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底线(1 / 1)

宝罗园里人已散尽,小沙弥抱着扫帚打算抄个近路,却看见里面还有两人逗留。

他好奇地放缓步伐,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干上看去。

只见树干上钉着一块东西。

他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他们灵隐寺有名的桃牌么。

但是这块桃牌不像别的那般是用红线吊在树梢。

它是用一枚簪子?

小沙弥大为震惊,瞠目结舌。

那块桃木牌竟是被一枚金簪钉在树干之上。

可是一般来说金偏软,没有这样的硬度,若说是紫金,可紫金昂贵,谁家公子忒任性。

该不会就是树下这两个吧。

小沙弥皱着眉走上前,合掌行礼,“小僧有礼了,敢问施主这簪子可是你们的?”

他打量两人,最后把目光肯定地落在鹤行年身上。

这位公子看起来比较贵气,像个主。

鹤行年牵唇一笑,十分客气地对小沙弥还了一礼。

“失礼了,我们这便取下来。”

飞练上了树,可上那簪子钉得牢,他竟也无法取下,只是看见露在外面的那侧写着‘离枝’二字,至于另一侧刻得什么则无法得知。

总不会是太子自己的名讳吧?

飞练落地,就摇了摇头。

“拔不出来,不然我再用匕首试试。”飞练利索从小腿上抽出一把利器,问着鹤行年。

小沙弥吓了一跳,连忙摆动双手,“别、别,佛家不动凶器,一草一木皆有灵。”

“你们还不是砍了树做面具、牌子的?”飞练反手指着身后的树,不以为意。

这帮和尚唯唯诺诺的,真烦人。

小沙弥搔搔头,一板一眼解释:“那不一样,那些都是枯死的老树……早入六道轮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罢。”鹤行年仰头望着树干上的桃牌,目光从牌子上的字迹掠过,他声音和缓道:“就不打扰贵地了,告辞。”

飞练收起匕首,对着小沙弥咧嘴一笑,跟上霜衣青年。

“大人,这桃牌我们不理了么?”

鹤行年笑了一下,“且留着吧。”

飞练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不该是轻易放弃的人。

“自以为站得牢,殊不知摔下来才会觉得越痛。”

鹤行年叹了一声,感慨地抬步离去。

山风吹来,树上的桃牌皆摇摆轻响,唯有那钉在树干上的一动不动。

马车里沈离枝脑子空空如也。

她一手捂住唇,一手压在心脏。

唇瓣被反复碾压得发麻,嘴里还含着丝甜腻。

而指腹下的心脏砰砰狂跳,就好像快跃出嗓子眼一样。

李景淮手拦住她的肩,从她身后挑起一缕黑发缠在指尖。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之前孤应当跟你说过,不要靠近鹤行年,你是把孤的话当耳边风了,嗯?”

沈离枝缓过神,咬着下唇声音低低。

“这次不是奴婢故意的。”

李景淮擅抓漏洞,“那上次是故意的?”

“上一次……”沈离枝急于解释,一扭头却发现李景淮的脸近在咫尺。

她目光正落在他湿润的唇上,那薄唇也红得不正常。

“上、上一次是……”

她这是怎么了?

居然就看着太子这张脸,编不下去了。

她眨了一下眼,而且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啊。

沈离枝生生逼红了自己的脸。

“说。”李景淮指骨刮在她泛红的脸颊,非要逼问个缘由。

他的东宫是不是对女官的出行太过放纵了。

“吁——”

马车急停,猛往前倾。

李景淮顾不上再问,揽住沈离枝的腰,抓着车壁上的扶手稳住二人。

“何事?”

赵争的声音很快在外回禀,“是蒙统领的马匹惊扰了马车。”

蒙统领的声音在外飞快响起。

“末将惶恐,请殿下恕罪。”

李景淮伸手挑起一片车帘,从缝隙中望了出去,蒙统领和赵争二人都垂眼低头立在窗外。

他此刻心情尚好,便没有怪罪,只是询问了一句:“蒙统领也要上灵隐寺?”

