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树叶打着旋儿从脚边擦过。
沈夫人这一路的奔波劳累、困顿疲惫都在这个瞬间一扫而空。
她抽了口气,眼睛都忘记眨了。
作为臣妇理应跪拜太子,但是沈夫人猝不及防从太子嘴里听见‘岳母’两字,慌了手脚。
她不动,其他的仆人们也形同木头人,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场面一度很尴尬。
沈离枝在这让人窒息的寂静中无力地锤了一下李景淮的背。
想要太子把她放下。
谁知这一拳头却打开了太子滔滔不绝的话匣子。
李景淮虽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但也没想去解释,轻咳一声,目光宁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也曾名动上京城的谢六娘,温声询问道:“沈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枝枝说想回抚州拜见父母,我们这正准备出发。”
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巷子,这处巷子直通傅大夫的回春堂,沈夫人往这个方向走,想必只有一个目的。
他又关怀道:“是沈夫人身子抱恙吗?”
何曾见过太子这样热心关怀,沈夫人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半响才讷讷否认道:“回殿下,不是臣妇。”
沈离枝听着太子不着调的话语,一句也没有解释,不由也急了。
但她的背被李景淮用手摁住,转不过头来,更不好在人前大力挣扎,只能低声对太子道:“殿下,快放我下来。”
“枝儿她……”沈夫人这便又注意到他们的小动静,终于把目光重新回到沈离枝身上。
“她身子不好,不能受累。”李景淮用很寻常的语气解释他这不寻常的动作。
这话一出再和他‘岳母’那声配合起来,让人不由往深了想。
沈夫人的脸色更是复杂起来。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淮温柔款款的嗓音让沈离枝彻底放弃了挣扎,干干脆脆闭上眼趴在他肩头,破罐子破摔。
话都让太子给说光了,再要解释也不可能扯得清了。
李景淮虽然见不到沈离枝的表情,但可想而知不再会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于是勾起唇,得逞地笑了起来。
一步到位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被沈夫人突然撞破,只怕沈离枝就是带他回了抚州,还会想法子、找借口把他瞒下去。
他是有多不能见光?
三天后一行人才赶至抚州城。
沿路的难民比想象中还要多许多,一路上更是不断听说有流匪打家劫舍。
好在沈家和太子的人马加起来足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犹如一支正规的军队,根本没有不长眼的流匪敢来犯。
天色将昏,群鸦回巢,吱吱喳喳盘旋在空中,是最热闹的时候。
沈夫人从马车下来,站在沈府的门前回身对着太子施了一礼,“太子殿下如若不嫌,臣妇可命人即刻准备出一处清净的院子。”
沈夫人知道太子此行来抚州不欲声张,要不然也不会把多数的金乌卫给留在了城外,所以没有提出让太子住进抚州城的驿馆。
李景淮刚把沈离枝扶下车,闻言回头道:“不劳烦沈夫人,孤在抚州城有处院子,早命人准备妥当了。”
沈夫人暗暗松了口气,保持着屈膝的俯礼,“那等太子殿下安顿好了,臣妇与外子定登门拜见殿下。”
李景淮颔首允可,抬手对她平礼,“沈夫人不必招呼孤了,沈大小姐的事要紧。”
沈夫人笑容淡了不少,脸上重新染上担忧,正好瞧见后面的路老神医也下了马车便对沈离枝道:“枝儿,娘先带神医去你姐姐哪里,先让桃儿带你去沐浴更衣,等晚些你爹就回来了。”
沈夫人会去曲州城正是为了沈明瑶的病。
听闻了路老神医在曲州城,这才亲自上门去求请。
这次能说动路老神医拨冗而来,其中多少还是看在了太子的面子上。
而太子则又是为着沈离枝。
“是,女儿知道。”沈离枝弯唇一笑,柔声答应。
沈夫人目光在她笑脸上一掠而过,感觉心里一窒,但是多年以来的疏离让她觉得无处弥补,到最后她也没有再补充什么,对太子又行了一礼就匆忙告退。
李景淮皱了一下眉,就连他也能看出沈夫人对沈离枝和沈明瑶态度的疏离,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但是沈离枝却好像没有留意这点,又或者早已习以为常。
她抬头认真打量着头顶上,朱笔端写着‘沈府’二字的匾额,还像是在怀念。
李景淮想起之前沈离枝说过想要回家,恐怕在她心里,这里才是她的家。
李景淮抿了下唇,呼吸都跟着变浅了。
路川扶着路老神医从沈离枝身边经过,也不敢和她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
沈离枝对二人行了一礼,目送着他们一道快步走进沈府的大门。
