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收拾了云雨,日头早就破云而出,司马冲的身子也暖了回来。司马绍自己穿好衣裳,又像过去那样,把司马冲抱到膝头,替他一件件地穿戴起来。司马冲舍不得放开哥哥,才穿好一个袖子,就又揽住了他的脖子,仿佛一松手,哥哥就要跑了,再不回来了。
司马绍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由他腻著自己,一边帮他系著衣带,一边道:“以後别吃五石散了,酒也要少喝,别什麽人都理……自己的身子自己要爱惜。”
他说一条,司马冲就漫应一声,应得多了,司马绍不禁拍他:“你到底有没有听?”
“不知道……”司马冲说起话来,仍有些鼻音,可见药劲还没过完:“不过你说什麽,我都会去做……只要是你说的。”
司马绍被他说得心里发软,便抱住了他。司马冲也就势把脸颊跟他的贴在一起:“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什麽都听你的……我本以为只要你记著我、我记著你,在不在一起,根本无所谓……但是我错了……绍,我不能没有你的……想到你成了亲,想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绍,”他揽紧了哥哥的脖子,“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不对?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了,对不对?”
“冲。”司马绍捧住他的脸,凝视著他:“我是不能走的。我是太子,我不能丢下爹一个人。”
“可是……”司马冲定定地看著他,脑子转不过来,眼泪却先掉了出来:“王敦不会放过你……他也不会放过爹……”他忽地攥住了哥哥的手:“我们一起走吧,带上爹一起走。”
“冲,你知道不可以。什麽叫一国之君,别人打进皇城,就逃跑吗?”
“可是……可是……”
“冲,你听我说。我已经安排了一队人马,在朱雀桥下接应你,他们会护送你回毗陵的,那边是你的封地,只要你回到了那儿,王敦就不敢拿你怎样。本来我该自己送你的,可时候不早了,我得快些赶回宫去,爹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
说著他抓过自己的斗篷,围在司马冲身上:“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见了这斗篷,就知道你是谁了,你骑我的马去。”
司马冲听了这番话,却只是摇头,双手死死抓住哥哥:“不要……”
“冲!”
“如果没了你,我活著做什麽?这两年里,我一天天看著自己烂掉,我以为自己烂光了,你也不会看我一眼,我已经死心了,可你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摸著我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的,我跟别人做,身子再快活,这里……”他拉过司马冲的手,贴到胸口:“这里是死的……不会跳……真的,我很久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现在我好容易活过来,你又要丢开我吗?我不走,我宁可跟你死在一道!”
“冲,你怎麽总是不记得,你姓司马!”
这话说出来,司马冲便是一怔,他盯著哥哥的眼睛,慢慢地松开了手:“你来找我……你送我出城……只因为我姓司马?”
“你知道不是的。”司马绍攥住他的手腕,“这两年,你以为我好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来找你吗?可我不能,如果见了你,我一定放不下的。可我毕竟是太子,不能那麽任性。”
“冲,不单单是我,你也不能任性。万一我和爹有什麽不测,匡扶晋室的担子,就要由你来扛了。你是爹亲生的孩子,又有东海世子的头衔,毗陵封地广袤,假以时日,休养生息,未必扳不倒王敦。”
“扳倒了王敦又如何?”
“扳倒了王敦又如何?”司马冲抓著他两只手,眼泪直滴到他手背上:“如果只剩我一个人,那有什麽意义?你怎麽总不明白,我要的……我要的不过是……”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司马冲摇头,他紧咬著嘴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绍,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其实我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你总当我是小孩子,才会那麽粘你,其实不是的,我是有心的,所以我才会对你说‘得连城璧,不如得神仙池’。後来,听说你为我起了西池,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晚我在佛前许愿,若能得你垂青,就是永坠阿鼻地狱也甘心,老天要怎麽罚我都可以……你一定想不到吧,十二岁的弟弟是那样的……”
“可是,我想不到天会这样罚我,我想不到二哥会死,会出那麽多事,王敦会打进建康。我以为它只会罚我一个人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假如让我重新选过,我绝不敢那麽贪心。”
“绍,其实……你不跟我在一起也可以的,你要娶别人也可以,甚至……你不喜欢我了都可以,但是,我希望你好好的,我希望能常常见到你,像哥哥、弟弟那样就好了,你能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说话,你能对我笑……你也好、爹也好,弟弟们也好,都能平平安安的……那样的话,就好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整个人也朝前俯去,恨不能把自己没入尘埃。
“傻孩子。”司马绍叹息著揽住他,埋下头吻他的头发:“冲,你会那麽吃药,那麽不爱惜身体,不仅仅是在气我,也是在惩罚自己吧?你以为那样,老天就可以放过我,放过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
“冲,你听我说。即使我跟你什麽都没发生过,二弟还是会死,王敦也还是要兵临城下,那跟你没有关系,要怪只能怪我们生在了帝王家。既然姓了司马,受百官朝拜、万民供奉,就不能仅仅为自己活著。”
说著,他轻轻梳理弟弟的头发:“你看,眼下建康的城防虽然溃散,但京畿护卫还在,再怎麽说,凑上百来个人护送爹爹出城,还是可以的。但他绝不会走,我也不会,因为他是皇上、我是太子,这个时候,我们就该留在这里,哪怕是引颈待宰,也是我们的职责。天下人会知道,司马氏没有畏怯,更不会屈服。匈奴人杀了湣帝,有爹爹在建康起事,这一次,王敦就算杀了爹爹、杀了我,也还有你。……冲,你会把毗陵变成第二个建康,对吗?”
