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外的两人正进行一场激烈交锋,房间内的两人也将开始一场灵魂谈话。
许梓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许久,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外头那俩忽悠了,可具体被忽悠了什么,他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视线一转,瞥到一边矮小虚胖的小孩——朵朵正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用短胖的手滑过架子上的书脊,背影充满了知识的光彩。
看过最下方两排,一无所获,却在比她高过一头的位置有所斩获。朵朵哼哼着蹦蹦跳跳,却只是徒劳无功地消耗体力。
许梓嘉嘴角抽动两下,叹着气地走过来,心想谁叫自己这么热心肠呢,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小蝌蚪找妈妈》递给朵朵:“要这个?”
朵朵就像熊瞎子掰玉米,刚刚掰到手里,看也不看就扔了,仍旧跳蚤似的蹦。
“……”许梓嘉抽出旁边另一本,这回明显合了小孩的心愿,她摆着双马尾摇头晃脑,一连“嗯嗯”数声。
许梓嘉瞥了一眼封面,说:“哟,你才这么点大就醉心科学啊,这照片是爱因斯坦吧?我也喜欢爱因斯坦,我喜欢他的聪明。”
朵朵明显一怔,随即给他一个充满疑惑的眼神。许梓嘉深觉这沉默中似乎夹杂着讽刺,又注意看了眼书皮上的照片,疑惑爱因斯坦怎么还坐起轮椅了。
再仔细一看,书名《时间简史》,作者史蒂芬·霍金。
许梓嘉又默默将书放了回去,从地上捡起彩绘版的童书,不由分说塞进朵朵手里,说:“小孩儿就该看小孩儿该看的书,别总操大人的心。”
朵朵被推得往书柜上一撞,也清醒过来,这儿不是自己家,明月跟她说过好多回,在别人家里不可以放肆,不可以随便拿人东西。
她想了一想,歪着脑袋扭捏状,小手捧着书又送回去,糯糯说一声:“喏。”
“干嘛,不喜欢?”朵朵点头,眨眨眼,又摇头。许梓嘉抱怨:“你人不大,还挺别扭的。那你过来,我给个好东西你看。”
朵朵并不想看什么好东西,一心惦记着他架子上的书。小小身板却拗不过大人,被许梓嘉扯得往前一冲,短腿一阵快摆动。
桌上,许梓嘉将自己的数学卷子拍到朵朵面前,试探地问:“你不是喜欢数学吗,哥哥……不,叔叔这里有一堆特别好玩的数学题送给你玩呀?”
朵朵盯着他看了一会,再将大眼睛望到面前的纸上,他又在耳边聒噪:“看不懂中国字没事儿啊,看得懂题就行,加减乘除应该世界通用吧,你把答案写出来。”
朵朵已经进入战斗状态,小手往许梓嘉脸上一拍,要他闭嘴。又四指合拢招了招,要他拿一支笔过来。
许梓嘉念书不行,对女人心思把握得很准,嘀咕:“你还挺会使唤人。”将一只铅笔塞进她热乎乎的手里,起初还有点不放心:“在旁边轻点写,好擦。”
等朵朵刷刷做过几道题,他再照着手机上搜出的答案一比对,膝盖软得直想给她跪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对对,你做得很好。”
“啪”的一声——许梓嘉脸上烫,又被朵朵扇了一巴掌。
就跟许梓嘉一开始想得差不多,朵朵对纯数字的题目非常敏感,尤其擅长计算。可一旦遇到包含中文描述的题干,她立马就显出自身文化水平不高的局限了。
许梓嘉真是恨不得把这小孩按上板凳,给她恶补一下中文常用三千字,你说你一中国小孩儿,中文都学不好,以后还怎么建设新中国,还怎么做花骨朵?
可没想到她理解也存在偏差,他分明将题干揉碎掰烂说给她听了,她还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讷讷道:“useeng1ish!”
英英英英……英你个头啊!许梓嘉在朵朵马尾上抽一下:“你知不知道你妈是来教我什么的?英语啊,英语,我英语最差了!”
不过,其实,语文也不太好,数学更别提了,政治地理也就徘徊在合格线上……许梓嘉心虚得很,听到朵朵咯咯笑起来,更是火大。
“小白痴。”朵朵忽然对面前的人下了最终判断,转而想到明月似乎不许她说这个词,又改口道:“Idiot!stupid!”
“……”许梓嘉生无可恋:“这几个词,我还听得懂!”
没法交流。
方才云焕手里乖巧可爱萌的小女孩,一到自己面前就成了狰狞可怖丑。
许梓嘉琢磨着自己平时分明还挺受女孩欢心的啊,莫非是自己一头犀利的色掩盖了勃的人格魅力?有点不爽。
他倒上椅子,百无聊赖地将自己的几本数学书扔去朵朵怀里,说:“回去好好研究,看不懂就让明月教,下次来,我还要考验你的。”
朵朵个矮力薄,被几本书压得颤颤巍巍,头都抬不起地说:“哦!”
明月恰好回来,问:“刚刚小朋友们都在里面做什么游戏啦?”被许梓嘉的一声“切”弄得气氛全无。
朵朵也没空理她,紧张地向外看了看,似乎不见人影。立马咚咚咚一阵跑出去,云焕果真已经不在了。
她喊了几声,压抑住抽搐的喉咙,将书往地上一撒,四脚朝天地仰倒下去,生无可恋地盯着天花板。
房间里,许梓嘉正质问明月跟云焕的关系,明月一耸肩,瞎话说得贼溜:“就是普通朋友,他跟我一个大学的。几年不见,说一说话,不违法的吧?”
