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安慰(1 / 1)

鹤行年走至她身前。

风轻轻拂动叶片,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光芒。

他袖摆上的银鹤被染上了金光,浮光流转,像是要振翅腾飞一样栩栩如生。

鹤行年扬唇弯眉,对她微微一笑,“你没事。”

那清润的嗓音里还带着一分释重,像是松了口气。

这释然的语气,让人不由怀疑,他是专门赶来。

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像是流绪微梦,飘渺难琢。

沈离枝不敢再往这方面细想,屈膝对他行了一礼,“见过小国师。”

鹤行年用拂尘托起她下沉的手臂。

“沈姑娘不必多礼。”他又环顾四周,声音清朗道:“陛下已经离开,你为何还不离去?”

沈离枝后退一步,恭敬地垂目回道:“我在此等侯太子殿下,一同返回东宫。”。

鹤行年笑容未减,侧头看她,“哦?那太子此去何处,留你一人在此,不怕再生变故?”

再生变故?

沈离枝倏地抬起眼,乌黑的瞳仁映出鹤行年的笑脸。

温雅清润的笑容模糊了他的道袍,此刻他哪像那个超逸绝尘的仙道,就像一个矜贵的世家子,言行都吐露出明显的情绪。

他是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专门赶来的?

联想到太子适才问王贵的话,她不难猜出太子是怀疑她被皇帝召来,与老国师有关。

而鹤行年的出现,无疑不是亲自来验证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

一时间,沈离枝想不通。

思及太子专门避开走远,他和蒙统领交谈的事兴许并不想人知,她又沉思须臾才开口。

“鹤仙长多虑了。”

沈离枝将手中的布偶悄然往身后藏去,唇边是很浅的笑,声音轻柔道:“殿下只是稍去片刻,多谢小国师垂询。”

那一排浓羽一样的睫毛垂下,在她凝脂的肌肤上打下浅浅的阴影,掩去她眼底的防备与介怀。

鹤行年移目看她,他神容依然清朗,并没有为她这防备的模样而露出半分异色。

就好是纵容那飞出笼子的雀鸟暂时忘记了黍水之恩,因为他知道,天大地大,总有办法让它回头。

“你拿着这个,以后那帮太监便不敢欺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金羽令。

他说到那帮太监时,语气很是奇异,像是讽刺又好像是戏谑,还带着一种隐约的厌弃。

沈离枝把手指缩进袖中,视线从那枚做工精巧的金羽令上一掠而过,她低声婉拒道:“无功不受禄,多谢仙长好意。”

“你接连拒我,就不怕我跟太子说那两个严家姑娘的事?”鹤行年低笑一声,笑音如羽毛搔在耳膜上,说不上来的好听。

但沈离枝不信。

若小国师想告诉太子,早先时候就可以说了,更不必等到今日。

他想把这块明显隶属于上玄天的令牌给她,实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说好听是不让她再受宫里的太监为难。

可是天上掉馅饼,也可能是陷阱。

更何况,李景淮不喜欢他们,沈离枝便不想和他走得近。

沈离枝稍仰起头,端详着眼前的青年。

鹤行年比她高许多,他身形消瘦,宽大的灰青色的道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被风吹得翩然如仙。

他的双眸曈朦,宛如雾中看山巅积雪。

不是纯粹的洁白,而是灰蒙蒙一片,就好像是染上尘埃,不复皎洁。

她看了片刻,抿唇一笑。

“若是仙长要说,我只有先向太子请罪了。”

声音虽是柔和,可话中却是倔强,表明是不愿受人牵制和威胁的。

鹤行年勾着那小坠子,长指微曲,晃了晃,那金羽令就在两人之间摇摆,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沈姑娘对再下戒心是不是有些重了,毕竟第一次来求我的也是你,如今这样疏离,倒是好让人失落。”鹤行年低声谴责。

沈离枝蠕动了一下唇瓣,欲解释,却又觉得徒劳。

“是我上回唐突了仙长,只是如今我在东宫任职,私下收仙长所赐不妥。”她弯起秀美的眉眼,声音轻柔柔地婉拒。

鹤行年抬眸睨了一眼远处葱葱树林,他将手中的金羽转了一圈握在手心,“也罢,等太子殿下来了,问过再说吧。”

沈离枝从他脸上看到一抹确信,不由心里一紧,距太子离开少说也有一炷香,该不会已经回来了吧?