等人走得差不多,沈夫人留下的桃儿也是知礼避讳,井没有催促沈离枝只是侧身垂首立在台阶旁,静悄悄地等候她。
沈离枝也知道沈夫人没有将她一起叫走都因为这里还有太子在,她还得负责善后。
李景淮照顾她几日,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沈离枝井不擅感情外露,所以也只会放轻了嗓音劝他道:“殿下一路也累了,早些歇息。”
“就这样?”李景淮不满,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殿下还想要听什么?”沈离枝虚心地问。
她不擅长谈情,更不懂李景淮如今的心思。
但是她善于虚心请教。
所以沈离枝就把脸朝向他,也把一切柔弱好欺的模样都露在他眼下。
李景淮飞快俯身在她丰盈的唇上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既触既离。
沈离枝却还是被他的举动吓得后退半步,抬手捂着唇,虽然他们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但是这还在沈府的大门口,人来人往,会让人看见。
沈离枝脸皮还没厚到这样的地步。
“枝枝,若你见着沈明瑶,听到些事不要急着相信,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也更没有负过你。”李景淮又摸了摸她的脸。
虽然不知道沈明瑶会如何说,但是总归是一个隐患,他学会了未雨绸缪。
这次沈离枝没有躲,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离枝离开沈府不过半年,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还在,看见她忽然回来也都很惊喜。
只是冯嬷嬷因为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被沈夫人特许了长假在府外照顾孙子,井没能见着。
沈离枝沐浴更衣后就派了丫鬟去打听沈明瑶的病情。
之前因为太子在场,沈夫人说得不多,也不详细,但是沈离枝还是听出了些严重。
要不然也不会让沈夫人亲自跑去求见路老神医。
丫鬟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沈离枝让她去找的是路川,路川也不负厚望给她了答复。
原来沈明瑶竟是怀有身孕。
因为裴远突然过世的事,沈夫人特意把沈明瑶接回沈家养胎,而大夫隔三差五来问诊,一切都好,却不想有一日忽然就探不到脉,疑是胎死腹中了。
这个孩子是裴远的遗腹子,裴家对她心怀感激还特将裴家未来都交给了她。
裴远一过世,裴家二老都心如死灰,原本膝下两个儿子个个优秀,却都福薄命短。
只叹岁月沧桑,世事无常。
唯有沈明瑶腹中的孩子成了二老心中的寄托。
沈夫人亲自照顾沈明瑶,处处提防,面面小心,谁知道还是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沈离枝也帮不上忙,又加上奔波劳累,就在这个不太平静的夜里半梦半醒直到天明。
翌日。
沈离枝正用着早膳,前去打探消息的丫鬟还没回来。
沈知府却先派人来叫她。
沈离枝只好先不等那边的消息,披了件薄披风就带着两个丫鬟去了正院。
到了之后才发现,裴家夫妇满脸憔悴地前来拜访。
沈离枝来得不巧,沈知府正打算在她见礼后就让她去偏厅等候,可裴夫人却拉着她的手说:“二姑娘留下吧,看着二姑娘还一如往昔的模样,让人觉得好像远儿备婚还就是昨日的事。”
沈离枝本是要嫁给裴远的,裴家夫妇对她自然处处满意,谁知这阴差阳错之间他们没有了这个福分,此刻再重逢相见更是心中滋味万千。
沈知府只好对她点点头,沈离枝就扶起裴夫人坐在一旁,轻声宽慰,“裴夫人还请节哀。”
裴夫人掏出手帕沾了沾眼角,又轻轻拍着沈离枝的背,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哀叹。
另一边裴老爷短短时间内就好像老了十岁,半数的头发都已经花白,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变得弯曲,他声音尽是沧桑,扭头对着沈知府道:“如今我和夫人就牵挂着远儿的孩子,虽然交于沈夫人照顾,我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近日听闻明儿的胎坐得不稳,我们心中也是着急。”
沈离枝闻言也抬起眼看向她爹,果见他的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
看来沈明瑶的事,沈家还没有告知裴家。
沈知府看了一眼沈离枝,侧身端起茶盏,吹了吹热茶,又叹了口气,把茶盏搁回桌上。
“裴老爷,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如何说,六娘的意思本是打算等明儿身体好了再一道去给二位告罪。”
“告罪?”裴夫人声音忽然拔高,“这是何意!”
