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秋玹都觉得面前那位虽然貌似狼狈地靠坐在墙上但实则本质上还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都要撕破脸朝她动手了。这种错觉仅仅是一刹那,男相的神像抬起头看她,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怜爱与慈悲。
“那么,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呢?”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点循循善诱,同时,他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秋玹脱口的那句“顾蛇”。秋玹自上而下瞥了对方一眼,道:“你不能说话吗?”
米莎在后面拿手肘撞了她一下,示意怎么一上来就提人家痛处万一被惹急了怎么办。
面前男人沉默的时间似乎是更久了些,半晌,他无所谓地牵动嘴角笑了笑,露出旁边的剥皮老鼠。“是的,很抱歉,我不能说话。”
他张开嘴,就这样大方而冠冕堂皇地给所有人看他口中截断了的半根舌头。这样正大光明的态度反而令人不禁心生疑虑。
这和秋玹原来所预想的不一样。
事实上,从一开始秋玹就不相信什么永不熄灭的太阳这种说辞。眼前的男相确实是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与“夜晚”邪神抗衡的守护者,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就是全然的“正义”。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庙的时候,或许很多人都已经忘了第一次祭拜神像时看到的东西。
女人的手里拿一匹染血的红布,男人手里拿的是,长钉。
从看到男相手里拿着的长钉的那一瞬间起,秋玹从此就对这个太阳的象征持怀疑态度。单是这一枚长钉已经能代表太多东西与隐喻了。
秋玹沉默着没说话,她现在在等,等一个男相佛暴起发难的机会。
只是就好像与邪神的纠缠当真燃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现在高高在上的神像斜靠着墙面坐在地上,一时竟宛如强弩之末。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玹干脆也直接原地在地上坐下,避开了流淌在墓里从女邪神身下渗透出来的黑血。“‘红妆’指的是新娘这毫无疑问了。但如果对于江岚景来说,瞎子是那个放火烧了礼堂的‘常棣’,对于左岚来说,顾蛇是烧礼堂救她出来的‘常棣’,那么新郎呢?这三句唱词里面,每一句都在重复着‘贺新郎’,但是‘新郎’这个角色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新郎到底在哪里,又或者说……新郎这个角色真的存在吗?”
坐在地上,秋玹视线与眼前貌似奄奄一息的“神明”平视着。在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错过一丝对面人的神情,却发现男人始终是一副低眉慈爱的样子,哪怕是在听见新郎这个词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半分。
男人道,“你们早就见过‘新郎’了不是吗?”
每一个人视线一转,同时出现在了那间熟悉而悚然的礼厅里。单从眼前的场景来看并不能判定这是哪一条时间线的记忆,而下一秒,不远处传来轻响马蹄声,一名穿着大红嫁袍的男人骑着骏马往这个方向而来。
那张脸是熟悉的,秋玹曾经在左岚的记忆里看见过,是那个叫做顾蛇的男人。
顾蛇动作潇洒地下马,猩红的嫁袍衣摆在空气中摆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绑好了马匹往礼堂这边走过来,端起酒杯与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敬酒,俨然一副新郎官的做派。
而那些人的反应,却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一脸看好戏的鄙夷。
顾蛇穿过礼堂,走到最中央头戴大红绸缎的女子跟前。他上前一步想要牵起女人的手,下一秒被蓦然出现的媒人与宾客团团围住,隔离在了一个接触不到新娘的范围之内。
坐在高台上的中年妇人瞥了下面一眼,冷哼一声,嘲了句:“你的好儿子。”
坐在旁边的男人似是有些尴尬,但在婚礼上也不能做出什么事来,只心累地朝下方人群招了招手,示意只要他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就随他去吧。
顾蛇被人群架到一个相对距离之外,那角度却是正好直直对着中心左岚的。于是他也没去在意周围人桎梏他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左岚,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直到看到这里,秋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男性行刑官有时在梦境中所代入的根本不是什么新郎视角,而是顾蛇的视角。是顾蛇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新郎的,代入视角。
喧闹了半晌过后,婚礼总算按着正常流程走了下去。双方父母交流完毕,紧接着,一个布衣打扮的人手捧着一块东西走了上来,径直朝新娘走去。
看到那东西,原本被桎梏住总算安分了一会的顾蛇突然发病似的挣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径直挣脱了两个按住他的村民,穿着自己的嫁服疯狗一样朝礼堂中央冲过去。
他一把掀翻了布衣手中的东西,不顾周围人瞬间的死寂与倒吸冷气。他正身面对着左岚,说了一句:“夫妻对拜。”
再起来的时候,高堂上的两人气疯了大喊大叫着让人“把他拖出去!”周围的村民也在死寂过后大惊失色,看脸上的神情就像得知自家的房子塌了那样。
“是我的新娘了。”
在一切嘈杂震怒情绪的源头,顾蛇只看着眼前的红衣这样轻声说道,“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说这话时,脚边被一把掀开在地的乌木牌,就静静躺在地上。
“……”
“嘶。”众人从那段记忆中回过神来,咂舌感慨了一句。如若当初左岚的婚姻是这样子的话,那么看样子,现在在刚结束的江岚景的婚礼上,“新郎”没有出现的原因也是相同的。
这个角色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爱她胜过生命。”低眉的神像坐在地上,狼狈脱水宛如将死之人。看样子是将众人拉入记忆当中彻底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现在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踏入苦海,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是你们,你们也会选择这么做的,甚至比我还要极端。”
秋玹突然想到,那时在高堂上,名义上左岚的母亲嘲讽了对面一句“你的好儿子”。那么之后顾蛇放火烧了礼堂无一幸免,死在大火中的人或许也包括他自己的父亲吧。
她对这样的情感不予评价,又不免想起了当时在左岚的记忆中,自己借着左岚的身份跟他说的一句话。
这不是爱,只是欲望。
正如同他的名字,缠绕在苹果上的伊甸园之蛇。顾蛇为这样的欲望走向另一条道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秋玹觉得她离所谓真相也不远了。
他如今,作为金林村的守护神,掌管白天的太阳,唯一能与邪神对抗的神像,事实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光鲜亮丽。
秋玹是看见过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时候的场景的。他的小腿是怎么截断的,舌头又是怎么没的,种种的一切,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那我们能走了吧?”秋玹安静闭嘴听他回忆完自己作为活人惨痛的一生,才张口道,“之前也说了,我们只是外来者,不应该插足到这件事情里来。现在回忆也回忆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
“当然,”倒在地上的男相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们本身就不属于这里,回去吧。”
“还是男相好说话。”季安啧了一声,“虽然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比邪神还是强一点吧。如果当初我们选择了帮女人的话,现在恐怕也不能完整站在这里说话。”
秋玹没有接这话,她跟在季安身后回头朝密道里面走,背对着墓室的地方,手指交叠在胸前默默比了个手势。
绝境通用紧急情况交流手势,代表极端危险。
叶情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将枪械握于掌心做好准备,米莎默念一句,突然抬手将几名尚且茫然的学生一把关进防护屏障锁进了密道里!