司马冲听到这里,揽紧了哥哥,一个劲地摇头。司马绍不再说话,拿斗篷包住了他,抱小孩一样将他抱下了楼,夥计早已牵过马来,司马绍将司马冲放到马上,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道:“好了,别让军士们看到这个样子,往後你就是大人了。”四顾无人,他忽然凑近过去,在司马冲唇上盖了个吻。
司马冲伸出手来,想要再抱他,他却狠下心肠,在马臀上猛拍了一下,司马冲下意识地环紧了马脖子,再回头望去,尘埃滚滚,哥哥的身影已越来越远。
日头慢慢爬上中天,往常这个时候,朱雀桥一带再热闹不过,可此时却是冷冷清清,店铺也好、人家也好,都紧紧合著门板。司马冲这才觉出,叛军真的是到了城下了。
司马冲明白,他该听哥哥的,立刻去朱雀桥头。就像绍说的那样,他们活著,首先是为了这个姓,其次才是为自个儿。可是他又模模糊糊地觉得,也许路并不只这一条,也许他不用去毗陵。突然,他想到了什麽,顿时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再次见到司马冲,郭璞显得有些吃惊:“你怎麽回来了?”
一旁的四儿顿时垂下了眼去,不用说,司马绍来找司马冲的事情,他已经告诉了郭璞。
司马从脱下斗篷,缓缓地叠好了,抱在手里:“王敦不是一直叫我去武昌,一直想见我吗?眼下他都到石头城了,倒不请我去了吗?还是,”他微微一笑:“他原打算杀了皇上,再让你绑我去见他?”
被他这麽一说,郭璞脸色都变了,急忙摒退了四儿,掩上房门,低声道:“世子,我跟王敦是走得近些,但绝无弑君谋逆之心。你看,太子来找你,我明知他要送你走的,也未阻拦,更没跟王敦报信。怎麽说,你我也是忘年之交,连这点你都信不过我吗?”
司马冲望著他一声不吭,心里却也软了下来,时局动荡、君弱臣强,也怪不得郭璞依附王敦,其实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是这样,都是些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哪边倒了。
“世子……”
郭璞还要说什麽,司马冲摆了摆手:“别这样叫我,听著都生分。景纯,我即刻就要见到王敦,你能帮我安排吧?”
郭璞点了点头:“这倒不难,只是……”
司马冲把斗篷放到桌上:“景纯,我知道许多事情你都看在眼里,但你没跟人说,往後你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吧?”说著,他把斗篷推到郭璞面前:“这是他的衣裳,你帮我保管吧。我这一去,再没脸穿著了。”
郭璞怔怔地看著那斗篷,半晌才伸出手,接了过去:“你放心,我不跟人说一个字的。可是,”他抬起头来,盯著司马冲:“你真想好了?”
司马冲把哥哥的斗篷和马都留在了郭家,郭璞给王敦修书时,他就站在一旁,一字字看郭璞写下,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郭璞送他上牛车时,他还笑了笑:“景纯,那马有些欺生,你多费心吧。”
等牛车驶近石头城已是黄昏,司马冲拿出郭璞的书信,兵丁进去通报了,不多时便将司马冲引进一顶大帐,帐中摆了几十条几案,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带路的兵士请司马冲落座,又端来了美酒佳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司马冲只当王敦就要来的,攥著衣摆,闭目而待,谁知坐了半天,眼看著天一点点黑了,月亮都爬上了半空,帐外才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
他正了正衣襟,举目望去,却见两个军士掀开了帐帘,手中刀戈一架,在帐门内又立了道刀门,等了片刻,只见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探了进来,低伏著从刀戈下走过,待那人直起身来,司马冲不由愣住了,来人竟是王敦的堂弟,中书事王导。
王导见了司马冲也是一惊,这时,後面的大臣也源源不断地低头进来了,司马冲粗粗算去,居然有几十个人,朝中文武竟来了大半,那些人入到帐中,却没一个敢就座的,这样一来,便跟独坐的司马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司马冲虽然生性散淡,很少跟这些朝臣往来,但是眼睁睁看一班长者立在自己跟前,到底也觉著不安,他正要起身,却听“呛朗朗”一声,守门的兵士收起刀戈,外头走进了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