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初心(1 / 1)

黑云狂雷笼罩在上京的天空,天穹之上紫红色的闪电像一条条带着锯齿的长鞭,肆意将浓云割裂成碎条。

一场轰轰烈烈的雷雨骤然而降,洗走了刑场上的污糟。

无数的血汇流成数条红河,蜿蜒流淌在粗粝的沙石地上,深入青黄不接的草地中。

“这场雨真大呀!”

常喜撑着伞紧紧跟随在李景淮身后。

黑色的油纸伞下更是透不过光,李景淮脸上阴鸷的神情就掩在伞面的阴影之下,只能看见黑影之外那薄唇略勾的弧度。

“水也好急,殿下当心脚下。”

常喜的提醒显然白费,李景淮的靴子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从刑台上冲下来的血河之中。

仿佛一块磐石,阻在湍流的河道中,凭一己之力,势必要将这奔涌的水道拦腰截断。

常喜一愣,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

不知不觉中太子已经生得这样高了,他要费力举起手中的伞才能够着他的头顶。

常喜又悄然比了比他的肩宽,不但高了还健壮了,他站姿挺拔,仿佛是一截永不折曲的松柏。

白驹过隙,仿佛还在不久之前,他尚蜷缩在伞下,是一个满腹悲愤却无可奈何,只能凄哀怨恨这天地不公、世道叵测的少年。

可眨眼间,他已经能够将这天捅破,把这地掀翻。

将来,还要做这天下的主人。

常喜打小侍奉太子,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何尝不是与有荣焉,他将伞高高举起,越发恭敬道:“殿下,我们回东宫么?”

李景淮在渐小的雨声中,抬了下眼睛。

浓云像是一块被拧干了的黑布,将水榨干后才不情不愿地逐渐散去,呼呼的风还在吹拂着树叶,将那些未坠地的水珠扫落。

将一滩滩的水洼溅起了涟漪,一圈复一圈荡开。

“严家那两个孩子找到了?”

常喜咽下一口唾沫,“找着了,人也没乱跑,就在严府背后的窄巷子里窝着,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让拿。”

金乌卫按着族谱抓人,那两个小东西正是在被撕去的那一角。

虽然逃过了刑场的斩刀,可是谁知道太子会有什么别的处置?

常喜心中胡乱猜测。

“去严府。”李景淮声音在冷雨凄风中传来。

“雨终歇了!”白杏开心地伸出手,接过从檐下滑落的几滴水。

“是啊,好在这里的屋檐出挑深,不然我们定要被淋湿了。”沈离枝也跟着笑,笑过后又有些担忧。

“耽搁了这么久,回东宫的时间快到了。”

她们是奉徐少理之命,出宫办差,被门房管事登录在案的,几时出几时归都是有讲究,不好耽搁。

所以沈离枝才会有这样一说。

白杏拍了拍胸,“大人不必担心,我知道一条近路,我们走快点不会太迟。”

大雨来之前,她们正在隔壁的露天走市上选购异域的花种,不过市面上卖得不如特供的好,品质良莠不齐,她们花了一个下午才订了零零星星几盆,签了立据约好让花匠们明日送去东宫。

办完公事,原先还想着可以趁着时辰还有多,去附近街市上逛逛,哪知道不巧碰上这阵的大暴雨。

湿漉漉的地砖上积了不少水,两人避着水坑并不能如愿走快。

“怎么,还看不上我这点银子?”

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

“严纯儿,你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跟我比?”

白杏拉着沈离枝停下,眼珠子有些慌乱的转着。

“遭了,我忘记了这条巷子穿过严府的后宅,大人,我们要不要绕路?”

白杏以为沈离枝谨小慎微,一定会选择避嫌躲开。

“那孩子我见过。”

“诶?”

沈离枝循着声音往前,温声提醒,“再绕路,就真得要迟了。”

“可是,可是也不能……”白杏着急地跺了跺脚,但是眼看沈离枝已经走远,只好跟上。

“拿着你的钱滚回你家去!——”

几颗碎银滚了出来,有些砸进水坑里,有的碰到人脚前,又滚出好远。

“哼!你和你妹妹如今都是乞丐了!我施舍给你,你不跪地叩谢还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会遭报应的!”小姑娘的声音听着软软糯糯,但是语气却很高傲,活灵活现地学起大人的势利。

另外有几个声音在一旁起哄:“是啦!左右她们以后也没有人理了,变成疯婆子,以后配小乞丐正合适嘛!”

