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河淙淙往南流去,河边一白一红两匹马儿埋头在河里饮水,修长的马尾愉悦地晃动着。
连日绵绵的秋雨冲刷得四野一片明晰,润湿的枝叶草木在日光下闪着轻盈的光。
百花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拿在手里乱晃:“麟府路这战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陛下占领了丰州,打定主意要跟宋朝耗下去,直到把麟州、府州的军备粮草都耗尽。”
半晌听不见贺兰搭话,百花抬头去看,只见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公主这样作壁上观的模样还真是少见。”贺兰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树枝,轻声笑道,“这样幼稚的模样也少见。”
百花循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也跟着笑起来——大抵是近来悠闲无事,肩膀上的重担一撂,她竟找回几分儿时错失的慵懒和幼稚。
“坊间都说,公主面对吐蕃和回鹘都是杀伐果断,偏偏对宋朝心慈手软,定是对宋朝还存了一份私心。”
“我可从未插手过河湟事宜,可见这话说的没理了,”百花身处这样的猜忌已久,如今听来已是云淡风轻,“我的母亲是汉人,我又在中原长大,就算我对大宋有些情意、也不是什么羞于承认的事情。可情意归情意,这许多年来,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夏国的事,石崖山放走狄青、三川口一战劝和都是为我党项一族谋划,或许旁人拎不清、仍有所指摘,于我自己,却是问心无愧的。”
“那公主对麟府路战事又怎么看?”
“我从前一味反对陛下主动出击、以免劳民伤财,”百花笑道,“可贺群说得对——进攻与否,本就各有利弊,宋朝尚有范仲淹和韩琦各领一派分庭抗礼,这其中的道理又岂是我能想得周全透彻的?况且这军国大事,我一个公主又怎好插手,既然插不了手,索性不想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竟走到一处滩涂之地。
周遭似曾相识的景色带着久远的记忆席卷而来——竟是狄青救起她的那一处河湾。
贺兰见她神色一动,半晌也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她有何异常。
“没有异常,只是我来过这,”百花向滩涂边的大石块走去,“狄青带兵袭击冶铁务的那天,我连人带马摔进红柳河,被水冲到了这里。”
那日雪儿做的一场戏瞒过了所有人,这事被飞快地抛诸脑后,连贺兰自己也不曾向百花问起当日的经过。
贺兰犹豫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狄青替我处理了箭伤,还抓了几只鱼来烤。”
那鱼又腥又淡,她连咽下去都费劲,可那滋味却萦绕在舌尖不肯散去。
“那位狄将军没有将公主俘虏回去,不会惹人闲话吗?”
“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他。”
贺兰心中一滞,复而想起兴庆府里那瘸腿的傻子,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
两人各有所思、低头无言,只有周遭的溪流淙淙、树林沙沙。
良久,百花又听得贺兰问道:“公主会为了两国敌对而苦恼吗?”
会为了他是宋人而苦恼吗?——后半截却被贺兰吞进了肚子里、说不出口来。
“会,”百花苦笑道,开口却是说起旁的事,“政权博弈,戍边将士何辜,两国万民何辜。”
…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待到回了别院,花厅里已点了灯、隐隐飘来阵阵饭菜香气。
“公主回来了?”白蒿见百花绕过照壁来,口中高声笑道,“再不回来,这满桌的菜都要凉了。”
百花走到李元昇面前,嘿嘿笑道:“爹爹饿不饿?”
李元昇闻言挑眉、却不答话,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爹爹若是不饿的话,让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出来用饭。在外头跑了一天,出了好多汗呢。”
“先吃饭,”李元昇起身捏了捏她的脸,“一会儿洗了头又来这吹风,也不怕伤寒。出了点汗就要沐浴去,从前在三川口也是这样折腾人的?”
百花挣开他的手、悻悻坐到饭桌旁嘟哝道:“这里是夏州别院,又不是军营里——那爹爹你在河套时还蓄起大胡子呢,如今怎么都剃光了?”
李元昇闻言一愣,走近了敲了敲她的头道:“阿皎如今长大了,反倒学起小孩子的脾性顶起嘴来了?”
白蒿盛了两碗鸡汤放凉,上头飘着澄黄肥厚的油脂。
“从前只当爹爹说的话都是顶顶有理的,长大些才发现爹爹常常骗人、自然要分辨分辩。”百花蹙眉喝了一口那汤,果然没尝出半分鲜味来,拧起脸来道,“这鸡汤不好喝。”
“过几日去了宥州,只怕连这样的汤也喝不上了。”李元昇低头笑她。
“爹爹不是奉命留守夏州、监管冶铁务铸造么?怎得又要去宥州?”
“宋朝攻下了金汤城,只怕是打了围攻宥州以救麟府路的主意。”
金汤城原属宋境,以山梁为墙、洛水为护,因着固若金汤而得名。
“怎么毫无声息就破了?”百花惊疑道,“金汤城占尽天险,又戒备森严,怎么会连送信求援的功夫也争不出来?”
李元昇搁了筷子、敛了神色,细细道:“万余宋军连夜掘了河道,天还未亮就让洛水冲进壕沟里去、淹了金汤城。”
百花闻言冷笑道:“金汤城建在洛水北岸、河谷又陡峭,要引洛水入金汤城,掘出的河道不知要多宽多深,一夜之间成事只怕是痴人说梦?”
“恃城池之险,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李元昊微微挑眉、似乎已司空见惯了,“许是宋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挖了大半月,他们却全然没有发现,奏报的时候又觉得脸上没光,这才夸大其词了些。”
李元昇复而端起碗吃了两口鸡汤泡饭,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这次攻取金汤城的宋军将领就是狄青,呵,臭小子。”
百花夹菜的手微微一抖,轻描淡写道:“爹爹什么时候出发去宥州?”
“过两日,将一应事务都和主官叮嘱一番再走,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李元昇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鸡汤泡饭,心想这味道皎月斋那位厨娘也没有多大分别,半晌又道,“阿皎和我一同去宥州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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