这条山路唯一的目的只有灵隐寺,而蒙持今日一身常服,也不像是领皇命来办差的。

蒙持一抱拳,声音涩然道:“末将是来给妻女点灯的。”

沈离枝从太子腿上挣扎了一下就起身,退到一侧。

李景淮只抬眼看了她一下。

“蒙统领节哀。”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这句,手指便收回,车帘就要落下之际,外面的蒙统领忽而一抬头。

“殿下!”

李景淮手顿在原处,眸光往外一瞥。

蒙持立即就结巴起来,“不知、不知殿下那一次是否看见了末将掉了一个布偶小人,黄麻布、扎着辫,脸上还有两团红晕。”

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就是月前在皇宫的那次。

李景淮听他描述的,什么乱七八糟,拧起眉正要说不知道,他的袖子就给人扯了一下。

他回头看见沈离枝对他一个劲点头。

看来蒙持丢的那个布偶是让沈离枝给捡了去。

他眉心没松,面上不太情愿理会这事。

可是沈离枝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手,倒是忘记她是喜欢当好心人。

李景淮眉头舒开,呵了一声气,对蒙持道:“是我的人捡到了,改日给你送去。”

蒙持顿时大松一口气,看着车帘就要落下,他连忙在外面又道:“不敢劳烦殿下,末将明日登门自取即可。”

太子殿下贵人忘事,只怕等他回头忘记了,这事就没有这么容易再提。

蒙持提着心,听见里面传来两个字‘随你’。

赵争和蒙持分开后,马车继续往东宫返回。

沈离枝交代了捡到布偶的经过,心中有些感慨:“蒙统领想必很爱他的妻女,只是他还这样年轻,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李景淮没有闲心管闲事,可这件事因为涉及皇宫禁军统领,他还是知道一二。

他只是漠不关心的叙述:“他女儿十岁那年溺亡,其妻缠绵病榻,同年过世。”

不过上京城伤心人不多他一个,无人会关注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想知道他还能不能胜任禁军统领。

可蒙家世代拥戴皇帝,也绝不允许权职旁落。

“那个布偶可能就是他女儿的遗物,幸好我有好好留下。”沈离枝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为自己这先见之明感到高兴。

一个不认识的人,她都能这么操心。

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心。

李景淮心里郁结。

就是有,恐怕沈离枝这颗心早就掰成千八百瓣,见人就能送出一份关心。

沈离枝还在庆幸,抬头就撞进李景淮暗涌狂澜的凤眼里。

“殿下是和蒙统领关系不睦?”沈离枝猜测太子忽然心情不好的原因。

谁又惹了这位太子?

李景淮瞟了她一眼,她居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离谱至极。

沈离枝眼睛缓缓一眨,还在试图分析,“那就是政事上有烦心的地方?”

一语毕,两看皆无言。

太子哼了一声干脆闭上双眼,沈离枝莫名其妙地跪远了些。

一回到东宫,沈离枝就被杨左侍的人请走了。

沈离枝知道杨左侍是太子的奶娘,在太子心里地位不一般。

而她与太子的那些事,这位杨大人会怎么说,沈离枝心里也没有谱。

毕竟不久前,太子还想杖毙一个企图爬床的女官。

她这般的情况,有些不好说……

这一路走得忐忑,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还是郭知判及时扶住她。

“哎呀,沈大人当心。”

沈离枝小脸微红,连忙先谢过郭知判。

杨左侍慈爱的嗓音就从八展禽鸟螺钿屏风传了出来。

“沈大人莫急,慢慢来就是。”

“是。”沈离枝放缓步子,沉稳地走进内室。

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沈大人过来坐,这是抚州进贡荷叶茶,清新回甘,味道不错。”

沈离枝弯唇浅笑,依言坐到了杨左侍另一边。

荷叶的清香扑鼻,正是抚州特有的味道,在这让人熟悉的气息里,沈离枝心里那点不宁也烟消云散了。

用过一盏茶后,杨左侍的话题才从闲聊步入了正题。

“不知沈大人可知道先皇后仙逝给殿下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她抚着自己带着手套的右手背,感受着细腻纱绸下面那骨肉的凹凸触感,“殿下还一直在追查先皇后死因的缘由,也一直谨防身边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杨左侍缓缓褪下手套,沈离枝的目光就落在她那能透出骨头、皮肤犹如被重度烧灼过后的手背上。