不过多会,身后果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若不是先前她还跟李景淮信誓旦旦地说与小国师不相熟,也不会有眼下这般的困境。

小国师显然不会愿意为她扯谎避嫌,若是太子因此与她再生嫌隙,以后再想要解释便难了。

沈离枝咬了一下唇,柳眉微颦,水眸底下压着苦恼。

鹤行年往她身前探腰,指尖又勾出那枚小金羽,像是知道她的烦恼,善意地为她解难,“你若现在收下,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沈知律,还不过来。”

几乎同时太子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召她过去。

沈离枝被这道声音一惊,下意识就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小金羽,转身之际,再一瞥鹤行年。

希望这人,会言而有信。

鹤行年唇边的浅笑如涟漪,很快就荡然无存,他抬起灰眸,看向前方。

年轻的太子立在远处,树影葳蕤,一片绿荫罩在他发顶,阳光洒下光斑,光影斑驳。

当真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可惜,偏偏生在了皇家。

如若不是李氏皇族,他倒是一个更得老国师欢喜的‘好苗子’。

鹤行年慢慢勾着唇,轻声道了一声可惜了。

沈离枝低下头,快步走至李景淮身侧,手里两件东西都掩在了袖子下,不至于让人看见。

“太子。”鹤行年随后才慢慢走上前,停在五步开外遥遥对太子示礼,不待人问,自己就先解释起来,“我见沈姑娘在此,便猜太子必然也在附近,遂询问了一下。”

“你找孤还有事?”李景淮凤眼挑起。

两人的事,几天前便已经说完了,李景淮不信他还能有什么事。

更不信他来,是找自己的。

李景淮余光一瞥,沈离枝倒是眼神都没有再挑起一个,似乎和鹤行年不相熟,漠不关心。

鹤行年随意甩了一下拂尘,温言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义父思及太子的及冠礼不远了,便擅替殿下筮选了几个吉日,若殿下信得过,明日便可呈于东宫,给殿下过目。”

“不劳国师,此事孤已交由司天监筮选吉日。”

李景淮想也未想地拒绝,他身边的事和人,半分也不想让上玄天插手。

知道太子的性情,被拒更是预料之中的事,鹤行年面不改色,敛袖轻笑道:“如此,也好。”

两人刀光不见影地寒暄完,蝉声也被酷日晒得奄奄一息,沈离枝终于坐上出宫的马车。

她从挑起的车帷往外看去,恰见远处的小国师正提袍登上他的青牛车,他仿佛能通察六感,忽而就在扬风的时候回头看来,对着她露出温雅的笑容。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错开眼。

浅金色的窗帷猝然落下,她的视野被晃得顿时一花。

沈离枝仓然回头,李景淮的手指还抵在车壁上,挽窗帷的丝带绕在他指间。

他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突兀的动作,反而牵唇冷笑。

“风这么大,吹不迷你的眼吗?”

沈离枝眨眨眼,莞尔一笑,“多谢殿下,风确实有点大。”

李景淮缄默片刻,“鹤行年找你问了什么?”

“殿下不是知道了。”沈离枝一脸乖巧。

“孤不信他说的。”

沈离枝思忖片刻,小心道:“我说了,殿下不会生气?”

她又缓缓移动目光,注视着太子那形状姣好的薄唇,那唇线微扬,露出了一个并不和善的弧度。

“你说。”

沈离枝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才抬眸道:“之前奴婢在严府门外恰好碰见了严家两位小姐,怜她们可怜无辜,依她们所愿,送到了小国师身边,适才小国师便是拿这个威胁奴婢,要告诉殿下听。”

“你果真好大的胆子。”

李景淮背往后一靠,冷着嗓音,狭长的凤目含着寒光,“你现在告诉孤,是看出孤暂时没法动他们上玄天?”

