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叆逮,行露未晞。
清晨凝结的水汽滚成珠,从屋檐上坠落,打在窗下蕉叶上,像是雨打残叶。
沈离枝一夜浅眠,早早醒转,躺在床上也觉得怎么趴卧都不舒服。
这张床好像睡不踏实。
醒得太早,天还未全亮,只有茫茫白光隐在天边,就像是被水沾湿的一角,缓慢在向四周扩散。
她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初秋的寒从她的衣袖里钻了进来,贴着她的手腕,像是锋利的刀片激起一阵寒颤。
她拢起双手,在院子里随意走,瞥见一旁抵住木门的瓷缸,里面几片伸出的枯黄荷叶已经蜷起,像是迟暮的老人佝偻着腰背,在秋风里瑟然发抖。
黑脸金鱼在水面下悠哉摆尾,它还没感受到秋天的寒。
沈离枝将手肘搁在水缸上,把脸靠在手臂,静静趴着。
水面上就照出她的影子。
微颦起的双眉像是翠羽收敛,茫然的双眼朦胧如雾。
还有因不高兴微抿起的唇。
她没有睡好,精神也低迷。
看着水中的游鱼,就好像看着太子本尊一般。
黑着脸,嘴一张一合。
就如昨日他站在风中,珠帘晃动,他的声音一道道传来。
像是无助地述说。
沈离枝眉心又紧锁了几分。
他凭什么说一声‘不快乐’,就把她的心也搅得一团乱。
黑脸金鱼游过来,划拉了几下,把她的影子破得稀碎。
一圈圈涟漪荡开,就好像那些情绪飞快地散去。
“公公且稍等。”
白杏的清润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白杏姐姐不急,我在这儿等也不碍事。”
沈离枝立刻就认出,抱着双臂的那位公公就是经常给她来传话的胡公公。
她提步朝着他们走来。
“胡公公这么早?是殿下有事吩咐吗?”
白杏正打算去沈离枝屋中寻她,见她竟从旁边走来,十分惊讶。
“大人这么早起了?”
沈离枝对她点点头,含糊道:“早上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就起来了。”
胡公公连忙朝她行了一礼。
“沈大人,是出事了。”
先前太子答应蒙统领重查旧案,所以一直派人暗中在查落水一案。
这件事因为当初被认定为一般的小儿顽劣、坠水身故的意外,在户籍销档时就很草率地寥寥几笔带过。
姓甚名谁,何故身死,极为简单。
但是就在他们查这件事的同时,发现了一些蹊跷。
“你是说光那一年,因落水身故的孩子就有多达百人?”
小胡公公连连点头,“是啊,大人你说这怪不怪,更怪的是这其中有高达八成都是女孩。”
女孩……
“那还有别的线索吗?”
光这个单薄的发现,也不足以说明情况,更也不至于会让胡公公这么一大早跑来告诉她,必然是发生了其他事。
沈离枝刚问出声,胡公公就一脸大人英明的样子,小声道:“就在今天寅时,存放户籍的案馆起火了!”
他声音虽小,但是语气中的惊讶却一点也不轻。
“沈大人,你说这里边是不是真有问题,要不怎么殿下一派人去查,马上就有人来销毁记录。”
白杏听得也着急起来,紧接着道:“那这样岂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沈离枝蹙着眉,如今看来蒙统领说他女儿溺亡一事不简单,确实是有几分道理。
白杏的担忧到沈离枝脸上就变成了沉思。
“我想殿下所派之人应当会做两手准备,还有别的法子对吗?”
胡公公展眉一笑,快嘴快舌道:“还是沈大人了解殿下。”
沈离枝微怔,胡公公没等她反应就抬手从袖袋里一抽,取出一叠纸来。
“虽然原册在火中烧去了不少,但是所幸摘录的这些都带了出来,殿下命小人先拿来给大人过目,随后要交给大理寺的人去着手详查。”
沈离枝翻了翻纸,上面都是由人重新抄录的名册。
她看了几页忽然想起胡公公刚刚说的话,抬眸问道:“殿下也这么早起吗?”
若没有起床,也不可能这么早就令胡公公来传话。
“殿下?殿下他……彻夜未眠啊。”
拿到这些记录,沈离枝首先在桌子上铺开了舆图,让白杏一边替她研磨。
“大人在做什么?”
