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巡匆匆结束。
皇帝未免再生枝节,很快就下了回上京城的旨意。
沈离枝抱着灰瓷鱼缸上了太子的马车。
身穿月白色常服的太子已坐在车内,他的视线从奏折上抬起。
沈离枝今日为了赶路换去了宫制官服,穿了一件更舒适且更厚实的豆青色交领齐腰襦裙,袖面以及领口上有着白、金二色线叠绣的金银花,腰间的禁步换去了,只有一条葱黄色的长丝绦挽出一个百福结直坠至小腿。
从领口到腰间一丝不苟,裹了个结实。
时值炎炎夏日,到了她这里仿佛早早已入了秋。
不过今日确实变了天,外头乌云笼罩,似有风雨将至。
正在此时,从帘子外鼓起一阵风,将她的裙面、袖摆发丝都吹得拂动。
长丝绦飘至眼前,被李景淮伸出长指绕上,他拉住了轻扯一下,又抬眸注视着她的手间。
“你还带着这东西?”
这东西?
沈离枝低头盯着鱼缸里悠哉晃尾的小黑鱼。
“这是殿下送的金鱼。”
天家所赐之物,就是再寻常之物也要妥善保管,珍之爱之。
不过李景淮觉得沈离枝是当真喜欢这条鱼,所以走哪里都要带上。
他一皱眉,记起当初那个‘飞练’说了一句什么,这鱼像他?
李景淮趁着沈离枝放下鱼缸时往里面瞟了一眼。
清水里浮出一张黑脸,对着他蠕动着鱼嘴,咕噜噜吐着水泡。
这又胖又傻的小东西,哪里像他了?!
沈离枝却一点也不嫌弃,她还用指尖在水里逗弄了一会,那鱼就游了上来,围着她的削葱玉指又贴又吸。
像个不停贴着美人的浪荡子。
李景淮看之,更是嗤之以鼻。
这条蠢鱼八成是把她的手指当作了食物。
逗弄着黑脸金鱼在水里舞了一会,沈离枝才把指尖从水里抽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太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指头。
好像对她的手指生出了一些什么心思。
早已经杯弓蛇影的她不由马上攥起手指,抚袖坐下。
“殿下昨日,可有受伤?”
难民一事她只看了个开头,剩下的事全靠驿馆里的传言。
昨日小国师确实依言出了面,可据闻他安抚难民的手段则是以上玄天之名,调粮济民。
密州城本就是上玄天的老家,国师在此承香火几十年,也积累了不少的钱财,此次为了安抚暴.乱,也是出了不少钱与力。
不过好处是不但获得了皇帝的大力褒奖,还收服了一批民心。
至于太子武力镇压,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皇族有兵,以武力掌天下,也是再正常不过。
听闻当时场面上有几个难民特别激动,煽动了百姓和金乌卫动起了手。
所以沈离枝才有这一关切。
“现在才问,不觉得晚了?”
沈离枝听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愉,理亏地埋下头。
昨天公主设宴,设得位置谁能不夸上一声绝妙。
正正好在太子每日必经的竹林道上。
沈离枝也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当然不敢在那会贸然开口,只想着过了一夜无事的话,这事应该就可以翻篇了。
谁知这迟来的关心又重点起了战火。
“嗯,对孤没有想法?”李景淮瞥着她,那双凤目挑起,眼尾还带出一抹冷,“那为何还这么操心孤的身体?”
没想法,和他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沈离枝两眼忽懵,目光落在他正坐的身姿上。
对襟的大袖衫显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哪怕他没有刻意装扮凸显这种优势,但是他生得无处不好,真是披着麻布袋也会让人赏心悦目。
所以密州的贵女能说出即便和他春风一度也甘心的话。
若是放在以前,沈离枝心里断然不会生出这七七八八古怪的想法,可是今非昔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越发的能融会贯通了。
太子不会觉得她也和那个贵女一样,在肖想他的身体吧?
“……”
沈离枝不失礼貌地弯唇浅笑,强加解释:“殿下忘记奴婢还负责要记录殿下的生活起居,小到伤痛病症,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自然要关心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刚说完,李景淮当着她面,抬起一指,擦了下自己的唇角,问道:“那这里,你怎么记的?”
