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沈离枝被拉到了垂花门后,大片的爬山虎伸着翠绿的枝叶蹭过她的发顶、脸颊,而后被她紧紧压在了脑后。
后脑勺被那太子蛮力惯到墙上,磕出她眼底一丝水雾。
李景淮自己也理不清头绪,在郭知判就要走出之时竟将沈离枝拉得‘落荒而逃’。
他在东宫向来肆意,从不畏惧旁人目光,可是他的动作先于思考,下意识就把人从杌扎拉起,强行带走。
他何时也需要避人眼目了?
李景淮眸子紧了紧,回过神来已经和沈离枝保持这个姿态良久。
他的大手还盖在沈离枝口鼻上,直接掩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意味着不许她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的肤色遗自先皇后,也是白皙如玉,但比起手下那抹凝脂一样润白莹澈的肌肤就逊色不少。
同样是白,也分了一个高低。
雪色莹润的脸被他手盖住,只剩下一双格外黑亮的眼睛有些失神又无措地望着他,仿佛尚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
刚刚的举止莫说惊吓到了沈离枝,更也是大大出乎李景淮他自己的预料。
好在沈离枝并没有大力挣扎,没有让他生出一种对弱女子施/暴的难堪。
除了最开始被他拉得有些趔趄不稳,她几乎是任由他带走。
十分温顺。
李景淮晦暗不明的眼色凝视着她,还没开口,郭知判的声音就从垂花门后传了过来。
“沈大人?”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视线偏移,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哎呀这药怎么没人看着了,别是煮坏了。”张医女紧张的嗓音穿插着,随后一阵脚步乱踏的声响,像是张医女正小跑着去抢救那罐无人照看的药。
郭知判还在道:“奇怪,沈大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明明刚刚还听见她回应。”
“算啦,想必沈大人是有什么急事,咱们把药先收起来,没准她一会就回来了。”杨左侍也被动静惹来,不过她张望了下四周,又不紧不慢把两人都召了回屋。
因为杨左侍的话,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宁静。
沈离枝紧张盯着垂花门方向许久,这时才缓缓松了口气。
少了被人发现的危机,就连紧绷地后背都不禁往放松了下来。
李景淮察觉手心被细弱的气息拂过。
绵软触感蹭在他手心,好像是一个轻柔的吻。
他将视线重新移回被他桎梏在眼前的少女上。
鸦鬓雪肤,水眸盈盈。
因为烟熏火燎而微红的眼尾,像是醉酒后那夺人心魄的艳光。
李景淮呼吸一窒,脑子里不知道为何闪过伊成瑞的胡言乱语。
可他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佛子。
此情此景,心底会有触动,也是实属正常。
沈离枝本就生得昳丽冠绝,但是平素遮着、掩着,便没有让人觉得她有多美,这才会有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被攻陷的错感。
这就是手段?
先是借由醉酒,肆意地挑拨他,然后又散播流言引他注意。
他倒是像只小狗一样,被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勾着团团转。
如今居然还真得亲自送上门来。
李景淮慢慢蹙起眉,他好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无端受制的感觉。
但是身处高位,他并不喜欢掌控无法预料之事,也厌恶被人牵制。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背着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然,如梦方醒的沈离枝也并不敢放肆看他。
她的视线依然下意识低垂,只有长睫随着呼吸轻颤,像是初生的脆弱羽翼在小心试探着气流之中的危险。
空气像停滞了一样凝重,雨夜过后的闷燥如大网压在人心头,又湿又粘。
“沈知仪。”
听见他的声音,沈离枝才将那双映着日光明晃的眸子抬起。
李景淮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黑珍珠一样的瞳仁上倒映着,他扯起唇角,有些顽劣地挑起笑,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生得很像沈明瑶。”
话音出口,他身上的凝重,脸上的不虞,一下都消失了。
所有的悸动、牵绊,并不是因为她‘拙劣’的勾引,只因为这张脸不是?
沈离枝目光定定看着他须臾,如此刺人的话也未曾让她神色有任何变化,该难堪,该愤怒,该嫉妒?
她的唇瓣漾开浅浅柔柔的笑。
秀眉连娟,微睇绵藐,让人色授魂与。
即便在李景淮心里已经垒起了重重防线,这一刻还是会怔忪须臾。
沈离枝微微歪着头,额前的刘海碎发轻柔拂过她的笑眼。
她声音轻柔,像穿过绿叶繁花的轻风,带着一种往来自在的随性。
“太子殿下,这不正是奴婢来东宫的缘故么?”
若不是因为她长得像长姐,此时此刻的她根本不会来上京,而是还在抚州,等着父亲安排的下一门亲事。
说到底,她会在此,也全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李景淮看着她,缄默片刻,分不出她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颜欢笑。
不过,既是知道,为何还要来?
