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从云端掉到泥潭。
有人会惊、有人会怒,也有人会委屈。
却少有她这样识趣,一声不吭就认命受罚。
李景淮本来要走的脚步为此又牢牢定在原地。
“你可有话要说?”
太子开口,抛出来的问话却是这句,卢司言不由为沈离枝捏了把汗。
太子为皇帝分担政务数年,已是掌了半个大周。
年岁渐长,行事越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他为尊,万臣应伏身受命。
哪有和他讲道理、谈条件的余地。
这句话分明就是一个陷阱。
他备下一个深坑,等着人跳进去,好直接埋上。
“奴婢,谢过殿下。”
沈离枝不卑不亢地回答,嗓音轻柔,像是春三月的花雨,温柔拂过眉间发梢,轻盈地一触而落。
她的声音中并无委屈,也没有怨愤。
脸上亦没有能让李景淮挑出错处的神情,眉眼舒展,笼着烟水柔情。
仿佛生来一副笑脸,无尽的温柔镌刻在她骨子之中。
那张脸明明确确告诉他,她并不会因此动怒生气,所以对他的安排亦是无话可说。
李景淮定定看她须臾,这张脸确实和沈明瑶有六七分相似,猛一眼看去或许真会当作一人。
只是沈明瑶笑起来不是她这般模样,她笑起来眉眼皆是灿意,明媚灵动。
并不是沈离枝这幅,虽然温温软软,人畜无害,却处处让人无端有种一拳砸进棉花中的无力感。
她不是沈明瑶,自然无法得到李景淮的好脸色。
若说这些年,上京贵女当中有什么人特别引起太子李景淮注意。
十有八九都不会说错,正是那位八面玲珑的沈大姑娘,沈明瑶。
很多人都以为李景淮的妃位正是为她一直空着,可哪知道转眼沈大姑娘就准备出嫁了,嫁得人还是裴府的二公子,与太子没有半点干系。
而太子在东宫病了数日,似是因为痛失所爱,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皇后这才觉药下得太猛,过犹不及。
这便匆匆提了沈二姑娘来,想要弥补一下薄淡的‘母子’情义。
而沈离枝的直坠谷底,则是李景淮给予皇后先斩后奏做法的回应。
李景淮目光沉沉,那双眸色不深,在阳光之下乍看有几分透彻,好像是能映射出万千光华的琉璃珠。
只是这两丸琉璃珠色彩太过复杂,再通透澄澈也让人看不到底。
穿林的清风从身后吹来,梨花杏花如雨下,有几片擦过了沈离枝的脸颊,飘零落到了那位贵人的鞋面之上。
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又好像蛰伏着让人后脊生寒的杀机。
“如此最好。”
沈离枝虽不知道太子为何不喜她,然而此时也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本也不想来东宫,只是母亲的话让她不得不听从。
好在这一回,李景淮当真离开了。
卢司言相送离去,想必是还有事情要禀告。
等着太子与卢司言离去,众人方觉得一颗高悬的心落到了实处。
有人大口做着深呼吸,适才浊气憋在胸口几息都没有轮换,再不喘口气就要把自己生生憋死在这。
”太吓人了,太子殿下刚刚那幅样子,像是动动手指将人拖下去斩了。”
她拉着旁边女官的袖子,声音委屈道:“姐姐们都说东宫好,可没人告诉我太子这般威仪,以后我若到殿下跟前侍奉,只怕连话都说不顺溜啊!”
旁边一个圆脸的女官拿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说这个,刚刚还在说那沈二姑娘好命,谁知道这好命这么薄,竟一见面被太子给贬了,你们说她惨不惨啊?!”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心中又轻快了不少。
适才的妒忌之情,都变成喜闻乐见。
“真的,太惨了,我要是她,只怕都没脸待这了,太子这显见得是厌弃她呀!”
“是呀是呀,以为长得像就能替代原主,那真是痴心妄想,不知太子和沈明瑶郎情妾意都好几年了,谁知道这沈明瑶发了什么疯又和三殿下有了首尾……”
这位女官说得正得意,一没留神竟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把自己都吓得脸色一片惨白。
然而覆水难收,这话早让旁边的人都听进耳中。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而后都捂嘴惊呼一声。
“当真?!”
