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很轻。
纵然裹着两层衣裳依然能感受到那纤细的背脊挨在他的手臂上,像是脆弱易碎叶脉,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缘故,她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更显得玲珑小巧,好像占不了多大位置。
只可惜现在的李景淮也一身湿透,身上只有湿气,怀里只有冰冷,并不能温暖她。
沈离枝在瑟瑟发抖。
“常喜。”李景淮淡声道:“太慢了。”
常喜不是不想走快,而是太过吃惊,以至于他走得如同做贼一般心虚,左顾右盼,他担心这样的场面会让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去。
太子身边多少人在盯着,再小的异动也会引无端的揣测。
雨越下越大了,仿佛在天上开了一个窟窿,倾盆而落的雨水把视线分割而开。
伞外是茫茫一片的水雾,唯有伞下的那一方天地是清晰的。
竹桥吱呀作响,雨点敲打着油纸伞和荷叶,几声蛙鸣此起彼伏,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
和常喜一样懵然的沈离枝安静地缩在太子的怀里。
她内心骇然不已,就像还停留在被太子抱起的那瞬,失重的心悬于半空,剧烈颤动,久久难以平静。
四肢被冷雨冻麻了,丝毫不受她的控制,只能随着太子的走动微晃。
莹白的脚趾伸出伞外,无助地承接着从天而降的雨珠。
密集的雨点打下来,像是弹珠,隐隐生疼,她用力缩起脚,就好像努力又往太子怀里缩了缩,脑袋紧紧挨在他的肩头,仿佛想从那湿冷之下汲取到他温热的体温。
李景淮脚步微顿,眼风一扫。
怀中的人脸色苍白,那精致的妆容早已经被洗了个干净,唯有额上红色莲花形的花钿还在,在微颦的两条翠羽中心,更加艳丽。
浓密的睫毛随着细弱的呼吸轻颤,从睫毛下露出的一丝视线,落在了她自己交握在胸前的手指上,像是还没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沈怀书的外裳很大,像一块布裹着她,但却并没有包裹严实,从颈部往下仍有大片的雪白没有被她顾及,此刻随着她的呼吸缓慢起伏,像是皑皑雪丘。
他仿佛闻见自己身上越来越浓的冷松柏的气息,像是被沸水激荡起的香料,冲入鼻腔,占据了上风。
李景淮闭了下眼,慢慢移开视线。
在西阁上,常喜就同他絮叨,今日的沈大人很不一样。
可常喜嘴笨,说不出一二,更描绘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能竖着大拇哥,言简意赅对他道:“老奴形容不出,总之就是美极了。”
可李景淮却一嗤。
他曾言大雪纷飞是萧瑟之美、长河落日是壮丽之美、草长莺飞是勃发之美。
而世上美人无数,却难以撩动心弦。
直到在她落水前的那惊鸿一瞥,像是湘水之神,鬓云乱洒,微睇绵藐。
眉心几笔嫣红点缀衬得那雪肤莹澈如冰玉,那乌眸微惊,唇瓣半张,仿佛是被惊扰而露出一抹惹人怜爱的困惑。
能惊他心,动他魄,却无法赋诗与遣句,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描摹。
他的心在那时候遽然停摆,时间犹如凝固。
可下一瞬,她骤然跌入水里,像是一副展开至一半的画卷变成了空白,一切美意戛然而止,不复存在。
——世间美好的东西易逝,唯有权势肮脏却永存。
他永远记得帝师的这句话,并且奉为圭臬。
一直以来,他从不触碰易碎的琉璃,也不沉溺让人失控的情绪。
不放纵、不退让、不迷恋。
他向着君主之路前进。
可这一刻,他看见淹没在水下的沈离枝,忽然间,不忍见‘琉璃’就此碎裂。
李景淮肩头又被蹭了一下,沈离枝无意识往他散发着热源的脖颈靠近。
像枯苗望雨,而她想要温暖。
可李景淮心里一直清楚,他并不能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暖’。
他抱着沈离枝走过竹桥,经过跪地的侍卫,衣摆都要紧挨着他们的腿侧。
那样近的距离,沈离枝甚至能听见侍卫们沉闷的呼吸声。
她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外裳,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为这禁忌的接触,慌乱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渴望。
沈离枝的心头犹如敲钟撞鼓,宁静的表相之下是狂跳的心脏,又怕沿途会有人抬起眼,看上一眼。
这条路这么长。
她来时就已经觉得很漫长了,而此刻回去就更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太子会来救她,此举太出乎意料。
这是不是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全然冷酷的人。
他对杨左侍就很好,对常喜也不坏,他对身边的人都还好……
他身边的人?