“原来,沈知仪是不愿意侍奉东宫。”李景淮声音重归低沉清冷,两人虽然隔着一步的距离,但被他的话生生再次划出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浅褐色的眼底像凝着一团光,是倒映着沈离枝的雪肌。
沈离枝刚刚启唇,太子的第二句话随即到来。
“正巧,近日有人向孤讨人。”
沈离枝那一声极低的我没有,被他的话压来下去,她一时间光顾着微诧,忘却了辩驳,傻傻地仰着脸,一副乖顺的模样。
李景淮怎会相信她真的乖顺,若是乖顺不惹是非,又为何会短短时日让宁远伯府的人上门。
“乔辛宴向我要你。”李景淮轻笑,“若你不愿呆东宫,就走吧。”
他才说完,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再退一步,转身时的袖摆不轻不重扫过沈离枝的手背。
他抬脚,走得利索果断,袖子却被一股小力一扯。
李景淮停步侧头,从自己绷直了的袖子往回看,直到看见袖子的端头被指尖莹润的小手牢牢拽住。
“殿下,我愿意呆在东宫的。”沈离枝语速很快,好像慢上一点真会被太子送出东宫。
送给那什么乔公子?
“当世子妃不好,情愿在东宫做一个奴婢?”李景淮一边说道,毫不客气抬手从她指间抽回自己的袖子。
听到世子妃三个字,沈离枝这才想起乔辛宴是谁,不就是严府大婚那日,错将她认作沈明瑶的乔世子。
即便他不是心中有旁人,沈离枝也并不想匆匆再许给人,父母之言不可说,难道即便做了东宫女官也会没有半点话语权么?
“我是真心想留下辅佐殿下的,求殿下允我留下。”
这不是李景淮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辅佐’这样的字眼,听得多了,便没有了第一次的轻蔑和不屑,反而深深再看她一眼。
她瞳仁很黑,却不是沉沉暮霭的浓黑,反而像是黑珍珠带着珠晕的光泽。
让人轻易能看透她眼底的真情实感,她并没有说假。
“为何要辅佐孤?”李景淮没有再说戏谑的话,反而因为奇怪她的执着。
沈离枝张了张唇,想要发出的声音又被她下意识吞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儿时,那仅有数面之缘,曾陪她游街祈愿,并告诉她并不比别人差的少年。
是为了那曾经他响亮喊出的,却在数年后被他亲自踩在脚下豪情壮志。
身为大周未来的掌权者,若能是一个贤善之人,世间或许便会少许许多多被残暴杀害的无辜人。
可是,她只是一个从大周偏远州政而来,对于如今的太子一无所知的人。
世人常云,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太子他当真是自己愿意变成如今这样的么?
是因为权利本就是肮脏血腥、冷酷无情,还是因为想要握住权利就要抛弃年幼时可笑的梦想?
她根本无从可知。
一厢情愿的想要去改变,何尝不是一样可笑?
“沈知仪,你连番戏弄孤,很好玩?”李景淮眸子沉怒,一张俊昳的脸顿时变得生疏冷离。
“我没有……”沈离枝咬了一下唇,下唇瓣就被牙印压出一道白痕。
沈离枝想起了自己的儿时,小时候的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活泼,大人们总是在比较,而她却并不是各方面都优异的孩子,在长姐和同胞哥哥的衬托下,她暗淡无光。
是那个冒雨赴约对少年同她说了一句话,人为什么总要和别人比呢?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点,那便足够了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从此她的世界有了光。
她不再和人比较,而是努力的做好自己。
若不是紧接而来的那件事,彻底摧毁了她的路……
如今的她或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沈离枝闭了闭眼,抛开压在心头的那抹遗憾,朝着李景淮又一弯眉眼,露出一个她惯常的笑脸,她又改了字,重复了一遍:“奴婢没有。”
她正视着李景淮这张沉愠的俊脸,满是包容和谅解。
兄长也说过,人生来为善,若不是因为诸多种种的变故,是不会变成坏人的。
因而从没有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抹去的善。
有些掩得深,有些埋得浅,只要用心去找,努力去掘,总能让它重现天日。
“奴婢想试试……”
李景淮被她的视线所擒获,仿佛被千丝万缕的网所缠住,她莹白带着柔光的脸一瞬间好像变得雀跃欢喜。
神容飞扬,若霞光万道。
“殿下若允奴婢留在东宫,奴婢一定会像杨左侍一样好好辅佐殿下。”
就像杨左侍所说,成为太子心中重要的人,然后就能稍稍左右太子的决意。
不需要太多,也不求一朝一夕就翻天覆地的改变,只要一点点,相信滴水石穿的潜移默化,他定然可以有所改变。
只要一天比一天变好向善,便足以。
李景淮深目凝望,想冷哼却不由笑了起来,他神色冷淡,“那你可别后悔。”
得了这句话,沈离枝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不会被送走。
她莞尔一笑,“奴婢必不会后悔。”
路是自己选择的,她不会后悔。
李景淮再次迈步离去,在转身的时候脸上神色复杂,微眯起的双眼含着冷意。
沈离枝,究竟是什么居心?
太子不知从何处而来,走时更是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转角。
沈离枝往前半步,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又抬手摘去几片沾到头发上的叶子。
她手指捏着青翠的叶柄,再回眸看了一眼李景淮消失的方向。
太子来这里,最初是有什么事。
莫非是早膳不得他心,是来兴师问罪的?
