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朵朵终于于傍晚醒来后,手术台上无往不利的云医生,遇到了今生以来的最大难题——扎头!
云焕起初也好大不服气,平日里哪怕是再小的操作面积,精准到毫厘之间的外科手术,自己也能熟稔操作冰冷的手术刀从容应对。
怎么今天偏偏就在这种小事上折戟沉沙?
他一连看过几回明月给朵朵扎的双马尾,时而高一点,时而低一点,时而一个高一个低,一个前一个后。
彼时心中还有埋怨,腹诽她的粗心一贯以来,换上自己上场,必定来一个漂亮的本垒打,头扎得又齐又漂亮。
果真披挂上场,居然连基本的分都不懂,左边弄一团,右边弄一团,朵朵盯着小镜子撅起嘴,不用看后脑勺就已经知道有多惨烈。
云焕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看着那两扎稻草似的脑袋,满是忽悠地说:“不好吗?我觉得,其实还不错呢,和明月扎得也差不多呀。”
朵朵将小镜子放床上一放,气呼呼地抱起两条胳膊,一张小脸鼓起圆溜溜的腮帮,活像一只带刺的河豚,用尽力气地说:我好气啊!
我也好气啊!云焕灰着一张脸,回想跟朵朵结识以来,小丫头又是抱大腿又是捧脖子,尽管她不说,他心里清楚知道她一度把他当偶像般崇拜。
可惜偶像是个纸扎的,稍微一点考验就穿了洞。
眼见着原本高高在上的自己沉降泥土,云焕略带不甘愿地帮小丫头拆了头,讨好地给她梳好长,说:“这样也很漂亮的。”
早就对大人失去信心的朵朵少年老成地叹出一口气,身手麻利地从床上骨碌碌滚下来,将外套递到他手里:衣服总还会帮人穿的吧?
云焕哪还敢怠慢,赶紧给女大王更衣。
明月没有留下晚饭,朵朵又饿着肚子,思来想去,云焕带小姑娘去商场里找精致餐厅下馆子,又悄悄要人帮她捎了个礼盒回来。
朵朵对这变戏法的一幕露出满脸惊讶,拆开那重重叠叠的蕾丝缎带,打开盒子后,更是惊得瞪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嘴巴张着半天都合不起来。
是她上次在小火车上探身出去要的果冻珊瑚包,明月不肯给她买,她虽然克制着不去哭闹,但很失落地倚在座位上。
如今云焕替她达成愿望,朵朵既高兴又忧愁,拎着小包走过几圈,回来,又塞回到礼盒里,推到云焕面前。
云焕捧过她脸,问:“怎么朵朵不喜欢吗?”朵朵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又摇头。云焕说:“是怕明月说你是不是,她不许你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朵朵这次才显得没那么纠结,把头重重地点两下。她可怜巴巴地撅起嘴,恋恋不舍地盯着盒子看,意识到不对后,立刻背过身去。
看不见就不想了。
云焕只觉得欣慰又有几分心疼,朵朵毫无疑问是懂事的,然而小孩的懂事建立在理解之上,压抑的欲望永远换不来快乐。
他心软得不行,将包别到她胳膊上,说:“朵朵,明月不许你拿别人的东西,但我并不是别人。你还记得吗,我们俩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那晚的贿赂之旅,希望小姑娘还能记得。朵朵眼光一闪,果然回身来看向他。云焕擦擦她红了的眼睛,说:“所以我送的东西,你可以收下。”
朵朵似懂非懂,自己也有些疑惑,到底是被这话说服了,还是对这小包实在喜爱得不行,最终悄悄地将之留了下来,小手再摸了摸滑溜溜的带子。
不过只是收下好像又有些心虚,她抬起眼睛盯着云焕看了看。半晌,朝他招了招手,在他弯腰过来的时候,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软乎乎的小嘴像拂过的棉花糖,云焕一怔,质疑这是否是朵朵最高的礼遇时,就见她咚咚咚跑到自己位置上埋起头,害羞得用桌布盖上脑门。
一顿晚餐尽管吃得沉默,云焕和朵朵却都很高兴。餐后消食的时候,云焕带着朵朵将商场逛了一大圈,路过之间光顾过的一家店时,忍不住走了进去。
他买过的同款毛衣还展出在亮堂的橱窗之后,脑中不由就想起图书馆里见面那次,她傻乎乎指着他问毛衣在哪买时的画面。
云焕问朵朵:“这毛衣,明月穿了会好看吗?”朵朵拎着果冻包,已是人生完满,看也不看地点头。云焕又问:“那我们进去买下来?”她继续做简单劳动。
而消费的另一大好处是,云焕可以顺理成章地吩咐店员帮忙对付朵朵的长,尽管这位姑娘始终带着高冷的姿态,大约是对她的技术也不抱希望。
店员信心满满:“姐姐给你扎两个丸子好不好,一边一个小揪揪,级可爱的哟!”有人继续不屑,店员悄悄凑到她耳边:“那个人是你爸爸哦?他好帅哦。”
朵朵这才眼睛一亮,心情大好地“嗯”一声。旁边假装没听见的一人正认真检查手里的毛衣,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尽管自己也纳闷:有什么好高兴的?