沈离枝摇摇头,她并没有如太子所想。

“那两个小姑娘年级尚轻,对殿下也全无威胁,况且殿下与小国师另有交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

“你以为严行豪死之前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被太子忽然打断,沈离枝愣了一下,忽然茫然的眼睛闪过一丝无措。

李景淮弯腰,手肘搁在自己的膝头,俯下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离枝不敢动。

这距离近得两人的气息互相交缠。

李景淮她忽而一笑,语速极为慢,拖长了调子道:“是,没有趁我小,杀了我。”

一语毕,沈离枝的眼眸倏然一颤。

李景淮勾唇冷笑。

严行豪曾指着他骂,骂他忘恩负义。

年幼时的他无拥臣,不会权术,也不心狠,更没杀过人。

他一腔热血扑进了泥潭,被拉入深渊。

杯水难解车薪,一石难填沧海。

是几个老臣将他拽出,教他重新学会走路。

走在这个名为帝王权术的道路上。

不可否认,他们教了很多,可他们想要的更多。

他焚膏继晷、夙夜不懈。

像是饱吸春雨的种子,急迫地要在这里扎稳。

一步步,跌跌撞撞,到处碰壁摔跤,却走得比他们所想的都要快和远。

后面有恶鬼,他只能往前。

李景淮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一瞬经年,最后沉淀在他眼中的只有一片血腥和污秽。

青松落色,朝荣夕毙。

世间的喜乐再无能挑动他心弦的,而他也不该放眼在这些虚度光阴的小情小爱之上。

沈离枝跪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看见他眼中变了又变的情绪,她扬起脸,轻声问:“殿下小时候,有很多人想杀您吗?”

李景淮一听她这个语气,不必看,也知道她定然是怜悯上了。

他转眸,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直望进她的点漆一样的眼中,声音淡漠又疏离地道:“你是在同情孤?”

难道这还不值得同情?

沈离枝想点头,可是看李景淮那黑沉沉的脸色,听他那明显不愉的口气,她又不敢点头。

但是他并没有否认,很多人想杀他。

身处东宫,尊如太子。

却也不一定比常人过的容易。

就好比一直以来流传下来的话:

皇帝不一定是太子,太子也不一定会是皇帝。

自古政权交替的时候,总是最动荡的时刻。

在东宫的基碑上有过很多太子的章纹,可最后能坐上皇位的却寥如晨星。

沈离枝的脸露出了怜悯,欲语还休地微张檀口。

李景淮垂视着她这张脸,心里却很难维持他想要的平静。

他拨弄转动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就开口:“沈……离枝。”

自第一面起,沈离枝就觉太子的声音很好听,是那种沉弦轻拨,带着古韵旷远。

但太子从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离枝,两个音节,自他嗓音里缓缓转出,就像是轻灵悦耳的泛音。

轻敲在她的心弦,触起了一阵涟漪。

沈离枝面上微烧,慌忙垂下眼,连气息都乱了。

李景淮的眸光在她霞光映雪的面孔上逗留片刻,“你在想什么?”

“在想,要怎么安慰殿下……”沈离枝像是被勾了魂一样,老老实实就说出了心底话。

说完她自己就先呆怔住了。

太子向来不喜欢示弱,肯定也不愿意被人安慰,她这话说出去,只怕会触怒于太子。

“我……”

“过来。”

“恩?”沈离枝正要修正自己莽撞的真言,却听见太子用松动的语气在召她过去。

李景淮往后靠在引枕上,神色如朝云叆叇,眸光却如含潋滟。

仿佛像是那一夜饱染海棠异香,牵魂勾魄。

沈离枝提裙起身,被勾着朝他靠近了一步,正要开口,却不巧马车行至颠簸处,晃动的车厢让人根本站不稳脚,她往前一扑,刹那三魂七魄齐齐飞出九霄云外。

她这一跌,不偏不倚撞进李景淮怀中,砸得自己脑袋嗡得一声响。

李景淮没有动弹,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不知作何反应,半晌后才咬着牙道:“沈离枝,你就是这般安慰人的?”

“……当然不是。”沈离枝撑着他的腿,连忙爬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他隐晦的眸色,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眼一闭,展开双臂就环过他的肩背,拍了拍。

“是、是这样。”

就好像,她本来就打算过来抱一抱他的。

李景淮被一双柔荑轻环着,心跳就慢跳一拍,暖香从沈离枝身上渡来。

他忽而就紧闭上眼,伸出双臂,用力把那虚靠在身前的身子往自己怀中压了下来。

人都是贪婪的,冰冷的身体只要挨着一点点温暖,就会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

可怜太子无人爱,回宫只把狗儿揣。

后来:

甭管枝枝爱不爱,只要抱抱好得快。

黑将军(沧桑):罢了,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工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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