想起那一桌大补药膳,就不免又让她想起另一事。
沈离枝忙不迭提裙小跑,回到杨左侍的正院,恰好撞见两人掀帘出来。
正是郭知判和适才的那位医女。
郭知判一眼看见沈离枝,脸上露出一抹惊诧。
“沈大人,你没事吧?”
好好的人突然不见,必然是出大事。
沈离枝头一回觉得难以启齿,为免惹来麻烦,她不敢对郭知判说实话,便胡乱点了一下头。
“让大人担心了,刚刚……有点急事。”她又看了眼张医女,扫过空无一物的小火炉,“下官的药……”
张医女哈哈笑道:“不妨事,杨大人已经帮你把药送去了,小姑娘很有本事啊。”
张医女笑得开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也不知道杨大人哪里捡来的活宝,居然胆敢给太子送壮.阳药。
太子不行?
这要是传出东宫,岂不是要让上京那些恨嫁的千金小姐们哭断肠!
沈离枝摸不准她在笑什么,只能随之一笑。
“沈大人辛苦了,去屋子里陪姑姑坐一会,喝喝茶、解解暑吧,我送张医女,去去就回来。”郭知判刚从杨左侍那里知道了实情,此刻也含笑看着她。
“都说不必送啦,我虽然老了,这腿脚可还利索着。”张医女抱怨道。
“那是谁上次在院子里摔了一个扑倒?”
两人拌嘴的声音渐行渐远。
沈离枝再次理了理衣裳,确定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挑起竹帘进了正屋。
刚转过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就看见杨左侍坐在罗汉床上,对她招手。
“快进来,外面热得很,难为你给太子煮药。”
沈离枝听她提起那药,不由开口问了。
“杨大人,下官以为,太子是不是贵体无恙?”
就刚刚那个生龙活虎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难言隐患。
她的担忧大半来自常喜夸张的言辞,可是实情究竟如何,她又不好去问太子本人。
因此适才近距离观察之下,她感觉自己是不是受到了常喜的诓骗?
“嗯?”杨左侍笑眉笑眼,“为何如此说,是太子同你说的?”
那,倒没有。
只是太子那举止行动上看起来和平常无二,一点也不像常喜口中那个‘虚弱’的太子。
“只是下官应当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力气,伤得了殿下的贵体……”沈离枝想起自己喝晕了头,因而说话间底气有些不足,捏着自己的指尖,声音且低且柔。
虽然奶娘在她备婚待嫁时也跟她讲过一言半语的,但那时候的她分神在想旁的事情,并没有专心听。
至于男子那处究竟多么柔弱、不能自理,她无从可知。
但想起她撞过的太子胸膛,硬邦邦的,太子该是练过武,所以不该这么容易被伤着才对。
这就能解释,太子为何一脸不高兴跑来准备对她兴师问罪,只不过不巧被郭知判打岔了,这才让太子忘记了这桩事。
“无妨,不过是些补品,太子随便用一些,补补身子也好。”杨左侍嘴角的笑纹就没有松过,满眼都是喜闻乐见的神情。
本该年轻气盛的人,却偏偏清心寡欲活像个佛子,不给他找点刺激,指不定真的孤寡一生。
杨左侍确实别有用心,虽然她在太子面前能占了一席之位,但是她深刻知道奶娘到底比不上亲娘,很多事情上她只能劝并不能替如今的太子决定。
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对立妃纳妾却表现得越发冷漠,怎么能叫她不心急、担心。
沈离枝点了点头,心里直觉杨左侍总不会害了太子,这事她说能行就不会有多大问题。
两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相视一笑。
杨左侍捡起未做完的针线活,沈离枝就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一股冷松寒香被热气冲开,从腾起的茶香中孤军杀出,突兀地氤氲在她唇齿之间
她讶然曲起一截手指蹭了一下唇瓣,依照刚刚和太子发生的那些肢体的接触,合情合理猜测是从太子手沾上的味道。
因为这股冷松寒香和太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木质冷香向来给人一种干净、沉稳的感觉,像是空寂的挂霜松林,远闻是碾碎后松针清冽,近闻却带着锋利冰棱的清凉。
虽然此刻这股味道锋利逼人,但是并不会让人生厌。
只是这味道在这暧.昧的地方让人不由觉得有些难堪,好像是自己吻上了……
刚想到这,沈离枝手指蓦然一僵,脑海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令她费解的画面。
那夜瑶池边上,她这唇似乎还吻过太子的颈。
李景淮疾步走出院子,在渐起的蝉声中又慢慢缓下步伐。
他将攥住的右手抬起,张开玉制一般骨质分明的手指,掌心处空无一物。
李景淮却把视线凝在上面许久,那抹挥之不去的触感像是一团火平白无故地烧在他手心。
只不过是不小心碰到罢了!
他再次把手握紧,像是要将这莫名的火,就此掐灭。
常喜小跑而来,对他哈着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李景淮随意点了点头,率先走在前头。
把聒噪的蝉声和莫名的悸动都一起抛在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评论掉红包】么么
我先说,太子好狗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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