沈离枝心漏跳了一拍。
一直低垂的视线悄然抬高,从这个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见太子沾湿的下颚,那精致的流线顺延至他的喉颈,润湿的发丝如泼墨,在他玉色的肌肤上更显分明。
虽发丝凌乱,可那松散在脸颊旁的乌发却没能掩饰他的俊昳,反而让他变得比齐冠敛衣时更平易近人。
更像一个普通的……男人?
沈离枝心怦然狂跳,手不由挪开,转而去拉住他的衣襟。
为什么要来救她,为什么要抱她?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就像不久前她自己信誓旦旦说过,她不该离太子——这样近。
近得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要向他靠拢。
太子是灼灼燃烧的大火,轻而易举能把靠近他的东西焚烧殆尽。
她不想做那傻傻扑入火的蛾,可却又有些不舍这让人温暖的温度。
毕竟,谁不想要那份独一无二的偏爱?
李景淮感受到她的拉拽,遂将眼睛垂下,虽然没有出声,但那神情依稀在问,“作甚?”
沈离枝看着自己的手指放在的地方,随着她‘轻轻’一拉,那湿漉漉的料子就硬生生给她拽下了三寸,露出太子微红的脖颈。
好像是被她勒的。
她虽然在水底泡得半死不活,可是还记得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求生欲让她缠上了最先拉住她手的人。
沈离枝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力,但是如此铁证可鉴,绝不会轻。
伤了太子的贵体,她顿时不敢说话,猛一摇头。
因为李景淮怕她滑落,两人是紧挨着,她脑袋这一摇,就好像猫儿在主人肩头打了一个滚,细密的发丝蹭得他脖颈发痒。
像是有人轻轻撩·拨了他的咽喉。
咽喉重地,向来生人勿近,可偏偏沈离枝是三番五次地‘光顾’。
让他无计可施的同时,又暗火难耐。
李景淮咬了咬后牙槽,“别动。”
好在沈离枝那是令行禁止,瞬间就不再转动,甚至也不乱动了,安安静静。
只是那双眼睛时不时还会偷偷看过来,像是在思量一个难解的问题,又好像仅仅在好奇地打量。
李景淮敏锐地察觉到了,可他也不戳破。
他目光直视在前方,外面是冷雨凄风,心中的天秤也随之左□□摆。
他能掌控一切。
大雨把碧绿的荷叶打得东倒西歪。
时不时会有几根横亘在竹桥上,挡住去路。
李景淮示意常喜上前清理,常喜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
刚拨开一片,又倒下一片。
密匝的荷叶和细密的雨丝像一面天然的挡墙,让人不能一眼望尽。
几个声音自雨声中传来,依稀可分辨是三名男子。
“沈小姐难不成还在瑶池里面?”
“该不会迷路了吧?”
“说不定,我刚刚去问过谢府家的几位小姐,都说沈小姐还没回来,她们也正担心着。”
他们撑着竹伞,被瓢泼大雨浇得抬不起头,但是谁也不甘示弱,硬是在这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回头寻人。
“呔!这个鬼天气!要不是沈小姐我才不出来了!”
“嘿,你大可回去啊,没人让你来,反正我这伞也足够两人撑……”
李景淮停下脚步,就抱着沈离枝隔着一段距离,在他们前面。
碰见此情此景,向来淡定的沈离枝也不免觉得尴尬起来。
“找你的。”
李景淮淡声提醒,嗓音被雨声掩了七七八八,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离枝悄然抬眼,视野的角度依然没有变化,只瞧出那下颚的弧线像是紧绷了一些,显出一分不耐。
“……嗯。”
那三人就差指名道姓了,她再说不是也无用,只能应下。
“我也不知道……”沈离枝也没料到这几人会回头来寻她,正要再解释一二,外面那三位公子哥又开始猜拳了。
“咱们三局定胜负,挨个进去找,谁能找到全凭运气了!”
