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梨花,华草锦繁。
正是春末夏初时分,东宫西苑缓缓走来一行少女。
她们身着簇新的女官服饰,一个跟一个走在花间小道上,虽面上都保持镇定的模样,但眼睛左右顾盼,充满了好奇。
东宫每隔五年就会招入一批官家女入宫侍奉,挑选严苛不说还要先考核教导大半年。
毕竟东宫不比其他地方,东宫太子更是尊贵。
要想侍奉贵人,自然要付出许多。
一位身穿暗红银梅样式官服的女官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落在队伍后的就开始偷偷交谈。
声音并不算大,却还是清晰传入一个少女耳中。
她本是这次考核中最拔尖的,教导女官特荐她为知判,在这群新人当中官职最高。
然而此时,她那张芙蓉面上不见半点喜色。
原因无它。
在她们学习大半年,正式入东宫之时,皇宫忽降下一道旨意。
抚州知府沈大人的女儿直接被拨入东宫。
什么考核教导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位沈二姑娘未经考核却压过她们所有人,直接成了东宫少典,太子近臣。
要知道这个官职可只比领路的女官低上一级。
突然而来,又一下跃成她们日后相见都要弯腰行礼的上级。
这让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舒服。
“你们可有听说,是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呢!”
“她什么来头,竟得皇后的垂爱?”
“我觉得倒不定是喜爱,要真喜爱,那直接塞进太子后宫不是更好,何须这般麻烦?”
这话也说得在理。
虽说从女官做到太子后宫去的女子并不是没有,但是这条路还是难走。
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当今皇帝身边就有一位宠妃,原本是他身为东宫太子时,身边随侍的左侍女官。
所以身份不够高的官家女将改变自己出身地位寄在进入东宫当女官这条途径上。
入了东宫,就有翻身的机会。
即便不能入太子的眼,但也是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太子身边的拥臣,未来朝廷上的重臣。
将来的荣华富贵,谁又可知?
在身后的喃喃细语中,沈离枝安静地跟在卢司言身后,只用余光掠过身侧雅致的景色。
草木葳蕤,繁花似锦。
上京的庭院多显豪奢,东宫更是纳天下三分春色,满目的爆竹花像是红霞映天,红得耀眼夺目。
这红色像极了她将将绣好的那身嫁衣。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妥善安置它,就被匆匆送至上京,送入东宫。
奶娘在临行时拉着她的手哭了。
至于哭得是她被姐姐抢走的这桩好婚事还是她要孤身进入这龙潭虎穴,无从可知。
她爹则隔着马车帘对她说:“你若想哭,便在马车里哭完,到了上京别露出惹贵人生气的模样。”
思及此,沈离枝抿着唇,慢慢笑了。
虽然她从没有想过做女官,但是不妨碍她可以慢慢适应。
就如皇后所言,只要站在高位,无人可以欺负她。
虽然知道皇后对她格外照拂,是别有用心,可是除了接受,她也没有旁的选择。
“听说殿下病了好些日,是因为那位的缘故。”
“说起来这沈二姑娘可不就是那位的亲妹妹……”
“啧,我还以为是有什么本事,原来不过是个替代品?”
身后的交谈声虽然压得低,可是这四周岑静,还是零零碎碎传到了前头。
卢司言将细眉蹙起,转头想要制止她们越说越放肆,却先瞧见沈离枝的脸。
年纪不大的少女,若是听见身后人这般议论自己,脸上怎么也会有或怒或窘、或羞或愧的神情。
但是沈离枝那张肤色莹白,润泽如玉的脸上没有。
她剪瞳水润,柳眉温婉,眉梢眼尾尽是温柔。
像是最和煦的春风吹抚过花蕾,让人心中一片怡然宁静。
在与卢女官眼神相交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漾起浅笑。
宛若在告诉旁人,她听见了,但是她并不在意。
卢司言眉心深锁,暗暗想:这位沈二姑娘虽不是出生上京名门,可是这容貌昳丽,更是一个性子温婉雅致的人儿。
但是,这般和善温顺的脾性在这戒律森严、人情复杂的东宫可算不得一个优点,亏她得皇后眷顾,站在一个高的起点。
不然在这弱肉强食的东宫迟早被人拆骨啜血,生吞下腹。
卢司言的视线停在她笑脸上片刻又往后盯了一眼,那些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东宫里诸多禁忌,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官只有自己撞个头破血流才会知道厉害。
卢司言教导她们半年,到今日已经结束,其余的话她也不愿多说,从今往后不过都是侍奉太子的同僚罢了。
梨花带着淡雅的清香,染上众人的衣袂。青石砖上落了一地的雪白花瓣,被轻快的脚步扫过,在地上打着转儿落入一旁的泥土里。
远远有几个人影在前面树影花丛的尽头转来。
一个杏黄的身影突兀地落入卢司言的视野中,她的眼睛因此一跳。
太子殿下今日怎的到这边来了?