云焕手机这时响,原本以为是失踪多时的董小姐,拿出来一看却是医院的电话。值夜的又有新情况,几个住院都搞不定:“老大,只有麻烦你了。”
云焕立刻去埋单,一连给明月打过好几个电话,全都是忙音。
见他愁眉不展的朵朵,心有余悸地过去握住他手指,云焕蹲下身向她说抱歉:“我得回医院了,可你妈妈电话怎么也打不通,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朵朵眨巴眨巴眼,似是思考了会,然后一把捧住他脖子,随即被他抱了起来。
云医生带了一个漂亮小女孩来医院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楼层。值夜的护士护工,暂时没事的住院医师,都挤到办公室里逗她玩。
云焕只来得及换上一身白大褂,嘱咐大伙别吓到孩子,再跟朵朵说了一句:“乖乖等我回来。”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指导手底下人抢救的时候,他头一次有所分心。大部分的精力给了患者,却有很小一隅留给朵朵:她会不会因为陌生环境而紧张,会不会脾气,会不会哭?
一轮抢救下来,云焕心急如焚地跑回办公室,值得庆幸的是,朵朵还坐在方才的板凳上,看起来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眼神惊恐地一直扫视四周。
看到云焕,她胖乎乎的身子一翻,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云焕紧张地说:“慢一点,小心跌!”她已经跑到他跟前,跟弯腰的云焕抱个满怀。
朵朵趴在他肩上,气喘如牛,小小的身子一阵颤抖。云焕心揪成一团,轻轻拍着她后背,却不能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只能说:“没事了,我回来了。”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这时忍不住出笑出声。云焕看到人,摸摸朵朵后脑说:“这是我的同事,叫蒋叔叔。”
云焕早已做好了她不开口说话的准备,却没想到她把头一抬,有气无力但很乖巧地说:“蒋叔叔。”
蒋虎应了一声,说:“真乖。”
之后66续续又进来了几个人,朵朵仍旧听话地一一喊人,叔叔两个字说得又清晰又标准。云焕不由腹诽,怎么没听她这么喊过自己?
医院里暖气开得高,朵朵穿着衣服捂出一脸绯红。云焕给她脱了小外套,挂在椅背后面,她又自己解了暖胃小袄,只穿一件鹅黄色的线衣。
云焕这时才现,平日里看起来颇有些肿的小丫头,其实徒有其表。没了明月给她塞的这些衣服,她细胳膊细腰,整个人都小一圈。
云焕像是中了邪,从她瘦弱的窄肩,按到小胳膊,然后一遍遍揉着她软绵绵的小手道:“朵朵,你以后,一定要多吃点饭,知道吗?”
云焕跟蒋虎询问今晚的情况时,蒋虎神秘兮兮地朝他递了个眼色:“你之前说有孩子喊你爸,就是今晚带过来这一位吧?”
云焕不由皱了皱眉:“别管闲事。”
蒋虎呵呵地笑:“说真的,长得跟你简直一模一样,你确定不要现在拔根头,或是取点血,去院里做个亲子鉴定?”
云焕索性放下脸。
蒋虎认了怂,说:“算了,算了,老大,我就开个玩笑。不过我也有句正经话,你听不听?这孩子……不太正常吧。”
云焕眼神锋锐,几乎是钉进他身上:“as。”
“我就知道!你别这么看我,我刚刚可是帮了你大忙。那些护士就跟没见过孩子一样,逮着你这位小公主又亲又搂的,是我赶在她失控前赶走了大伙。”
云焕方才垂了垂视线:“那真是多谢你了。”
蒋虎说:“怪不得你最近说要找这方面的书看,我还以为你为转科室做准备呢。其实as还好,挺多有as的并不愿意把自己归到自闭这个大类,只要培养得好,他们和普通人并没有很大区别。”
云焕问:“你对这方面了解?”
蒋虎说:“凑合,以前感兴趣,跑去听过课,也研究过一小会,不过都是闹了玩,纯粹为了拿学分的,肯定没专业的那些强了。”
云焕道:“没事,说说。”
蒋虎撑下巴想了想,说:“简单说吧,有自闭症的人跟咱们的思维方式不一样。比如现在桌上有个洋娃娃,有一套餐具,你觉得一般孩子会怎么想?”