“你跟学生们待在一起保护他们。”秋玹飞快跟叶情说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转身抬手刀尖在眼前划过锋芒。通体血红的血淋面孔撕咬着手握剔骨刀朝她攻来,而不仅是骤然出现的剥皮恶鬼,下一秒,密密麻麻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渗人媒婆也加入了战局。
“我就说怎么可能结局那么顺利!”
米莎大骂几句抬手射击,秋玹目光凛着在不断涌入的混乱诡物中找寻顾蛇的影子,却发现原本躺着神像的墙角此刻只剩下了一滩黑红色的血液。
双刀横斜着挥击出寒光,见实在捉不住顾蛇她也没去太过纠结,几刀在翻涌的诡物中杀出一条血路,径直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下一秒,尖利长钉直直朝她眼膜袭来。
金光万丈的神像半悬空着浮于空中,自他袍角下不断涌出这些渗人诡物,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正在产卵的巨型蜘蛛,诡谲而又荒诞。已经差不多看不出原本作为活人面貌的男人手持长钉拦在秋玹面前,慈眉善目却仍是低垂着的。
“事实上他们我都可以放走的。”顾蛇这么说着,“我要他们也没有用,但是你不一样。”
宽大指节虚虚比划了一下她的腹部,“但谁让她选中了你呢。我一直在找这个小畜/生,没想到她会选一个外来者作为蕴体,没办法,我也只好选你。”
秋玹:“原来是你们搞的这东西……我跟你说,你死了。”
神像愣了一下,随之大笑起来。“就算我现在的力量因为限制而削弱,但这也是你们绝对不敢想象的力……呃!”
顾蛇惊异着神情低头,他胸前的位置径直破开一个透着金光的大洞,而随着身体的动作,在胸口以下部位接二连三地开始透光撕裂。
“不可能,你明明都没有碰到我,我从来都没有给你接触我的机会!”
“那次在庙里是你自己凑近的。”秋玹面无表情将手从沈惊雪的长剑上挪开,将临时借过来的触发符纸灰烬挥散。“是你自己嘴里恶恶心心地说着什么要给我庇护,然后你就凑过来了。既然这样那我不给你贴几张符还真说不过去不是?”
沈惊雪给的三张开光符纸,不多不少,现在就贴在顾蛇身上开了三个大洞。
“我这还是挺可以的吧。”目睹这一切,沈惊雪笑嘻嘻凑过来自卖自夸,被后者白了一眼让他好好打架别划水,说着,秋玹提着短刀也没给顾蛇治愈机会直接朝着方向攻了过去。
震怒之下,只是果然也如同他所说的,顾蛇现在的身份是金林村的“守护神像”,再怎么说也算是原住世界的原住“神”。即使是在日环食加上受伤前提之下,力量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撼动的。
至此,在短时间内被打败的假象与伪装到现在的虚弱,终于撕开伪装展露在人们面前。
短短几瞬秋玹就虎口发麻几乎全身都被一股威压逼迫得使不上力,她暗骂一声,与之纠缠最后貌似往顾蛇的方向挥了一刀,实则趁着身体前倾的力掌心里凝了一团紫黑迷雾朝地上某个方向打了过去。
“赶紧起来!不然我跟你孩子同归于尽!”
她作势将左手的子刀在自己腹部比划两下威胁道,面朝下倒在地上的身型顿了顿,紧接着,整个主墓的范围,一团团漆黑的头发突然开始疯长起来。
顾蛇气疯了要弄死秋玹的动作停下来,乃至他弄出来的那些诡物,纷纷被空气中骤然出现的压迫气息止住了一瞬动作。
随着虯结的头发疯长,密密麻麻悬浮于空气中的眼睛一齐睁开!以高速频率在眼眶中转动着诡笑,紧接着其中一双眼睛边缘,自此延伸慢慢凝聚出一个高大的身型。
“咯咯咯咯咯咯……”
“顾蛇,我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