“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我在行!”
原来三个人还在那儿争先后。
沈离枝已经能预料到届时迎面撞见的窘境。
她想挣开这个怀抱,却又怕引起太子的不满。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就这样?”李景淮忽而开口,他目视着前方,隔着那雨帘,似也在等待对面那三人的胜负定局,“快点。”
他催促她快做决定。
沈离枝惊异地扬起眼,看向太子氤氲在水雾中的凤目。
太子是给她做选择。
与他划清界线亦或者就这样选择,相信他?
“嘿嘿!是我赢了!那我先进去了!——”一个嗓音穿过雨声,他已经脚踩在竹桥上,发出嘎吱一声响。
沈离枝猛然闭紧眼,把头一扭,反而往他湿冷的肩头埋了进去。
罢了,左右她也不打算随便嫁人了。
若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正好解了这相看的局。
李景淮似乎笑了一声,胸腔闷闷颤动,片刻后他重新抬脚,“常喜。”
那赢了先机的公子兴高采烈地拨拉开荷叶,还没等他看清忽然映入视野的几人,一声尖细的嗓音就先砸了过来。
“太子殿下有令,闲人避让!——”
太子两字犹如会烫耳,那名公子一听见这句话,差点没吓得后仰摔倒,他惊恐地连退了几步,从竹桥上退了下去,不敢挡住太子的路。
还在桥下的两名公子被他挤着连连后退,三人顿时撞成一堆,哎呦乱叫。
李景淮趁着乱,从他们身边淡定走过。
沈离枝把头挨在他的肩头,看见后面的几人果真没有往太子身上看上一眼。
危机解除,她顿时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口纾缓解脱的轻叹莫名又勾起太子的不愉。
李景淮手伸到她后颈,把她扯离自己的肩头,慢条斯理问道:“这么怕给人瞧见和孤在一起?”
沈离枝撑起眼睛,望他一眼。
殿下不怕?
李景淮手提在她的后领,指尖往前就戳了一下,两人都是冰凉的。
“谁敢看,孤挖他的眼,谁敢论,孤拔他的舌。”
他有什么可惧、可怕的?
沈离枝微缩起脖子。
“那殿下还是把奴婢放下吧……”
若是就这样要让人没了眼睛、丢了舌头,未免也太可怕了。
“你在教孤做事?”
李景淮不喜欢被她反驳。
她回过神,轻声解释道:“奴婢只是……”
刚开口,一股风从后脊吹来,渗入后颈,沈离枝忍不住捂起口鼻打了一个喷嚏。
“沈大人是不是受了风寒啊!”
常喜立刻从太子后面探出头来,唯有他在忧心沈离枝这柔弱的身体会不会真的病倒了。
那明日谁来接回这要老命的差事啊!
常喜愁眉苦脸,“殿下,还是快些送沈大人回去,找太医开药吧!”
沈离枝一听要兴师动众,连连摆手,“不、不必,奴婢……哈秋——”
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颤动,身体也像一个球一样反复撞着太子的肩膀。
过了好半天,乱窜的气息暂歇,安静下来的沈离枝才用余光一瞥。
太子那张俊脸是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眸底也含着沉郁,看了莫名有些让人心慌。
她两手捂住口鼻,不住地晃动两条腿,想从他桎梏的怀抱里挣扎下地。
可太子丝毫不理会,她的那点力气还不如一条离水的鱼,着实不能翻出太子的手掌心,她又嗡声道:“太子,让奴婢下去自己走吧,万一把病气传给了太子,奴婢万死不辞。”
她声音又哑又低,还透着虚弱。
李景淮一手勾在她的腿弯,一手揽着她的肩背,没有松开。
说起来也奇怪,在她选择去依靠沈少卿的时候,他心中极为不舒坦。
想着救了这条白眼狼,既然她不求着自己,那索性放手不管了。
可是,偏偏看见她那副连路都走不动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自己出手了。
他很少纵容自己的‘没忍住’,从开始学习帝王术,他首先学会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无论是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先得思量过三。
得与失,进与退。
即便是杀人,他也会想想杀一个好还是全杀了好。
他总要去衡量。
然在面对沈离枝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让他心中那柄天秤在往危险的方向倾斜。
李景淮微眯起眼,润湿的发丝在他的眼角,淡化了那眼尾横扫出来的冷意,他慢慢道:“孤才没你这样娇气。”
意思是,即便和她一直挨着,也无妨?
