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说:“我想听云医生给我讲小蝌蚪的故事。”
云焕只觉得喉咙干燥,隐隐有冒火的趋势,舌尖抵着上颚,咽了咽唾沫,轮廓清晰的喉结上下滑动。
细小的动作,被近在咫尺的明月看得一清二楚。
“好啊,”云医生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言语散漫地问:“那么董小姐,想听那种小蝌蚪的故事?”
明月蓦地一怔,心跳过,撞得胸口一阵起伏,腹诽自己是不是撩人不成反被撩,套路不通反被套?
她弓着腰,从对面这人压下的一片阴翳里钻出来,按住砰砰动的胸口道,别这样啊,出息一点。
后面那人又用那种宛如春风拂面的温柔调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怎么,董小姐不想听了吗?”
明月紧走几步,又按耐不住地转身回来,说:“云医生,你又喝假酒了?我才不要听你那什么蝌蚪的故事。”
她视线往他身下走,男人来前洗过澡,换过干净衣服。他忙起来的时候胡子都来不及刮,收拾整齐了,笔挺的裤子上也可以连一道皱都不打。
云焕随着她视线一路往下,心内实在好笑,还要欲盖弥彰地解释:“眼睛往哪看呢,你想哪去了,我说的是真蝌蚪。”
哼!
流氓!
臭流氓!
云焕这个人,五官周正,做事稳妥,谈吐举止都有出同龄人的审慎跟成熟。又因为性子温和,为人正派,总是给人一副值得信赖的模样。
其实相处久了,走得近了,才知道他有诸多伪装,剥开一层一层精心包裹起的教养,本质是一个带点腹黑不正经的大男孩形象。
明月曾经对他一再挖掘,归纳总结出几大罪状,第一条便是工于心计,脸上端着的和心里想着的是两码事,说出来又立马转换到第三个频道。
青春年少,稚嫩的是容颜,并非感觉。女人奥妙的第六感伴随青春期的第一声号角而来,她们很早成熟,往后便只是变老。
明月的每一次得寸进尺,都建立在云焕的纵容之上,他的车子后座和图书馆占位,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免费征用。
但他就像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买回一只装在竹笼里的蟋蟀,拿草喂她,也放床头,就是不肯轻易地让她出笼,非要她朝天叫出喉咙里最高昂的一声才行。
男孩的幼稚把戏,自然躲不过成熟女人的眼睛。
明月跟他斗智斗勇,为得就是不至于一败涂地,他却越来越稳坐钓鱼台,最后索性直钩也不拿了,抓个杆子就敢等鱼跳上钩。
李葵问怎么办,建议要不然你还是先表白吧:“人家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帅逼,身边各种狂蜂浪蝶的,说不定哪天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明月嘴上说着“能被抢走的爱情就不是爱情”,其实心里清楚这种琼瑶式剖白,只能存在于那种空中楼阁式的口水言情剧里。
现实生活注定鸡飞狗跳,人们的记忆被分割得过分碎片化,试问你十八岁时爱过的人,二十八岁时还能记得他的脸吗?
明月上学期粉上的明星,这学期已经连着换过三个了。时间真的不等人啊,明月一着急就上火,一上火嘴角就出大泡,疼得一连几天说不出话。
李葵实在看不下去,作为她上铺的兄弟,最坚定的革命战友,她在一日夜里正式实施了代号为“攻克云大帅逼”的一号任务。
任务内容不算难,趁着明月洗澡的时候,李葵翻身到她床上,偷拿过她手机,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云学长,听说你聪明绝顶,不仅学习好,游戏玩得也很棒,你有没有空晚上来我宿舍教教我,我的睡衣是蕾丝的哦。】
五分钟后,明月穿着一套纯棉的大妈式分体睡意,哼哼唧唧地从卫生间里出来。再五分钟后,做过面部保养的明月回到床上,欢快地拿过自己的手机。
——“李葵!你个王八蛋!你做了什么!”
铁床一阵地动山摇,明月在怒斥之中撕开了嘴角的口子,精神与肉体的疼痛一度让她无法承受,而无法承受的还有随之而来的新短信。
云焕:【好啊。】
明月:??
李葵正鬼魅一般从上悬下一只脑袋,长臂一伸抢过她手机,紧接着便是一阵天崩地塌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葵说:“快回,快回,云学长等不及了呢!”
“回你妹啊!”明月含着眼泪将手机抢回来,手机又是一颤。
云焕:【我已经到你楼下了,阿姨说太晚,不让我上去。你下来吧,我就在你宿舍门口的那盏玉兰灯下等你。】
明月在这一晚,有幸提前见到了云焕的第二大缺陷——不正经。没十拿九稳之前,就装道貌岸然的学长,吃定你之后,立刻扔了面具化身大尾巴狼。
明月扭扭捏捏着出去后,他果然就在楼前的台阶下等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就是你的蕾丝睡衣?”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直到他噗嗤笑起来,瘦削的身板都成筛子,她这才欲哭无泪地埋怨:“是啊,我家的蕾丝,就是这么敦实!”
云焕有好一阵停不下来,直到明月跺着脚说:“我上去啦,我真的上去啦。”他这才咳嗽几声止住了,拉住她手,说:“喂!”
那时候的季节也是往温暖的夏走,他像一只小火炉,稍一靠近就热烘烘地散开热气,手指尖上却带着一份反常的微凉,手一点点展开和她十指相扣的时候,手心更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比她高出太多,跟她凑近说话的时候,总是弯一弯腰。压低头,嘴唇垂到她的耳边,呼吸热烘烘地喷在她敏感的皮肤上,轻声道:“晚安。”
明月觉得自己有些脸热,急匆匆跑进卫生间一看,一张脸红成了煮熟的螃蟹盖,似乎还往外冒出了稀薄的热气。
她洗一洗脸再出来,云焕正坐在沙上摆弄朵朵的那只果冻包,见她过来,挥了挥问她:“你觉得这包好看吗?”