“就是啊,和她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嫌我们不讲理,不把我们放眼底,现在可好了,就只能跪着看人了。”

沈离枝和白杏走来,脚步声引起她们的注意。

不等她们走近,那声音最响亮的小姑娘斜眼瞪着二人。

“你们是什么人?”

“路过、路过!”白杏虽是个低等宫婢,但是见得权贵女眷多了,一眼就能分辨出这几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身份都不低,她们身上穿着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头上还带着眼下最时兴的宝石珠钗。

非富即贵,便是她们最大的底气。

沈离枝目光从她们身上转了一圈,便落在墙檐下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姑娘身上。

虽然先前在沈府,光线昏暗中并没有看清她们的脸,但是还是能分得出那个咬唇瞪眼的应该就是叫严纯儿的姐姐,在她怀中啜泣不断的是她妹妹严妍儿。

两人的衣服凌乱,头发上半点金银装饰都没有,只用细带草草绑了发丝。

严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仆从也因为害怕和避嫌,一窝蜂地散去。

再没有人管这两个昔日的小主子,落魄的千金小姐变得比草还贱。

“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沈离枝停留在姐妹两身上的时间太长,惹来穿红裙的小姑娘警惕。

“你们不是单纯路过的吧?”

小姑娘年纪也就十一二岁,但是直觉灵敏,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沈离枝和白杏,很快确定她们不是路过这么简单。

“你们知道严府是今日被抄杀了吗?那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令,我看你们穿的服制是东宫的,我长姐可是东宫的女官之首,未来还要做娘娘的,我奉劝你们不想受罚就快点给我走!”

孟右侍的妹妹?

沈离枝藏起自己的惊讶,转过头对着红衣小姑娘莞尔一笑。

“孟大人可知孟小姐在这儿吗?”

孟雪晴把眼一翻,更加气鼓鼓道:“我姐姐料理东宫忙得很,哪像你们两个偷闲耍滑的轻松,还想管到本小姐头上?”

“孟小姐言重了,我们身为孟大人的手下,自然所见所听,凡事都是要禀告大人才做决议。”沈离枝微微一笑,极为和善,

她们管不着孟家的小姐,但是谨言慎行的孟大人当然管得住。

沈离枝听闻孟大人不禁严格律己对自己的亲族也时常会规劝。

作为她嫡亲的妹妹,自然会受到她更多的约束。

孟雪晴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不可置信瞪圆。

这告大人的把戏,她都不会再做了好嘛?

面前这个年长她许多岁的绯衣女官真不要脸!

“我们也就是路过而已!关你什么事啊!”孟雪晴不怕爹娘,唯独怕她严格的长姐。

长姐一发活,连爹娘都会反水,不纵着她了。

所以孟雪晴虽然又气又恼,可是也不敢和沈离枝再争,就说要走。

孟雪晴要走,她身边那群以她为马首是瞻的小丫头们更加不愿意留下。

她们七手八脚簇拥着孟雪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热闹地挤出了窄巷。

巷子里安静下来,严纯儿更加用力抱紧自己的妹妹,看着沈离枝和白杏两人身上的官服,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

“你们是东宫的人!”

她并没有认出沈离枝。

沈离枝垂眼看着自己绯红的袖臂,颔首道:“正是。”

“怎么,杀了我们全家还不肯罢休,连我和我妹妹都不能放过?”

白杏小声道:“你误会啦,我们真的就是路过。”

沈离枝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脚边掉落的碎银子,用手指揩去上面的水。

严纯儿看见她的举动,更加大声道:“那就是来可怜我们的?我严家人不需要人怜悯!”

“你错了。”沈离枝看她一眼,伸手不疾不徐拿起自己的钱袋,把擦干水的碎银子放进去。

白杏和两个小姑娘一起愣愣看着她的动作。

……她不是来发善心的,而是来捡银子的?

白杏呆了一会,连忙把自己脚边的几个捡了起来,掂了掂,分量还不少呢!

