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离开后,杨左侍静坐远处,摩挲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
透着细滑的丝面,下面掩着凹凸的疙瘩,像是老树干皱的表皮。
这触感让她不断想起从前,便让她难以在看似平静的东宫有一日的安眠。
门吱呀一声响,郭知判的身影就出现在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后。
“姑姑,太子回去了。”
杨左侍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垂眼扫过太子搁在桌面的茶盏又想起一事,抬头便问:“那沈大人呢?”
郭知判正将窗户合上半扇,回头答道:“沈大人被徐少理派来的人叫走了,像是有事吩咐,我也没多问。”
杨左侍从前也不太过问下面这些小事,因为有孟右侍在。
孟霜晚出身世家,才学能力都拔尖,又统筹管理东宫大小事务,确实是百里挑一的人物。
想到这里,杨左侍不由感慨:“孟大人其实也很不错,只可惜……”
杨左侍话没有说完,郭知判也知晓她可惜什么。
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姑姑,这事也不能强求,殿下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郭知判劝她,就是怕她多思多虑,从而加重病体。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心里就是怕。”杨左侍放低了声音,虽然知道这里有太子的暗卫看守,不会有旁人接近,但是她还是下意识用最小的声音。
“怕他不是只爱一人,就会一个也不爱啊。”
李皇血脉里那种过分偏执,前前后后不知酿成了多少惨剧。
她见识过,就真的害怕了。
“殿下他……不一样。”郭知判走过去握住她的伤手,将心中的三分确信讲出了八分的样子,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无妨,会好的。”沈离枝弯着唇,抱紧手中新剪下来、犹带着苞蕾和露珠的花枝。
她的嗓音有些发闷,那日在小和院淋了雨,身子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大人是头一次来,不知道这事大多女官都是不愿意担下的。”
跟着她身后的宫婢白杏因为她刚刚迎风咳了几声,便关切了一下她的身体,这下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她们此行,从东宫而出,乘车到了大周皇宫,大费周章专程为六公主奉花而来。
六公主虽和太子殿下不是一母所出,但因自幼是抱养在先皇后膝下,就比旁的公主多了些殊宠和娇贵,就连宫殿里的水养花都要从东宫司芳馆里挑选。
沈离枝连东宫都还没有摸清,就被指来皇宫办差,心中说不担忧那也是假的。
不过即便她心中有所忧虑,但是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见到大太监、内官都是不卑不亢行礼。
就连进出皇宫好几十次的白杏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这份镇定。
白杏还偷偷告诉她,太子今日也会到皇宫来。
这宫中无论品级高低,人人生了一双眼睛,一张嘴,风吹草动的事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到处飞。
“你,不怕太子吗?”
沈离枝有些好奇,因为东宫之中太子与戒律司就好像并立的两个恐怖代名。
就连她出宫这短短的一程路也听到路上有人在议论太子对严家的重刑惨无人道。
白杏眨了眨眼,老实道:“怕,但是更害怕这座皇宫里的人……”
一个脚步声重重传来,打断她未完的话,白杏连忙把脑袋一缩,把面对的事全权交给了沈离枝去面对。
沈离枝转过头,从伏薇宫里走出来的是一名绯衣女官,她挽着高髻排云梳,将颚线与紧绷的发际一同绷成一张严肃的面孔。
“六公主与乔小姐正在琅夏花亭,你们送那里去。”这名女官也不与她们见虚礼,而是盛气凌人地打发。
“莫要慢了,惹公主殿下生气。”
沈离枝脸上浅笑没有拂去,口里应是,款款行了一礼才带着白杏转身退走。
倒也没有像其他女官那样,脸色白一白、身子颤一颤,然后不堪受辱地咬着唇愤然离开。
白杏侧头打量她须臾,脸上又露出一抹笑。
“那位是公主身边的教习女官,比徐少理脾气还怪哩!”
沈离枝转头看她,并没有搭她的话,而是温声又问道:“琅夏花亭,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好,白杏吐了吐舌头,拉了下沈离枝的袖子,“当然知道,沈大人我们从这里走,能快些绕去琅夏花亭。”
沈离枝考虑须臾,还是听从她建议,跟着她抄了近路。
皇宫太大了,比东宫大上几倍不止。
虽然皇宫之中侍奉的宫人也是成倍的多,可是却也不足以覆盖到角角落落。
白杏带她走的这条路,就没什么人影踪迹。
好在青天白日,绿意葱葱,也不叫人害怕。
再者白杏一路叽叽喳喳,比一百个人都要热闹。
沈离枝边听着她东拉西扯,也就不觉得这脚下的路漫长。
只是还没等她们走到琅夏花亭,白杏忽然抱腹哎呀一声。
沈离枝回头,“怎么了?”
“奴婢好像吃坏了肚子。”
沈离枝见她嘶嘶抽着气,挤着眉眼,满脸都是扭曲的痛苦。
“你这般模样,也不好去面见公主了,你把花给我吧。”
白杏抽着气道:“这样不好吧?”
沈离枝是头一次进宫,也不摸不清贵人们的脾性,若是放她一人前去,无疑是瞎子进城,处处碰壁。
可是白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早上大人们赏的那些糕有问题,还是出门前喝得那杯过夜茶太过寒凉,此刻肚子里翻江倒海,忍无可忍。
沈离枝微微一笑,口里说着无事,还催促她快去。
白杏只好把花交给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点了点右前方掩映在树林之间,露出半个头的丹红色八角攒尖顶道:“那、那儿就是琅夏花亭,奴婢会尽快回来!”
沈离枝和白杏分开后,抱起两捧花继续往前走。
琅夏花亭瞧着就在眼前,可是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
穿过小树林,她又走至一开阔的地方,大片的花砖铺地,临边还造有一排玉栏,挡住了去路。
旁边无湖无塘,却专门围了起来,着实奇怪。
左右也不是太远的距离,沈离枝就往左绕行了几步走到边上往下一瞧。
眼睛还未看清,耳朵里先传来一声巨声。
“臣愿死谏!”
砰——
在镇石旁倒下一人,身下溢出源源不断、鲜红的血液,像是蜿蜒的红河,向四周蔓延。
沈离枝瞳孔不由一缩,她的指头用力攥紧雕花玉阑,正想惊呼,却又看见从她视线的死角处缓缓走出一人。
杏黄色的圆领袍,金冠玉带,麒麟靴。
正是太子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