难看,难看坏了,农贸市场外十块钱一个的塑料包,不比这玩意儿差哪儿去。可为了捍卫自家女儿的面子,明月昧着良心说:“好看。”
云焕立刻有一副求同不成,反被存异噎住的便秘模样,将小东西放到一边,低声咕哝着:“不是很懂你们女人的喜好。”
明月在他身边坐下,又将那包拿起来,问:“你知道朵朵拿这个装了什么吗?”云焕一脸疑惑里,看明月解了搭扣,而在接到里面的照片时,表情更为不解。
明月问:“还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我想朵朵就是看过这张照片,才一厢情愿地觉得你是她爸爸的”
照片上,青春年少,肆意飞扬,云焕微眯起眼睛,半晌道:“有印象。”他将照片翻过,当年的笔迹模糊里已经翻着岁月的黄:我会永远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这个人的呢?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搁在灶上的水壶呼呼的响,明月松了松膝盖的裤子,起身去冲起来。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壶热茶,走到半路想起时间,又折回去倒了,只带回两杯热水。
云焕道声谢的接过来,心内有无数问题涌动,开口的时候却又一点点咽下去,似乎真正理解何为近乡情怯,何为欲辨忘言。
一切想说却说不出的痛苦,现下便是了。
过去这么多年,你跟朵朵过得好吗?想也不好,单身母亲带着有as的女儿,异国他乡,求学、生活、工作。
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们的?怎么补偿,拿什么补偿,是金钱吗,为你生一个孩子值多少钱,你的女儿值多少钱,过去的这些时光值多少钱。
你跟朵朵以后有什么打算?云焕抓了抓头,这个问题就更加无赖,往坏处想,她所谓的他的不负责任更添一项佐证,往好处想,她反问他拿她们母女怎么办,他又要怎么回答。
明月像是看懂他脸上一阵阴一阵更阴的表情似的,说:“你不用想得太多,生下朵朵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但朵朵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既然愿意告诉你她的身世,就不会阻止你们之间的来往……我是说,如果你并不觉得她麻烦的话。”
云焕几乎是瞬间就否决了她的疑虑,鲜见激动地说:“我怎么可能觉得她麻烦,我很喜欢朵朵!我只是,有点没想好之后该怎么跟她相处……”又该怎么跟你相处。
明月说:“不用觉得有什么负担,和现在一样就好。她很喜欢你,有你陪在她的身边,我觉得会是一件好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爱是很宝贵的,特别是朵朵这样本就需要多倍陪伴的孩子。这也是我向你这么坦荡的初衷,为了朵朵。”
“只是——”明月清了清嗓子,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云焕:“只是在跟她说你是爸爸这个问题上,我们可能要多花一点时间。”
云焕不解:“什么意思?”
明月说:“朵朵这种孩子,你知道吗,对于语言的理解是很纸面的,他们不太会把语境和语气综合在一起考虑。而一旦接受某种观点,又会相当信服。”
直觉告诉云焕不妙:“举个例子。”他一顿:“靠谱点的。”
明月翻了下白眼,说:“就比如今天咱们在许家吵架的时候,我要是说‘云医生,你真是个负责任的人呢’,这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云焕就知道不管多正经的场合,多严肃的谈话,她都会跑偏。
明月说:“你当然会知道我那是反讽,其实你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但这话如果被朵朵听了,她就会觉得,哦,云医生是个负责任的人。”
云焕在旁挑了挑眉。
明月低头抠着手指甲,说:“上次我跟朵朵说你不是她爸爸了,她也接受了你不是的设定,现在再跟她说你是,一定会让她整个人都混乱的。”
空气静了好几秒。
云焕突然起身,明月问:“你干嘛?”云焕端着茶几上的杯子,说:“我喝口水,冷静冷静。”
他脚步轻盈,转了两圈后,踱至朵朵床边,问:“那我要怎么做?”
明月说:“有空的时候多来看看她,然后我们再想办法,一点点消除她心中那个错误的设定。”
路漫漫其修远兮。
云焕心中虽然颇感失落,不能现在就听到朵朵再用那样绵软坚定的声音喊他爸爸,可一想到那夜她坐在椅子上惶恐不安地等他回来的场景,就觉得让一切慢下来些也并没有什么。
夜已深,云焕找不到什么理由再磨蹭下去,起身向明月道了晚安。走至门口的时候,却又忍不住道:“就一问题,这次真的说完就走。朵朵的大名是什么,总不会……叫云朵吗?”
这个闪念曾在他第一次知道这孩子的小名前,与脑中一晃而过。等到谜底揭晓,朵朵真成了他女儿时,才又再次被打捞起来。
明月这时噗嗤一笑,说:“云学长,你未免也太自恋了吧,我那时候把你忘得彻底,又怎么可能让朵朵跟你姓,还取这么个司马昭之心的名字?”
云焕脸上有些讪讪:“那朵朵——”
“不告诉你!”明月忽然就有些紧张,将门一开,把人往屋外面赶,故意打着哈欠说:“我要睡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明月将门一关,心跳得扑通扑通响。外面,云焕轻轻捶了两下门。
没多久,明月手机接到他信息:【朵朵身世都能干脆告诉我,大名却不敢了?】
明月说:【怎么,不服啊?不服憋着。】
云焕:【大不了……我给你讲小蝌蚪的故事。】
明月笑得不行:【谁要听!除非……】
云焕:【除非?】
明月:【除非你穿一件蕾丝睡衣来给我看。】
过了好一会儿。
云焕:【好啊。】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