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呆了一呆,太子所言,似乎也极有道理。
她光顾着怜惜蝴蝶,却忘记这世间弱肉强食,环环相扣。
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乃是天地本质、因果轮回。
难道就因怜惜弱者,而故意去杀死强者吗?
沈离枝在李景淮奚落的目光中愧疚了,她低头看着在自己手指上抬起两只前脚正在梳理自己触须的蝴蝶。
万一,这是蜘蛛等了十天半月、一顿生死攸关的救命粮呢?
她不但夺走它的粮,还弄坏它的网。
仔细一想,要是自己的家非但给人劫了粮还把屋顶打了个大窟窿,她也会气极。
沈离枝越细想,就越愧疚。
李景淮放下‘大罪’这样的话,就盘着手冷眼相待,且看看她那张被雨水拍得发白的小脸会不会染上惧怕,那双水盈盈的笑目会不会淌下泪来。
可是看着看着,他却觉得不对劲。
沈离枝脸上居然只有愧疚。
……而且她还侧了一下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花丛。
还是——对那莫名其妙、蜘蛛的愧疚?!
李景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然后蹙起了眉。
“殿下说得对,是奴婢疏忽了。”沈离枝眨了一下沾着雨珠的长睫,黑亮的眼睛因为雨洗,更加透彻明亮。
李景淮没有反应,沈离枝就转过身,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
常喜抻长脖子,好奇道:“沈大人不会把蝴蝶给送回去了吧?”
说着,一只蝴蝶就在转小的雨中振翅飞了起来,绕在沈离枝身侧缠绵徘徊。
常喜缩了缩脖子。
好嘞,做梦呢。
蝴蝶放肆在两人眼前飞了一阵,在李景淮阴郁的目光中越飞越高,最后越过了院墙消失不见,这时沈离枝才反过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拿起搁在一旁的伞站起来。
李景淮又垂眼看着沈离枝纤细的背影,越看生出几分茫然。
是自己那日在戒律司不够血腥暴虐,没能彻底吓着她,以至于她竟敢放着‘沉怒’的自己自顾自得忙去。
还是她当真脑子里就没有害怕畏惧?
“奴婢放了一块糖。”
沈离枝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脸,她敬佩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常喜咋舌。
李景淮忽而哼笑了一声,原以为她在忙活什么,不过是在做一笔单方面的置换。
“糖也替代不了先前那只蝴蝶。”
拿走一件东西,再硬塞来另一个。
世间当真可以做到一替一换,无怨无悔吗?
常喜微微一怔,同时回眼,看向表情从容的沈离枝。
太子当真是在说蝴蝶和糖吗?
还是在说沈离枝和沈明瑶。
沈离枝笑容收淡,像是天边渐小的密雨,她眉目被洗得如墨染,越发显出她五官的优越。
眼弧柔和,唇珠饱满,一张娇妍夺目的脸被雨水一洗,像沾了露水的芍药花蕾,凌乱柔美。
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青翠的花圃之前,她那身绯红半袖裙洇着深浅不一的水印,像是花丛里浓淡相宜的团锦,她唇角只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声音软绵。
“不试试,怎知它不会更喜欢这糖?”
李景淮眸子蓦然一缩,定定看向她。
沈离枝弄湿了衣,在温暖的廊下方觉得湿冷渗了进来,难以忍受。
她本想回去换了衣裳再回来,郭知判得知后连忙让她不着急走。
不一会就从她屋中捧出好几套衣服。
“这些是下面孩子做的,但是我和杨大人都老了,穿不得这样鲜艳的料子,送给你正合适,你挑挑?”
沈离枝推脱不用。
郭知判道,衣服在箱子里终不见天日,不说辜负那些拳拳心意,也浪费这些上好的料子。
沈离枝无法,就选了一件樱草色襦裙。
自从入了东宫,她还未曾穿过这样繁复贵重的衣服。
绣花百叠下裙,上有杏黄蝴蝶袖外罩,整体窄瘦,显出窈窕身形,正是时兴的半袖腰裙的样式。
“真好看,合适!”郭知判围着她转了几圈,连连夸赞,“等杨大人同太子说完话,也让她瞧瞧。”
沈离枝容貌秾华昳丽,身姿袅娜娉婷。
即便素面散发也有种风华奇韵。
沈离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将垂下来的湿发别到耳后,温声细语道:“奴婢还要出去督查修理院景。”
雨收放晴,空气清新。
宫婢们纷纷跨起竹篮带着工具在院子里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沈离枝从廊下穿行,阳光从回廊上的竹帘上透下柔光,将婆娑树影倒映。
她手指抚在那些被阳光晒得半干的竹片上,指尖敲出短促的音节。
沈离枝并不知道这条抄手回廊正好处于正屋的窗前,隔着小池塘和几颗山茶花树,她偷闲伸腰的姿态正落入两人的视野。
杨左侍轻抚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望着沈离枝掩映在花丛之后的身影道:“还是年轻好啊,东宫里新来了这些孩子,各个都大有本事,这东宫又要热热闹闹的了。”
李景淮目送那道身影走出视线才半阖起双眼,目光自然垂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打量了几眼,将名单上的人又反复扫视,随口道:“若不是嬷嬷和皇后插手,我原也不会留下她。”
杨左侍含着笑,目光炯炯,饶有趣味道:“我说‘她们’,殿下却特指沈大人。”
看见李景淮抬头似想开口,杨左侍却率先道:“我觉得小姑娘人挺好的,长得也好、性子也好,只是和明瑶是不大一样,但嬷嬷就是好奇你为何对沈大人意见如此深?”
李景淮定睛瞅了杨左侍一眼,慢条斯理合拢手上的奏章,搁到一边。
他又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姜茶。
辛辣的姜汤入口,驱散久站雨中的寒气。
“笑太多了。”
“什么?”
李景淮不再细说,淡眼看着杨左侍好奇的眼,声音冷淡道:“孤不喜欢东宫太闹腾。”
“等你及冠了,东宫只会越来越热闹。”杨左侍锤了锤自己的腿,再次喟叹自己这身子骨老了。
隔案而坐的少年,一晃经年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
长成了松山玉立、萧疏轩举的模样。
自从先皇后故去,前朝和后宫各怀心思,再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算。
杨左侍固然有心,但是东宫之外她能使上力的地方却不多,只能在tai耳边多唠叨几句,期盼他自己能提前有所计划,不至于以后枕榻之上都是各怀鬼胎的暗棋。
李景淮对于选妃兴趣缺缺,还比不得手上这本官员名录更吸引他注意。
“不但有太子妃,还要良娣、良媛,这些总该有的。”杨左侍难以判断他听进了几分,又劝他道:“小淮你也要先仔细为自己选选。”
李景淮搁下杯盏,落下清脆一声。
杨左侍被他落盏的声音小惊了一下,眉心微蹙,抬起的手都忘了落下似的,半响才道:“殿下就没有喜欢的姑娘?”
李景淮顿了片刻,随意撑起右手,支起下颚,目光从眼角延出。
他看向窗外的山茶树。
“我喜欢,便一定会有我想要的结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