!!!
沈离枝惊愕睁圆眼,一双杏眼成了圆,倒是和她水缸里那只圆溜溜大眼金鱼相似了。
太子手指所指,是一处几乎没了痕的暗红。
她不小心咬的,可也是太子自己送上来的。
若是换了别人,沈离枝大概只能用不要脸奉上。
可太子偏偏说得义正辞严,像是真的和她在讨论一件正事。
沈离枝答不上来。
她怎么写的?
她没有写……
太子像是猜透了她,顿时戏虐地重复起她的话:“桩桩件件都要认真对待?”
“……奴婢回头就补上。”她咬着唇,屈服了。
李景淮撑着腮,看她羞赧地转过眼。
比起初见,她现在的一喜一怒好像变多了。
曾经的她宛若一个精致的瓷人,就连笑容都好像是印在瓷面上的,一成不变。
若不是他听从了杨左侍的话,逆了她自己的心愿,强留在了东宫。
八成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样的变化。
变化?
她不但神情变了,就连曾经一心想要出宫的心志也变了。
李景淮一件件回想,才觉察到她最初的变化似乎是从戒律司开始。
她说要成为一个像杨左侍一样有用的人,要辅佐他。
平白无故就变得忠心耿耿,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眸光又变得凝重而深远,那浅褐色琉璃似是闪烁着危光。
“沈离枝,你为什么要选择辅佐孤?”
她既不求权也不为名,又说并不为他。
世间无欲无求之人早该拂衣远去,隐退山林。
他不信沈离枝别无所求。
沈离枝抚着胸口,哥哥的黑玉髓珠子还坠在她脖子上。
她用指腹搓滚着玉髓珠,慢慢垂下眼睫。
“殿下,我十岁那年曾经来过上京城,我与哥哥遇见了一个少年……”
李景淮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
他自信端详着敛眉垂眼,一脸宁静叙说往事的沈离枝。
想从她这早已张开的眉目中寻到模糊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是庙会前一日遇见的那对兄妹?
彼时他们没有互通过姓名,更不知各自的身份。
只知道兄妹两人中的哥哥次日要去白鹿书院参加考试,以期将来书名于策,就位朝班。
他那时满心天真,也雄心勃勃。
受帝师影响,曾也幻想着以贤德治世。
与她哥哥仁善理国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才约定五年后再次相见,共谋盛世。
流光一瞬,五年之期已至。
他们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与他做出约定的少年因故去世,而他也并未按着那时的约定而前行。
他们早都被命运搓磨,只能与初心背道而驰。
所以,沈离枝就是因为这个。
她还记得她哥哥的想法,这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哥哥在,还有很多人会愿意辅佐殿下……”沈离枝微微直起身,朝着他望来。
李景淮眸光轻掠,他像是有些踟蹰,语速放缓、声音也低,“可是庙会那天……”
他像不知如何接下去,沈离枝脸上露出笑容,替他说完。
“庙会那天……奴婢很开心,殿下您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还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哥哥优秀,但是也有不可替代之处。”
那还是沈离枝第一次获得外人的认可与开解,心中感动,不言而喻。
李景淮眼眸一紧。
沈离枝又莞尔笑道,“在灵隐庙我们还系了桃牌,奴婢还在桃牌上画了一只小蝴蝶……”
灵隐寺的桃牌……
那不就是传闻中很灵验的情牌?
李景淮抿起唇,眼神危险地凝在她脸上。
沈离枝后背忽然升起一阵寒凉,她奇怪地撩起眼睫,话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太子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就好像她说错了什么。
沈离枝自然是没有记错。
但李景淮却紧了紧拳头。
那日他并没有去赴什么庙会之约。
所以,是谁,顶了他的名?
“殿下,您怎么了?”
李景淮胸闷至极,转头撇了眼窗外,外边阴风阵阵,风声雷鸣。
大雨将至。
李景淮抽回目光,投在她脸上。
“你知道桃牌是什么含义么?”