许梓嘉啧啧:“总觉得有点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明月把他英语卷子拖过来:“倒是他是怎么跟你那么熟的,他总是来你家玩哦?”
许梓嘉说:“他啊,我兄弟,能不熟嘛!他是我老爹带的徒弟,我老爹你知道的,做别的,可能不怎么行,做医生,水平一流的!一来二去,两人就勾搭上了,我是说就学习上了。”
明月给面子的“哇”一声,说:“我爸爸生前也是医生,不过为了挣钱,后来不务正业搞医药批去了。你爸好厉害啊,哪一科的,是做手术很棒,还是搞科研很棒?”
头脑简单的许梓嘉一点没意识到被人带跑了话题,激动地侃侃而谈道:“神外,自古学霸爱神外。不客气的说,他哪哪都强,手术跟科研双管齐下。下次带你去看他书房,奖杯奖状都堆满了。”
之前有过插曲,这一晚的辅导安排得十分紧凑。明月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走完了计划,结束的时候,嗓子里干得冒烟。
不过为了表示歉意,她只要了一节课的时薪。许先生送她出门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跟旁边的朵朵,说:“这孩子……真可爱。”
明月挥挥朵朵手:“说叔叔再见。”朵朵耷着脑袋,像一朵霜打的蔫花,被明月踢过一脚后,才弱弱道:“说叔叔再见。”
明月和许先生:“……”
路上,朵朵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一直不停长吁短叹。最后明月实在忍不住告诉她:“别愁眉苦脸了,云焕送咱们回家。”
朵朵一张脸就像夏天的太阳,前一秒还是电闪雷鸣,后一秒就全无道理地钻出云层,笑成小葵花地看着明月。
明月心塞,果然女大不中留,又一次质疑起当年执意要生她时的奇葩脑回路。身前不知哪个没素质的朝她们亮了亮灯,忽的晃到了她的眼。
朵朵眼尖,松了明月的手一路小跑,跟刚从车上下来的云焕热情拥抱。云焕被她怀里的书磕到胸,问:“是什么呢?”
她也不撒手,高兴地勒死他脖子。
董小姐正踩着尖头高跟走过来,一脸淡然地说:“哟,换新车啦。”两只眼睛却忍不住探照灯似的打量,嗯,宝马,x6,顶配的。
丽丽姐口中的有钱人标配。
有人的势力都放心里,有人的势力全在脸上,明月不一样,擅长两者兼顾。
云焕难得遇见势力也要势力得如此清丽脱俗的,忍住笑:“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是不是又在想你那个德国骨科了?”
明月忍不住皱起眉,说:“你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人家好端端一个留洋医生,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云焕去开了后排的车门,说:“别贫了,上车。”
云焕度了得,不仅仅换了新车,连安全座椅都装了起来。可惜朵朵不喜欢这玩意儿,紧紧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这时候新手爸爸就露出了黔驴技穷的一面,在说服孩子完成一件不愿完成的事上,他真的极度不擅长。
“朵朵是想让明月抱着坐副驾驶吗?”朵朵点头,云焕揉揉她小下巴道:“可是这样不安全啊,等朵朵长大了,才能自己坐到我旁边来。”
云焕絮絮叨叨,颠来复去,大道理说过一堆,也没能改变朵朵的想法。转而求助地看一看明月,后者正做壁上观地懒懒看他。
云焕咬了咬牙,向她道:“以后我不提那德国骨科的事,这总行了吧?”
明月这才得意一笑,掰过朵朵的脸道:“你是想一个人坐安全座椅上,我坐副驾驶,还是想你坐安全座椅上,我陪你一道坐后排?”
朵朵被绕了一绕,然后很苦恼地抓了抓头,指指明月和自己。
问题很顺利的解决了。云焕由此学习到对付孩子的第一项奥义:在无法改变的事情前,永远不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于是这晚自以为掌握玄机的男人,赶在朵朵睡前跟她说:“还有五分钟就到朵朵睡觉的时间了,朵朵是想先洗漱,还是想先听故事?”
明月和朵朵一人一把牙刷,看西洋镜似的看着云焕。
这绝对是迈向胜利的正确一步!云焕想。
送朵朵躺上床的时候,他从她今晚带回来的包里意外翻出一本《小蝌蚪找妈妈》。内心更为激动,思忖这本书不正好就是他们这对失散父女的最好写照?
他将朵朵试图往包里拿其他书的小手拿出来,塞进暖和的被子里,说:“不许动了啊,现在我们开始讲故事:池塘里有一群小蝌蚪,大大的脑袋,黑灰色……”
“呼……”
云焕放下书一看,身边朵朵裹成一个小蝉蛹,两只眼睛闭起来,听微重的呼吸,已经安恬地睡着了。
门外,明月趴在隔断的框上,无声地笑了出来。
云焕一头雾水地走到她面前,听她说:“朵朵有一秒入睡的盖世神功,所以从来不需要有人给她说故事。”
云焕轻轻往她额头弹了下,说:“那你不早说?”
明月被激得闭了闭眼睛,再慢悠悠睁开。
他正微微弓着腰,一手撑在耳边的墙上,与她视线平齐地对望。
明月咬了咬唇,莹白小齿划过软软的肉。
云焕敛起呼吸,她声音如梦如幻的,轻轻撩过自己心上。
“可我睡眠不好啊,我想听云医生给我讲小蝌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