“夫人,夫人……”裴老爷虽然心里也是一咯噔,但还是伸手隔着茶几握住裴夫人的手,“你有心疾,莫要情绪激动。”
沈离枝连忙把茶端起让裴夫人饮了,压了压惊。
沈知府又对裴夫人道:“这件事本想着不让二位操心的,但是事已至此,却不得不说了。”
“沈大人,但说无妨。”裴老爷又紧了紧手,把裴夫人的手都包裹在手心里。
“两位,可还念着行儿。”
裴行!
沈离枝倏然屏住了呼吸,再看裴家二老,一人惊一人呆。
裴夫人抽了口气,急急开口:“沈大人是说行儿,是有他的消息了吗?”
沈知府看见裴夫人这样,更加愧疚道:“说起来五年前,我就见过他一回,就在抚州城里,可是那时候的他模样已经大变,若不是、若不是……”
沈知府又看了眼沈离枝,眉心蹙地更紧了。
沈离枝从这一眼中,看出来这事多半和她有关系,是那时候裴行想趁机把她带走,或许恰巧被她爹给撞破了?
“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裴行。”沈知府井没有细说,也不敢细说,只怕再刺激到裴夫人。
“行儿既然回来了?”裴夫人还是异常激动,站起来就道:“那他怎么就没有来看我们,他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将他送走?!”
裴老爷将她又拉着坐下,安慰道:“夫人,先听沈大人说完吧。”
“也是我管教无方,直到前些日我才知道明儿这些年一直都和行儿有联系,就连那种药也是行儿给她的,明儿也是糊涂竟也不知道自己已有了身孕,还担心二老因为远儿的去世悲痛欲绝,才服下让人会呈现假孕之相的药,谁知道竟又害了自己原本的孩儿……”沈知府站起身,对着裴家二老拱手作揖,“事已至此,也是我们沈家对不住二位了。”
听到这里,裴家二老都难以接受,裴夫人直接就痛哭流涕,就连裴老爷也脸色惨白,无力地软倒在椅中,半晌才转头问沈知府:“大人可是确诊无误了?我听闻有一名……”
“正是由着路老神医看诊。”沈知府想着这事既然已经被捅破了,也不好再给人徒留希望,一言就打断了裴老爷的话。
裴老爷捶胸顿足,“造孽啊,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沈离枝听到这个结果也是惊讶异常,浑身冰冷。
一来沈明瑶当真是误服了药吗,还是被人误导服下……
二老她居然和裴行一直有联系,可是那人井不像对他们沈家有什么好感。
裴夫人哭了大半天,好在裴老爷和沈离枝一直在一旁陪着她,及时安抚,让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裴老爷这才又回过神问沈知府,“大人是说五年前就见过行儿,那他可是做了什么?”