云焕说:“过家家吧,洋娃娃在吃东西。”
蒋虎说:“这就是拟人化的思维了,对我们来说很正常。可是有自闭的孩子看起来却不是这样,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个洋娃娃,它穿裙子,粉红色,旁边是一套餐具,有碗有勺有筷子。
“他们的大脑很特殊,天生不擅长处理整体信息,社交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难的一件事。而像数学、图像、声音这些单一的任务,反而是他们擅长并乐于完成的,但其实能做到这些的,也是少数。”
云焕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意思?”
蒋虎说:“大多数的自闭症儿童都伴随智商低下,育迟缓,很多孩子只有在有生理需求的情况下才会寻求社交,但也只限于哼一声或是用极简单的词汇来交流。每一个自闭症儿童的家庭,都会幻想自己的孩子是像雨人那样偏科的天才,但事实上,就我接触过的孩子来说,多数都是中低功能者,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朵朵,说:“其实你这位小公主刚来的时候,我本来觉得她至多是个中等功能的小孩儿,不会跟人交流也不懂正常的情绪表达。不过刚刚你一进来,她忽然就像开窍一样,居然好多了。现在听你说是as,还真是为你松了一口气。”
蒋虎说得客观,没有刻意褒贬,云焕听进耳里,却由衷觉得不那么舒服。他低声道:“朵朵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跟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不同,就是不太喜欢说话而已。”
蒋虎点头,很是理解的语气:“聪明就好,不爱交际这个,可以慢慢锻炼。她现在在哪上学,地方应该不太好找吧,要不要我给你推荐个地儿,我一师兄开的,专业培育机构,不过价钱不便宜哦。”
云焕对这个感兴趣,说:“只要对孩子好,钱都是小事。你把名片给我,我有空去看看。我也有同学是搞这个的,就是不知道还做不做了,到时候综合起来比对一下,哪儿好就去哪儿。”
蒋虎给他找电话,一边翻手机一边笑:“云医生,你现在说这孩子不是你的,我都不信。不是亲生的要还有这上心的程度,那一定是妈级美了。”
云焕白他一眼:“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呢?”
等过一会,亲妈果真出现的时候,蒋虎又忍不住满面□□地贴过来,咽着口水道:“真有个级美的妈啊,云医生,你怎么艳福这么不浅啊!”
云焕一手将人推到犄角旮旯,对面明月护着昏昏欲睡的朵朵说:“真不好意思啊,我一直没听见手机响,肯定是卖场里人太多,又是地下室,信号不好的。”
云焕点头,跟她一道帮朵朵把衣服穿起来,随口问:“你去的什么卖场,还在地下室里?市吧,明天要准备年夜饭,人肯定多。”
明月连连点头,说:“就是为了年夜饭。”心里一嗤,还不是为了给你和朵朵做饭,谁知道你们俩去吃香的喝辣的了。
明月问:“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云焕摇头:“我来都来了,就再等一会儿吧,一会我怕还有事。来的时候,我跟朵朵打的车,这个天骑车,我怕孩子受不了,你回去也打个车。”
明月说:“我知道。”她又再看了云焕几眼,说:“真不走?你都加班好几天了,下午就睡了那么一会儿,干嘛这么为难自己。”
云焕回看着她,心里莫名一阵暖,说:“我没事的。”
明月离开的时候,云焕将一只粉嫩的果冻包递到她手上,说:“别忘了带上这个,明天朵朵起来肯定会找的。”
明月一看这糟心颜色,这丑到犀利的造型,就想起上回商场里,毫无品味的女儿跟她闹别扭的样子:“她向你要的?太不像话了!”
明月抖着肩要把朵朵喊醒,云焕连忙端过朵朵的脑袋,又压着她背道:“没有,孩子很听话,喜欢得眼睛都直了,也没好意思跟我要,是我硬要给她买的。”
云焕轻轻拨了拨朵朵软嫩的脸,她在睡梦里扁了扁嘴,长睫毛一抖:“大过年的,你别跟我客气了,当成是我给孩子的压岁钱。”
明月心说没有人一次性给孩子这么多压岁的,然而见他这么坚持不肯退让,只好道:“那我之后请你吃饭,才不要差你人情。”
云焕笑起来,略带疲惫的眼里盛着柔和的光,他点一点头:“又请吃饭,你数数你都差我几顿了……回家吧,不早了,到了给我短信,我有空就回。”
明月答应着,出去的时候看到一边办公桌边有个崭新的购物袋。
嗯,正是那个下午让她欣喜却不敢碰的牌子,这会看见,仍旧充满了红果果的讽刺。
明月被自己当时的窘状逗得笑一下,没再多想什么,抱着朵朵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