只见沈离枝在舆图上又勾又画,“小时候哥哥教我,遇事不决,先行记录,多看看总能找到问题所在。”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白杏探头看。
沈离枝以圆圈表示溺亡的女孩,以方形以示溺亡的男孩。
正如小胡公公所言,还没记完,但其中溺亡的女孩已经高达七十余人。
“不对啊,顽皮的都是男孩,怎么这么多女孩溺亡?”白杏抬手一指,在密集的圆圈处一晃,“姑娘往往都是家中管得最严的,怎么会这么多落水而亡的。”
“你说的对,为什么?”
沈离枝提着笔,低头研究着舆图上的名字和其对应的位置,这些溺亡的孩子并不局限在上京城,就连四周城镇都有包含,看起来像散作天边的星辰,一时也不知何解。
她随手又从旁边摸起一张纸,才看一眼,浑身彻寒。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沈氏嫡出次女,名玉瑶,年十岁,抚州摇星潭,溺亡(?)
这是一张未被更正的记录。
“沈大人?”常喜正在阶下立着,遥遥见着沈离枝前来,颇为意料。
沈离枝看见是他,也有些奇怪。
她特意选了正午用过午膳的时分,按理说这个时候常喜应该在太子身边伺候。
“常喜公公怎么在门外,殿下还有要事?”
沈离枝依然态度如往常,仿佛那些事已经可以就此揭过。
常喜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勉强一笑,又不敢明说缘由。
“殿下想要清净,老奴不便打扰。”
沈离枝从他别扭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再联想昨日那事,很快就找到了缘由,略感歉意道:“是我牵连了公公?”
常喜脸孔涨红,行了一个大礼,“沈大人折煞老奴了。”
沈离枝连忙扶袖,“还未多谢公公昨日告知我,册立一事并未写入旨意,若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喜虽有胁迫之意,但最后还是对她如实以告。
倘若太子要将她纳为良娣一事是经由皇帝降旨,她即便不愿,也会无计可施。
但太子并不想用圣旨来迫使她同意,他想给她另一种‘殊荣’。
一个是圣旨所定的太子妃。
一个是太子亲口选定的太子良娣。
看起来一为权,一为宠。
可惜他并不知道她会真的不愿意,哪怕是他自以为能给的最大让步。
“我……”沈离枝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问常喜,“是不是给太子殿下也惹麻烦了?”
别说旁人了,就是她也不曾料到太子竟会因此当场反悔选定的太子妃。
但是细想之中,又好像并不是太子会做出来的事。
她不想成为良娣是一码小事,但是太子不定太子妃却是一件大事。
两件事的轻重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太子不可能会是因为她这样任性行事。
常喜公公摇摇头。
但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说不幸,太子以要事为托,实际上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真的随后就发生了。
“殿下为连云十三州难民投靠雲霞山匪一事无力分心,故而今日早朝,众臣虽对太子有所非议,但是毕竟匪寇一事也不可小觑,这才压下,无人弹劾。”
“匪寇?”沈离枝的注意也和朝臣一样被这两个字吸引而去,“我听说过雲霞山匪,他们很厉害。”
因为临近连云十三州,所以在抚州长大的沈离枝也曾听说过。
那些雲霞匪寇武装精良,丝毫不逊于正规军队,而且狡猾阴险,时常迁移领地,让人寻不到踪迹。
常喜也忧愁道,“陛下想要派人领兵去镇压,三皇子自告奋勇……”
沈离枝在常喜的嘀嘀咕咕中,也陷入沉思。
雲霞山匪本就是以少而精才厉害,这样大量吸纳难民,对他们而言能有什么益处?
难不成,他们还想造反?
沈离枝并不了解山匪,也只是胡思乱想一会。
常喜公公回过神来,终于重提起沈离枝的来因,“沈大人是来找殿下的吧?”