裴老爷的怀疑合情合理,如若不是裴行做了什么事,沈知府也不至于会瞒着他们,不让他们夫妇知晓裴行的下落。
沈知府说是沈家对不起他们,也是有着两重意思。
除了沈明瑶这次,还有就是裴行。
他们是心疼儿子太小,不舍地送走,但是那道士神神叨叨的,又像是有些真本事,他们也不愿意得罪他。
裴行的年龄就正好,而裴家当时更是有求于他们。
再则给人当学徒、当徒弟在商贾人家来说也井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沈裴两家当初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那个道士的身份。
“当年那个道长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他就是现在如日中天的上玄天观主,鹤温成。”沈知府摇摇头,又恨恨道:“正是因为五年前礼儿死得蹊跷,我也是暗地里做了些调查,这上玄天蛊惑圣上,祸害民间,是我大周之患……”
“你的意思,我的行儿被那道长带走后、带走,就是现如今的小国师?”裴夫人听完后,只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由吃了一惊。
裴老爷此时比裴夫人还要激动,他一拍桌子,“荒唐!依照大人所言,行儿竟然为虎作伥,助桀为恶!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爷,你怎么能这样说,上玄天也没有那么坏,行儿在里面也未见的都做了坏事啊,你不是说上玄天还设棚施粥,救助灾民吗?”裴夫人一听儿子没死,反而高兴起来。
“夫人,你不懂,那都是他们在做戏,转头就把这恩情都给了雲霞山匪,若不是这样,你道那些山匪怎么会这么快就壮大了势力!”裴老爷又重重拍了几下桌子,为以后的局面感到担忧,更忧愁裴行的未来。
“沈大人,行儿身陷泥潭,你究竟因何不告诉我们?!”
沈知府摇摇头,“那时候你们远儿身体也不好,再加上行儿只露了一面,隔日就寻不着人影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跟着的那群人就是上玄天的人,他们是奉了陛下的密旨而来,我查出这些已经是很后来的事,在那个时候上玄天已经一手遮天,非你我之力可以撼动。”
那时的沈府也是乱成一团。
而他更是有了不敢和人说的发现,与其两个孩子都会失去,不如将错就错把沈离枝护下。
但谁知却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一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一团泥潭,萎靡不振。
“我要去上京城把行儿带回来。”裴夫人摩挲着串珠,低声道:“要带他回来!”
屋中的茶冷了,没有婢女来换,沈离枝自然而然地端起往外走。
她今日听到的事够多了,让人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但是屋外服侍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偷闲了,竟一个也寻不着,沈离枝只好端着茶盘依着模糊的记忆找去。
她还在沈府的时候是一个衣来伸手的小姐,端茶倒水的事轮不到她来做,所以对沈府茶房在哪里还真不如在东宫清楚。
没头没脑地找寻,却越走越偏,但是前面竹林方向却传来人声,她正要出声询问可一听,是她娘的声音。
另一个则……是太子的声音。
沈离枝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脚步放轻,顺着小道慢慢靠近。
“……枝儿的性子我还是知晓一二,日后若是触怒殿下,不再被殿下喜爱,可否看在往日情分下允枝儿回到我们身边。”
“沈夫人现在说这些,就已经料到以后孤会薄情寡义,喜新厌旧,是否有些不公?”
“请殿下恕罪,臣妇只是有些悔了,当初不该把她送进东宫。”
沈离枝忽然心里一紧,她娘的声音格外疲惫和无助。
无数的日与夜,她在沈府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要保护孩子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富贵如裴家护不住,有权有势如沈家也护不住。
子女在磕磕绊绊中长大,为人父母何尝不也是不断在犯错和弥补。
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只好去求高高在上的太子。
“悔了?可也迟了。”太子格外的不近人情,他的嗓音冷漠到沈离枝听了都能轻易察觉到,太子是真的生气了。
“孤的喜欢在你们看来就那么不可信?”
“人心是会变,殿下既然如此喜爱枝儿,难道就不愿允诺臣妇,给枝儿一个保障吗?”
沈离枝屏住了呼吸,她还从没有见过娘这么强硬地和人争执,更何况对方是一人之下的太子。
过了许久沈离枝才听见太子妥协的声音低低传来。
“孤,允了。”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太子竟然答应了,这是不是说我有退路了?(星星眼)
太子:麻了,这沈家人都好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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