可这是孟右侍妹妹扔下的钱。

白杏身为东宫的宫婢,自然也惧怕孟大人,手里这银子就烫手得很,她疾步走过来,也投进了沈离枝的钱袋中。

碎银撞击的声音闷响,钱袋沉甸甸地挂在在沈离枝玉白的手指上。

严纯儿不由看得眼发直。

她口中说得很有骨气,可是,她确实也很需要钱……

但要她去向自己的‘仇人’乞讨,她宁愿去死!

沈离枝拿着钱袋,并没有如严纯儿胡思乱想那样立刻像施舍乞丐一样扔给她,反而往一旁严府斑驳的后门走去。

那扇暗红色的门上斑斑点点的脱漆,都是岁月的痕迹。

光辉了几十年的豪府,还藏着最初的不堪的狼藉。

在紧闭的大门左侧,从老旧的石墙根拱出了一朵粉黄的野花,被狂风暴雨浇淋之下依然生机勃勃。

沈离枝蹲在斑驳的门前,俯身探手摘下那朵沾着水珠的小野花,顺手就把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在了墙角。

“大人,您这是?”白杏惊讶道。

“这朵花很好。”沈离枝掐着那花,弯着姣好的眉眼对她笑得温柔。

“……我愿意为它付钱。”

“哈?”白杏傻眼,张口结舌,“可是这也太多了……”

这些钱都能买下好几盆稀罕的名花!

白杏太过震惊,不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说完她脸就微红。

她知道沈知仪也是出自官宦人家,家中自有不薄的家底,可是怎么也无法苟同她这散‘千金’买野花香的风雅。

贵人的世界,她这个粗鄙的下人是懂不了的。

沈离枝笑了笑,将花举在眼前。

“就买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屈不挠地怒放,就买它身在荒瘠,依然保持善美的初心。”

沈离枝手指轻轻转动着花梗,花瓣带出弧度的幻影,她背朝着门,双眸低垂,像是一卷古旧的仕女画卷,又仿佛是怜悯众生的仙人。

严纯儿怔然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听入了耳。

沈离枝慢慢从老旧的水磨台阶上走下,略弯起的秀眉,澄亮的眼睛里映着天际昏暗的光,却依然明亮。

“这世间,弥足可贵便是保持初心啊。”

是善,就要好好呵护。

小巷经历过几波热闹,终于重归岑寂。

严府内院,一扇隐蔽在枯黄藤蔓之后的斑驳旧门前静立着许多人。

两个黑衣护卫的手正放在门环上,仿佛是蓄势待发的猎手,准备将漏网的小鸟抓捕。

可实际上,他们保持这个开门的动作已经很久了。

大概是从听见门外那位声音温婉的东宫女官在威吓外头小姑娘起,太子忽然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行动。

外头那个语气嚣张的小姑娘是右侍女官的妹妹,而孟右侍一向在太子面前受到重视。

所以太子定然是不想他们贸然行事,吓着孟府的小小姐。

众人思及此,便都耐下性子等候。

然而常喜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挤眉弄眼,表情痛苦。

祖宗哟,怎么又碰上了沈大人。

等听沈离枝给两个罪臣‘余孽’还留下了银子,常喜更是倒抽一口气。

这,还不给太子抓了一个现行?

太子明知道是她搞得手脚,然而说好的是抄家灭族,就是按着家谱办事。

至于这被漏掉的两个孩子,以太子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就此放过……

然奇怪的是,刚刚还带着从刑场下来的满身煞气,太子居然能忍到听完都一声不吭,安静地仿佛已经悟出了大彻大悟。

常喜也有些许茫然若失,他再次瞥向一身鸦青素袍的矜贵公子,从那修竹一样的背影中,左看右看也没窥出个名堂。

几只麻雀在门外落了翅,叽叽喳喳的独享着雨后的宁静。

“开门。”李景淮终于发了话。

他声音低沉,似是空气里那丝未来得及消散的闷燥。

常喜随之一动,轻轻询问:“殿下,那这人我们还抓吗?”

雨后初霁,数道柔光从云层后挥洒而下,照在从大敞的旧门之间缓缓步出的青年脸上。

俊昳的脸孔被柔光覆过,仍挥不走浅褐色眸眼中的阴寒。

身在贫瘠,保持初心?

可是谁来告诉他,生在地狱,要怎样保持初心?

“抓人。”

惊雀振翅狂飞,惊慌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啦,所以31号00:00的更新推迟到31号23:00点后,到时候会看情况加更,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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