沈离枝蹬腿的动静顿时止住了,眼睛也迷惑地眨了下。
因为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惹了太子不高兴。
李景淮偏没有顺她的意。
这一路非但没有把她放下,还径自将她带回了三重殿。
沈离枝就在太子寝殿外的偏殿里拥着毯子烤火。
简单的沐浴后,又将湿衣服换了去,她的身体虽然还有些发抖,可至少缓过来,不再虚弱无力。
有一名机灵的小太监给她送来刚刚熬好的老姜汤。
外寒入侵时再没有比姜汤见效更快的汤剂了,沈离枝当即感激地谢过小太监。
她可不想再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小太监摆摆手,笑道:“是杨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大人不必谢我。”
沈离枝一听杨大人,当场被姜汤呛住,捂唇又咳了半天。
杨左侍怎么知道她在太子这儿?
小太监见她咳得厉害,顿时紧张地安慰她道:“大人您慢点喝,外面没人知道大人在这里。”
“是殿下特意吩咐的。”小太监促狭得特意加上最后一句话。
大雨猛下了半个时辰,雨歇云散,天空开始放晴。
沈离枝担心谢萱姝等人会担心,打算赶去她们停留的花厅汇合。
“沈大人,您身子无碍吗?”小太监急忙追了出来,“不然让小的去给周大人说一声,大人就多休息一会吧。”
毕竟少个一两个人也并不会引人注意。
沈离枝已经步下台阶,回眸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温声婉拒,“不必劳烦,我觉得已经大好。”
那一碗姜汤喝得及时,加之夏日水底的温度并不算刺骨,她才不至于受寒太重,虽然有点干咳,但也无需卧床休息。
同谢府的姐妹一起出来的,半途却不见人影,回头外祖母哪里又需要解释,实属麻烦事一件。
更何况比起在三重殿休息,她更想离开这里。
在太子身边,越来越让她心绪不宁。
她也许需要暂时静静心,不该生出那些胡思乱想。
小太监一副欲言又止,看着她为难。
沈离枝见他如此,只好又道:“……等这边完事了,我再来向殿下道谢。”
小太监脸上顿时灿烂,连连点头。
正该如此,要不然回头常喜公公问起来他才好回答。
“道什么谢?”
抄手回廊上缓步走来一行人。
开口的人正在整理袖口,细长的手指搭在苍青色绣纹料子上,玉骨修竹,透出一分慵懒。
沈离枝从台阶下仰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和那小太监一起对太子行了礼。
“奴婢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景淮于台阶上垂眼,凤目微挑起,“孤缺你这一声谢?”
他嗓音带着不屑,姿态又透着未散尽的郁怒。
沈离枝沉默须臾,“奴婢知错,若不是奴婢轻举妄动,也不至于同公主殿下一起落了水,让殿下也身处险境。”
“说得倒是有几分理,那你说该怎么罚?”李景淮冷哼一声。
“……就罚奴婢十日不得出现在殿下面前?”
沈离枝小声说完,缓缓抬起眼,乌黑的眼睛像是被水洗得黑葡萄,盈润黑亮。
就好像带着十分愧疚,虔诚而真挚地向他讨罚。
玉阶之上,太子凤目压下,睨视她的脸,那薄唇似笑非笑地翘起一角,“这是罚么?”
见他那笑,沈离枝心尖一颤。
她逃也似的避开那双像是看透她的眼。
又听上面那道嗓音轻飘飘传来一句话:“要罚,也该罚你近身侍奉十日。”
常喜刹时惊圆了眼睛,他一瞟下面吃惊地忘记控制表情的沈大人,又偷瞄了眼身旁看似轻描淡写的太子。
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
好家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我想静静。
太子:捆也要捆在自己身边。
常喜(小声逼逼):殿下也知道于沈大人而言,近身侍奉是罚啊?
小太监:常喜公公,殿下的随行名单……
常喜:得勒,没听见殿下说的吗,还不把沈大人加上!
是的没错,要开野外地图了!
【快夸我,我今天又又又二合一了,让我猜猜作收和预收谁先到200】(暗示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