来不及避让,卢司言连忙低声对身后的一干女官提醒道:“殿下来了。”
按着品级,六品及以下的女官面见太子需行跪礼,所以卢女官一言即发,场面上只剩下两人还站着。
沈离枝微微垂下双眸,额前的几缕碎发扫过她的柳眉,也遮去她的部分视线。
人还未瞧见,声音却先达。
那是一个极为好听的声音,像是琴弦之中宫弦,音沉而稳,音色又如云徽特供的丝弦,清冷而傲。
“什么时候的事?”
另有一人声音较细,连忙答道:“娘娘懿旨下来得急,听说人已经给送进来了。”
虽然就两句话,但是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那身姿曼妙,静立在卢司言身后的少女身上。
太子竟然在说她?
一时间众女都开始挠心挠肺,本来这一入宫就能碰上太子殿下,于她们而言不谓是一桩飞来的大喜事。
但是想到风头都要让沈离枝抢去,她们就又恨不得太子眼瞎直接绕过她们最好,别让他瞧见沈离枝正杵在前头。
沈离枝眼睫一颤,微微往上抬起。
她看见一双白底黑面,绣竹叶与云纹的靴子缓慢走入视野,而后站定在前方。
卢司言上前一步,弯腰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众人也跟着齐声问礼,声音如碎玉,玎玲动听。
她们还未学会掩自我,还在试图发出不一样的嗓音,像是那争宠的雀鸟在主人面前婉转啼鸣。
李景淮却没有朝她们看来一眼。
“卢司言。”
卢司言连忙上前说明事由,末了深深一礼,加上一句,“是奴婢管束不周,望殿下恕罪。”
新女官入宫,她也不曾想会撞见太子,这才没有多加管束。
近来都传太子心情不好,卢司言心中忐忑。
李景淮却只嗯了一声,似是不打算计较。
卢司言心中大松一口气,见低垂的视线中,太子一只脚抬起,像是打算就此离去,她正要说出恭送的话,却又听见太子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次让她心头猛然一跳。
“沈二也在这?”
不是沈离枝,也不是沈二姑娘。
这一个‘沈二’让所有人都愣住。
太子并不知道沈离枝的名字也罢,这样生疏的叫唤似乎还带着轻厌。
沈离枝从卢司言身后站出来一步,曲腿行礼,声音缓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因为沈离枝把头压低,李景淮只看见一个云鬓松软,堆鸦拢云的发顶,簪着一支素雅的珍珠花钗,两条绯色的丝带垂下,落在她皙白的脖颈上。
抚州山水好育人,出来的女子都是水灵动人。
只是,李景淮从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人,眼前诸多花一般的少女于他而言,就好像是种在地里的一株株花。
他总是站在远处,克制地欣赏,并没有把玩在手的想法。
就像现在,他甚至连欣赏都做不到,更不必提如其他女官所想那般对沈离枝有什么格外的好感。
“抬起头。”
沈离枝缓缓抬头,只是视线依旧低垂,没有放肆去打量太子。
她只感受到那位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肆意打量,像是在研究又好像在挑剔。
“她是什么品阶?”
“回殿下,沈二、姑娘任少典一职。”卢司言垂下的眼低带着惊讶,太子从前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虽是皇后指来的人,可是东宫的规矩不可废止,你——”李景淮目光再次落在沈离枝脸上。
沈离枝似有所感,抬起半分视线,看见了太子肃整的滚银绣纹边的常服,然后是他随着声音滚动的喉结。
“先去任知仪吧,以后非召不可面见于孤。”
在场之人,无不都被这突然变故惊傻了双眼。
沈离枝也有须臾错愕,这让她眼睫一颤。
一张灼然玉举的脸就这样不经意撞进了她的视线,太子不但有一副好嗓音,就连那容貌都是湛然若神。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一双眸子冷如寒星,凉凉俯视而下,仿佛倒春的寒气罩面而来。
下一刻,沈离枝想起了知仪是何品何阶,身子便往下矮去,在他的目光中自然地跪了下去。
动作干脆,毫不拖拉。
就连卢司言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将膝盖轻轻落到了青砖地上。
少典与知仪,中间隔着四品。
太子一开口,就将她贬为了末等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