈火骄阳。

……

“爸!我说得难道不对吗,一直吊着不放有什么好处,明明你我都知道,他早该死了!”

“逆子!”中年男人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是你哥哥!”

顾蛇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中的冷意与嘲讽快要满溢出来。“确实,他是我‘哥哥’,但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我对他还不够吗,任谁从小时候开始就被迫与一个半死不死的药罐子绑在一起,都会像我这样想吧?”

中年男人被他气得够呛,哆嗦了两下嘴唇让他滚,顾蛇喉咙滚出一声嗤笑,临走之前又转头说了一句:“我要离开村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阿左离开这里。”

“你放屁!”中年男人一把扯着顾蛇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边因为愤怒神情都在扭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就你们两个孩子,现在你走了,谁来管理整个顾家,谁来撑得起金林的荣辱共兴?!现在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连你世代生存的故土都不要不管了吗!”

顾蛇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仅仅是一瞬,他手腕上抬着狠狠甩开桎梏着的力道,嘴里冷声道:“现在倒想起我来了?我走了,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好儿子吗,反正哥、哥对于管理这种事一直表现得很积极的样子,让他去管不就好了。那些药还够吊着他的命几年吧。”

中年男人甩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顾蛇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阴冷着神情看了对方一眼,“这一巴掌就当我还给你的,我走了。”

“你给我回来!”

没有人再去回应身后老父亲的叫喊,顾蛇面无表情地行走在村落的泥路上,路过一间平房的时候,他步伐似是停顿了一秒,随后又满不在乎地往前走。

事实上他是知道一些的,关于顾家,关于他那个成天靠药吊着命的哥哥,关于整个村子。

顾家在金林村的地位不亚于土皇帝,除了他们有钱这一点,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极少有人知道的一点就是,它是整个村子的命脉。

姓氏无所谓,家底无所谓,人数也同样无所谓。只要每一任顾家还有一个拥有直系血统的人活着,金林村就会一直存在。

山洪、火灾、饥荒、干旱……这些一切的灾难在外部的城镇乡村里发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科技水平没有那么发达的位面里,这些灾难里的随便哪一个都足以毁掉一个地方。但是金林村不会,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村落,能够一直维系存在到今天,所靠的就是它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

这个村子的运转兴衰就是这样子的,强盛又脆弱得可笑,或许在很多年以前这个掌握命脉的人姓张、姓李、姓王……姓什么都无所谓,需要的只是一个家族,然后由这个家族,背负承担整座村子的“命”。

顾蛇对这样既定的命运不是很有兴趣。但如若说顾家的这一代直系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种时候父亲让他来背负村子的命,那他或许还能勉强接受。

但是现在不是。

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

还有一个,废物一样苟延残喘到现在的,与这个村子一样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还是像条狗一样残喘到今天的哥哥。

顾蛇非常讨厌这个哥哥。

他觉得对方活着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不堪好像一碰就碎的家伙,偏偏他们还是兄弟。因为对方的特殊,父母几乎多出几倍的关心都会落到他身上,家里的仆人奴役对待他小心翼翼地简直要供起来,甚至就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会多看他几眼。

“那个药罐子有什么好的!”顾蛇总是发起脾气抱怨,“你老那么关注他干什么!”

左岚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人很好啊,而且也博学多才,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你干吗说人家是药罐子,很不尊重别人诶,而且这也不是他自己能选的啊。”

每当这个时候顾蛇就会狂躁症发病那样大吼大叫然后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左岚被他吓到好几次,甚至还被碎裂的玻璃划伤过。而每每平复下来,顾蛇就又会像是家暴之后下跪认错请求原谅的人,哭着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乱发脾气,请左岚原谅他。

事实上左岚很怕顾蛇,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像是其中一方单方面回忆美化过后的无瑕动人。甚至有些时候比起与顾蛇的相处,她更愿意与另一个顾家的血脉待在一起,这种情感倒无关于爱情,只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吸引。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某一天,顾蛇答应要带她离开村子的那一天,顾蛇的哥哥突然病危了。

更加离谱的是,这一天当人们寻着家谱的延续往下想要新立一个继承人的时候,他们发现,顾蛇的血脉并不纯正。

他是现任的家主与一个来自外乡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而且当时根本没有举行过明媒正娶的婚礼仪式,萍水相逢过后那女人就杳无音讯。人们原以为只要也算是血亲就没事了,但是他们发现,顾蛇的血并不能与村子融合。

现在顾家唯一剩下来的继承人,就只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哥哥。

绝望之下的顾家人,心中诞生了一个想法。

一个现在唯一能够延续顾家与金林村的办法。

他们派人伪装成顾蛇的样子,半道截下了今夜离开的左岚。花了相当一部分布置,把她送到了哥哥的床上。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左岚的心情,正如没有人料想到,顾蛇之后疯狗一样的反咬。

顾家最后一个血脉终是没有撑过去,不久之后,几乎在病床上度过了自己前半生的人最终死在病床上。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死了,他的血脉却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了下去。