太子书房沈离枝来过几回。
但每一次的心情好像都不一般。
常喜公公送她至门口就离去,沈离枝则被放行入内。
“太子殿下。”
书案后,杏黄常服的男子托腮而坐,头侧向一边,他垂闭着双目,睫毛浓密,投下眼下,铺开一片阴影。
因为看不真切,像是因为什么事烦闷闭目的模样。
沈离枝又行了一礼,太子依然没有反应。
她只好提步走近,略提嗓音道:“殿下,奴婢有话想说……殿下……”
走近细看,沈离枝顿时收住声。
太子他何止是闭目,他是睡着了。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将他压在手下的纸吹得呼呼翻动。
好几页都飘了出来,散了一地。
沈离枝俯身去捡,又一张张摞好放回桌面,并用黑玉纸镇压好。
太子睡得沉,她在他身边这样来来回回,都没有醒来。
看来是真的困乏极了。
胡公公说他一晚没睡,想必也是为了山匪一事烦忧。
沈离枝将袖袋里胡公公带给她的抄录名册以及她批注记录的简略舆图取出来,通通压在纸镇的最上头。
准备离开之际,她又回头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剑眉舒展,唇角平缓延开,半张脸隐入昏暗中,睡得沉,一时半会看起来也不会醒转。
沈离枝替他关上了窗,又转步走入隔间,从榻上抱起一层薄被。
她捻起两边,把被子轻轻覆在太子背上。
可好巧不巧就在她抽手要走的时候,手腕被人轻轻圈住。
太子突然醒了。
“你怎么来了?”他嗓音还带着困闷,有些发哑,一双凤目挑起的同时眉心就紧锁。
“我是来交还胡公公送的东西。”沈离枝指着镇纸下面多出来的那叠纸张,声音很镇定。
“哦,是那些。”李景淮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眉心,忽然抬头对她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沈离枝见他揉不开的深沉拢在眉眼之间,看起来十分阴沉可怖。
她蠕动了一下唇瓣,低声安抚道:“殿下,梦都是反的,噩梦不会成真的。”
李景淮扬起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何时说的是噩梦?”
他一醒来,又是蹙眉又是揉头的,一副沉郁烦闷的模样,沈离枝当然觉得他做的是噩梦了。
可他非要这样说,倒是让沈离枝一时不知怎么弥补自己的话。
李景淮也没有给她时间。
“不过你说得对,梦是反的。”他牵着唇,像是弯了起来,但是却没有露出笑容。
他手没有松开,反而用指腹在她腕间缠紧,慢慢道:“梦里,你答应了我。”
沈离枝是站着,因而是俯视的视野。
她好像很少用这样的角度去看太子,‘高高在上’的一方,一直是属于他的。
此时此刻,他们被调换了个。
李景淮仰视着她,而沈离枝却低头俯看。
这样置换了的视角让沈离枝离奇地感觉到,她好像变得高高在上了。
她可以随意操控别人,她的一言一行都足矣影响他的判断。
沈离枝正陷入这样的困惑和不解中,李景淮又开口,像是在解释他昨天的冲动,又好像在向她要一个答案。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昨日立下太子妃,是不是就永远得不到你了?”
沈离枝心猛然一颤,突然很想逃开,但无论是手还是视线,被他牢牢锁住。
她不能移开分毫。
“你告诉我,是不是?”他是很认真在问她。
就好像她是一道他参详不透的难题,而他学而不厌,钻坚研微。
他想知道一切可以攻克难题的答案。
沈离枝被他一声声逼着,飞快地颦起眉,蹦出两个字,“不是。”
她真的惧怕他的这个问题。
就好像真的对他很重要一样。
不是。
因为从头到尾,他们都是不对的。
是不对等的开始,也注定不能走到最后。
也根本无关乎他有没有立下太子妃。
因为这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问题,她也并不会因为他没有太子妃而愿意接受。
李景淮恍惚了一下,又问道:“为何?”
“殿下,您有没有想过,愿意携手一生的人,必然是相爱的人。”沈离枝注视着他的眼睛,嗓音放得很轻,“可我不爱殿下啊。”
她眸光闪烁,微微错开了眼,浓翘的睫毛像是刚刚钻出茧的蝴蝶,正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扇动。
而她正在尝试,让人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李景淮眸光瞬变,心跳有一瞬间好像骤停。
刹那间好像什么都错乱了。
他的脉搏、他的视线,他的心绪都乱了套。
“但是我……”李景淮把她的手拉近,声音却一下梗在了喉间。
但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殿下,快去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
太子:懂了,让老婆爱我才是唯一的出路。
另:太子醒来时的状态就好像梦里考数学,题题都会做,最后考了满分的高兴。
一醒来发现自己其实一题也不会的苦闷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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