“欸,你们可千万别乱传,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也不知道真假。”那个失言的女官连忙摆手。
她的神情太过慌张,更显得她心中惧怕,可见她说的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其他人见她唇色都吓得发白,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乱说出去。
只是她们情谊浅薄,又有谁担保这话不会传到太子的耳中。
她们说话原本就是要说给沈离枝听见的,自是不会专门压低声音。
所以沈离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听沈明瑶和三皇子时,她便抬眼看了过来。
如星夜的眸子水光潋滟,一闪而过一些思虑。
原本沈离枝官任少典,可以单独住正屋的,但是太子的贬罚让她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沈离枝倒是无所谓,虽她也是家中嫡女,但是富也来,穷也往。
她没什么在意的,不过是一处睡觉的地方罢了。
最后还是由卢司言做了决定,将她与两个九品知微安排在了一处。
这二人家世不高,好在才学尚佳这才侥幸通过考核留了下来。
其中慕参议家的慕知微本来就因为品级不高被分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不高兴,一间屋子两个人都显得拥挤没想到还要再加一人。
而这人还是刚刚被太子厌弃的沈离枝,焉知会不会被恨屋及乌?
沈离枝进去的时候,屋子中一左一右两张床榻上已经各坐了一位少女,卢司言的意思让她看看和谁暂且挤一挤。
毕竟这屋子里的床榻都是宽敞的大床,睡两个身材纤瘦的少女根本不成问题。
慕知微哼了一声,抬手把帐子打了下来,一副就要就寝的模样,拒人千里。
沈离枝就偏过视线看向另一边,罗知微慌忙站了起来。
“沈姐姐不嫌,就、就与我一道吧?”
沈离枝感激地冲她一笑,带着包裹走到了她这边。
罗知微虽然品级比她高,可是在她面前却拿不起架子。
一来她年纪较小、本性也怯弱,二来她打心底觉得,这位沈二姑娘不一般。
就她跟太子说话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就深深折服了罗知微。
要知道那时候的气氛,若不是她们都跪着,在场恐怕没几个能站的稳脚。
两人随意搭了几句家常闲话,在慕知微不满的哼唧声中,匆匆打住,简单梳洗过后也就早早睡了。
毕竟次日她们就要正式当差,还是要养足精神。
翌日。
天才刚刚擦亮,三人就起了床。
按照昨日分的工作,她们用过早膳就在一处岔路分开了。
沈离枝这等品阶的女官在东宫少见,基本也就比宫婢高出一些,着实难为给她安排工作的女官。
重要的工作自然是不适合她的,可是太低微琐碎的事,又担心她身为知府大人的千金会不愿意干。
最后沈离枝得了一份侍花弄草的活。
她在家中本也喜欢摆弄花草,所以倒不觉得这是一件苦差。
只是东宫之中培育花草的司芳馆处得偏僻,沈离枝初入东宫,路也没认全。
所以很自然的,迷路了。
迷路也不算什么大事,沈离枝并没放在心上,只想着先往前先走着看,等遇到人了再问也不迟。
这一路走去,人烟稀少,半天她也没有碰见一人。
她时不时停下脚步,聆听一下四周的声音。
许久后,才让她听见了一些声响。
声音离她不远,隔着一片林子,从高耸的院墙传出一阵阵低语声。
沈离枝心想东宫之中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抬步就绕着院墙去寻院门,找人问路。
两扇斑驳的院门虚掩着,声音就从两指宽的缝隙里传了出来。
这一次,声音清晰许多。
但也让沈离枝不由大惊。
里面哪是什么低语声,分明是有人在哀嚎。
东宫有专门的戒律司,这间斑驳老旧的院子连块匾额都没有,不可能是那戒律司的所在。
何人大胆在东宫之中,滥用私刑?
沈离枝正想离开,沿路回去找人帮忙,院子里就传出男人哭嚎的声音。
“殿下、殿下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在姑姑的面子上,饶、饶了我这会吧!——”
沈离枝脚步一顿,竟是太子在里头。
若是太子处置人,她就是去搬大罗神仙来也无用罢。
沈离枝站着门边,出神发愣的时候,里面的男人不知道受了什么酷刑,声音拖得又尖又长,仿佛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尖细惨叫。
声音从那扇斑驳的门缝传出,让人毛骨悚然。
沈离枝心口一紧。
若她没记错,太子的母族就是是萧国公府,这位口里叫姑姑的,应该是萧家与太子同辈的萧家公子,太子的表兄弟之类。
“沈、沈姑娘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太子、太子饶——”
一句话忽然中断,紧接着是砰得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突然坠地。
沈离枝往后退了一步,心中骇然。
更让她紧张得是一道不容忽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隔着虚掩的门扇,近在咫尺。
仿佛刚刚那人一直静立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没几步路的工夫就走到了门口。
门在下一瞬,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沈离枝来不及躲开,就与门后太子的视线对个正着。
李景淮双眼半眯起,促成狭长的线条,微蹙的眉心还笼着生杀予夺的残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抹脸上被溅上的几滴红色液体,红痕没能彻底抹去,反而拖拽成条,在他玉质雪色的脸上画出一道妖冶的红线。
他嘴角轻勾。
“沈知仪,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