“桃牌?”沈离枝紧跟着问。
李景淮淡声道:“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①
这是情句。
沈离枝脸色轰然转红。
历经半月皇帝回朝。
东宫依旧。
竹帘在窗下半卷,风把树梢上的花瓣吹零。
几朵飘落至杨左侍的手背上,被她用手指轻轻拂去。
茶香随着热气氤氲,酷暑的蝉鸣不息。
李景淮看着她裹着素纱白手套的右手,目光微缩。
“此番去密州的路上,孤遇到了一位大夫,他曾给上玄天做事,提到了一种药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杨嬷嬷可曾听过?”
杨左侍摩挲着右手的动作一顿,眉心飞快皱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殿下还在怀疑,皇后娘娘的死与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将注满热茶的白瓷杯盏捏在指尖,他低下头,在杯子里看见自己的眼,那双眼随着时间越发显得深沉,似乎总是下意识敛住所有情绪。
“杨嬷嬷这手不正是因为触碰到了我母后的遗体才造成的么?一个病死的人,身上却犹如带着剧毒……”李景淮抬起眼,“这正常吗?”
而且那股浓烈的香味,他现在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
浓郁到让人作呕的香气。
杨左侍咳了几声,叹了口气,“那日宫中侍奉的人杖毙过半,陛下更是避而不谈,所以无人知晓缘由。”
杨左侍不想他为这事分神。
“更何况,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些——”她把几个卷轴推到了他面前。
“这些都是皇宫内务司送上来的,皇后择选出的家世匹配的权臣贵女,殿下可先过下眼,至少知道人姓名,才好再做考究和抉择。”
李景淮不语,连根指头都未抬起。
无论杨左侍对他说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杨左侍看着他的手指不动,也不勉强,继而把那些画轴重新拨回自己这侧。
“殿下是有了心事?”
李景淮这才动了一下手,宛若是想掩饰自己的出神,他才伸出捏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温热的茶汤。
他在氤氲的热气中答道:“并无。”
“殿下曾经向我要了人,如今有何打算?”
对于此次夏巡,期间发生的事让杨左侍也嗅到了一丝不同。
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郁。
杨左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上一句。
“若有嬷嬷帮得上的……”
“嬷嬷不必过问,我自有安排。”
杨左侍缓缓叹了口气,看着李景淮起身要走。
“殿下,是没有把握么?”
李景淮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门外常喜撑起一伞急迎上来,却瞥见檐下阴影当中太子横来一眼,阴森森的。
他当即缩着肩膀,陪着小心委屈道:“是殿下您说,凡事不必瞒着杨大人……”
李景淮松开手指,大步朝着庭外走,途径花圃瞥见一旁盛开的芍药,想起之前沈离枝在这里为了护着一只蝴蝶对他打马虎眼。
他心念一动,“沈离枝呢?”
常喜答得很快,“沈大人今日出宫了。”
鹤行年匆匆行来。
却在转角处遇见了一身柿黄色道袍的国师。
“义父。”
老国师鹤温成生得是慈眉善目,一张玉长的脸,五官寡淡,连唇色都比寻常人浅,唯有那长眉和山羊胡子像极了画卷里的老仙人。
他捋着胡须,目光落在鹤行年的脸上,露出一个寡淡的笑脸:“我儿神色忧虑、行色匆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鹤行年微微一笑,“劳义父垂询,不是什么大事……”
他弯腰行了一道礼,正要与老国师擦身而过。
“一个人有了软肋,就要藏好。”
老国师拍了拍袖子,像是袖子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然鹤行年却从他抖动的袖子里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虽然很淡,可却很矛盾地让人感觉到浓烈。
一种侵.入的味道,让人十分不适。
鹤行年停下脚步,站定在他的身侧。
老国师的话像是在提醒他,却又好似在警告他。
“再有就是,不要把别人的软肋当作自己的。”
鹤温成转过头,审视着站姿挺拔的青年,从鹤行年的神情变化中,似乎看出了他懂了。
他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拍了下鹤行年的肩。
“太子殿下既不要贫道占卜吉日,那便另外送他一份大礼。”
“希望他,不要太过激动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出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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