后来人们说要举行一次婚礼,一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象征着左岚已经归属于顾家的婚礼,以此确保血脉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于是左岚被关进黑房子,为了不让任何人了解真相,他们对外编出的一个说法是,任何见到新娘的活人都会被“鬼”盯上。

以防万一,他们还连夜赶制了一批面具发放下去,为了防止“脏东西”的窥视。

在被关着的第三天,左岚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

她收了顾家所有的好处,但是她了解到的只是一部分真相,也是顾家对外宣称的那一部分。

他们隐瞒了所有自己为了延续血脉而做出的丑事,只是含糊其辞地说着左岚本身就与顾家的大儿子是两情相悦,顾蛇单相思一直不甘心在纠缠而已。他们还说得知大儿子的死讯,左岚悲痛欲绝,这一次的婚礼也是她自己提出的,哪怕是人死了也想要嫁给他。

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一切所谓的“真相”,如果有人能看到,左岚此刻脸上的神情悲鸣讽刺到极点。

“让顾蛇来见我。”她最后隔着窗口这么说道,“算是在我死前你为我做得最后一件事情,你让顾蛇来见我。”

“别傻了,”母亲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讽刺。“你以为我真的完全信了顾家的话吗?这些年来,虽然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但你跟顾蛇之间的事我好歹也是清楚的,知道你不可能愿意嫁给顾家那个死人……但是岚儿,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她这么说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凭我们又能怎么反抗呢?那个顾蛇,你当真以为他是真心待你想要和你离开?那你又知不知道那个晚上,他明明已经看见顾家的几个熟面孔,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到现在都不曾来看你一眼,为什么?”

“你当真以为,顾家与你之间,他会选择你吗?”

里面不再说话了,直到许久之后,死寂的黑屋外面再没有一个人到来,里面才像是低声喃喃了一句,“那我又能如何呢……”

……

“阿左,我带你离开这里。”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停留在那个黄昏,在群山环抱的山顶上,并肩站着眺望群山另一头的时间里。

左岚睁开眼睛回头望去,原本的礼堂化成一片燃烧的红色,罪魁祸首就走在她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温柔的语气说着“我们离开这里。”

穿着大红嫁衣的人回过头,“顾蛇,我就问你一句,那天晚上,你知情吗?”

“你在说什么啊。”同样一身红衣的男人仰头笑道,“没事的,已经没事了。就当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左岚也开始笑了起来,姑娘的半张脸隐在黄昏的阴影中晦涩不明,另外露在光线下的半张耀眼璀璨犹如烈火骄阳。

……

“贺新郎,贺新郎……”

顺着新建而成甬道而下的主墓室,顾蛇一边磨着钉子,一边口中喃喃。昏迷的左岚就躺在其中一座棺椁上,那棺材里面原本摆得是他哥哥的尸骨,现在下落不得而知了。

“一贺郎君半生阋墙,终落了、幸抱得珠璧良缘美娇娘。”

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填词了,几乎每一个读过书的人都能顺口编两句,顾蛇小的时候他哥经常跟他一起玩这个。

这首词的牌名叫“贺新郎”,跟另一个位面世界的词牌名没什么关系,就是很直白的白话,常用于婚礼上人们说来祝贺道喜的贺词。

“贺新郎,贺新郎,二贺常棣……呵呵呵,二贺常棣靡靡颓唐,瞭望眼、茕茕于焰火弥天舞霓裳。”

“……顾蛇。”

躺在棺材上的左岚苏醒过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声线沙哑。

“阿左,我有时候会想,真正死去的人到底是谁。”顾蛇停下手中磨刀的动作,垂眼看着嫁衣上一处金线锈成的祥鸟。“死掉的到底是我那药罐子哥哥,还是其实一直都是我。你说……事实上在礼堂里,我们两个都已经死去了吧,死在大火中。”

“你疯了。”左岚平静看着他,“顾蛇,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蛇没有答这话,只是又幽幽唱了下去。

“贺新郎,贺新郎,三贺红妆穷途仓茫,路漫远、穷车迹恸哭而反归梓桑。”

左岚突然极响亮地冷笑一声。

“我们回不去了,也再也没有车迹穷尽的路途给我们返回,顾蛇,我们的这一生就这样了。”

她从棺材上下来,说完这话没有再去看那边疯疯癫癫的男人一眼,径直朝墓室的出口走去。

顾蛇起身提起砍刀,砍断了她的小腿。

“你这个疯子!”左岚摔在地上,甚至第一时间没去顾腿部以下传来的想都不敢想的痛楚,撕心裂肺地骂着顾蛇。“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指天誓日说要带我离开,这就是你的爱,这就是你的诺言!我甚至根本不想再去追究顾家做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插手,我现在只问你,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

刷的一声,半截舌头又落了下来。

“贺红妆、红妆……穷途仓茫、归梓桑,归……”

顾蛇置若罔闻,喃喃着手腕不断抬起又落下,那长钉一寸一寸地钉进去,直到与猩红嫁衣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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