那只手犹如被腐蚀,有些地方凹出小洞,有些地方又被新生的肉拱出小包,这只手就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很难想象造成这样损伤的时候,这手的主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沈离枝咬住了下唇,才让惊呼声没有溢出。

杨左侍看见她这个反应,还没等完全把手套摘下就又戴了回去。

她本无意用这个吓人。

“殿下是关心则乱,据闻当日沈大人身上带了股香气,只怕是和当初造成这个伤的那股味道相似。”

“……下官明白。”沈离枝勉强压下心里翻涌起来的惊涛骇浪。

杨左侍是为了给她解释太子对她忽然出手的起因。

他又不是那种色令智昏、见色起意的莽夫。

起因皆是源自她从上玄天带出来的那件熏着重香的衣裳。

由此可见,若说老国师毫不知情,也说不过去,只怕他正是借机在试探亦或者在警告太子?

沈离枝有些心颤。

若先皇后的死竟然是因为这个,那、那她的死状只怕比杨左侍的手还要可怕。

所以那时候的太子才会那样——害怕。

害怕?

那日太子的的确确是害怕,才会行为举止皆不正常。

杨左侍说‘关心则乱’,是说太子他是因为是她的缘故才会那样害怕吗?

害怕她会死得和他母后一般。

所以他起初并不是想伤害她,而是想救她。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沈离枝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只是记得那个时候太子脆弱得像一碰就碎,她偏偏鬼使神差自己抱了上去,再后来又听他问起初遇的那些事,她便彻底失了抵抗,最后回过神时他们都情迷意乱、水乳.交融……

“不知道你日后有何打算,但说无妨,嬷嬷自当为你考虑。”杨左侍觉得这些事点到为止,沈离枝当会明白太子对她不一般的心情。

她并没有如沈离枝猜测那样会忌惮和介意女官们与太子有私,反而更加和蔼了。

杨左侍作为太子身边唯一说上几句话的‘长辈’,是不在乎太子身边有几个知冷暖的贴心人,他肯动心动情,自然是好的。

杨左侍心里还高兴呢。

但该提前说明白的事情还是应该敞亮点提出,该早做安排的也要提上日程。

沈离枝指尖轻搭在天青色釉面茶盏上,隔着薄薄的骨瓷,水温暖着她的指尖。

她当真在思量。

纵然太子极好,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一个迈不过去的底线。

所以她清楚知道即便再动心,迈不过这个坎,此生她也不可能圆满。

在杨左侍的注视下,沈离枝弯眉翘唇笑了起来。

“下官对太子并无想法,他日太子大婚,若杨大人觉得不好安置下官,可否让下官提前出宫去?”

“你,不想留在东宫?可是你……”沈离枝这番句话出人意料,更是彻底打乱了杨嬷嬷的安排,她惊讶地险些拨翻茶盏。

沈离枝的家事背景虽然不高,可是在上京城里还有谢家这样的世族做靠山,再凭她现在对太子的影响,争个良娣不成问题。

更何况世间对女子多为苛刻,而她清白之身给了太子,以后再难寻到好的出路。

只怕她父亲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让她留在太子身边。

沈离枝伸指替她稳住茶盏,微笑看着杨左侍,又摇摇头。

“我娘亲因为父亲身边一个亡故的通房都闷闷不乐,我虽未嫁人,可也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推己置人,想必将来殿下的妻子也不想有我的存在。此事我……有错,所以等到那一日,我不能继续留在太子身边。”

她一句‘我有错’,便也说明她不是没有对太子动心,只是她有过不去的坎。

因为这个她宁愿将这个归于一个错。

“太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杨左侍头一回在她面前微蹙起眉。

身为太子,怎可和普通人一样。

“太子不一样,但是我认为身为妻子,都是一样的,除非……她不爱自己的夫君。”沈离枝声音温柔,语气却坚定道:“所以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

门外吹来一阵风,把敞开的门扇刮地骤响。

杨左侍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她投去一眼。

看见那能透光的纱绸屏风外透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坚持底线不动摇一百年。

想看太子掉马甲,枝枝跑掉的小可爱,太子已经掏出本本把你们记下来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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