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麽说,司马冲实在不好推拒,当真跟四儿脊梁贴著脊梁坐了下来。这一坐下,酒意便有些上涌,恰巧河面吹过阵清风,司马冲顿觉身子轻飘飘的,衣裳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如生双翼,心情也跟著畅快了起来。
正在此时,便听船上有人叫:“看!那不是太子绍麽!”
司马冲心中一凛,举目望去,但见前方的河面上驶来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舫中摆开了盛宴,主席上,一个白衣女子正依著司马绍,言笑晏晏。司马冲很久没有见过哥哥了,此时隔著脉脉河水望过去,但觉那人益发地英挺了,一双明眸,深湛如海,几乎能让人窒息,只是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那白衣美人。
“哦!那就是宋褘吧?果然绝色!”另一人盯著那女子,几乎滴下口水:“难怪太子这麽宠她,看那脸蛋、看那丰姿……啧、啧……。对了,这宋褘吹笛可是一绝。”那人说著,转过身来,那手肘撞了司马冲一下,“不知你跟她比,谁高谁下?”
司马冲正对著船上的司马绍发愣,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郭璞连忙接过话头,帮他圆场:“宋褘吹笛自然是好的,不过呢……”他眯起眼来,嘿嘿一乐:“太子大概更爱她品箫吧。”
此言一出,船上顿时笑翻了天。司马冲的脸色却更加白了,他紧咬住嘴唇,突然长身起立,走到船夫面前:“把船靠过去!”
船家几乎傻在那里,这一船的文人,虽说官职都不太小,可司马绍是太子,冲撞了他,可是了不得罪名,想到这里,他握著撑杆,怎麽都不敢动了。众人也纷纷安静下来,郭璞上前搭住司马冲的肩膀:“这是怎麽了?没喝几杯就醉了吗?”
司马冲冷笑:“你们不是要知道我跟她谁高谁下麽?我这就去跟她比一比。”
这班名士多是落拓不羁,又爱热闹的,一听司马冲要去跟宋美人比吹笛,登时欢声四起,有人当时便取出重金,要船家把舟子靠上前去,船家看来那些金银,眼热起来,禁不住众人的撺掇,当真划著小舟,朝画舫疾行而去。
再说那画舫上头,德容正在司马绍身旁伺候,忽见一叶轻舟靠了过来,他眼尖,一眼便看出舟头立的少年正是司马冲,当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唤司马绍:“太子,东海世子来了!”
说话间,轻舟已到了船首,司马绍抬起眼来,目光正跟司马冲的碰在一起。
说话间,轻舟已到了船首,司马绍抬起眼来,目光正跟司马冲的碰在一起。自从雨夜一别,他们再没见过,掐指算来,竟有一年多了,乍然相见,两人都有些茫然,似乎这样眼对眼反而不认得对方了,又好像要从对方眼里寻出那一夜的明证。
被哥哥那样望著,司马冲满怀的愤懑,都化作了酸柔的委屈,他本有三分的醉意,此时被情潮一激,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木在了那里。船家搭好了跳板,他也丝毫不知,还是郭璞自身後轻轻地推了一把:“快去吧。”
德容也从画舫下来,拜倒在他跟前:“世子,太子请您上船。”见他还是不动,压低了声音:“大夥都看著呢。”
司马冲这才点了点头,撩起袍摆,跟著德容朝画舫走去,他常年跟人在秦淮河上纵酒的,也不是走一次走这跳板了,却觉得今天的跳板晃荡得格外厉害,仿佛是棉花做的,叫人著不到力,板下的河水被日头晒著,金光耀目,逼得他几乎落泪。
德容看他神色不对,身子摇晃,连忙搀住了他。
画舫上的宋褘仿佛也发现司马冲的异样,轻轻惊叫,河面上正吹南风,把她的问话全带进了司马冲耳中。
只听她问:“这位是?”
司马绍顿了顿才答:“东海世子,我的堂弟,算远亲了。”
司马冲听到那个“远”字,脑袋里嗡地一响,猛然推开德容,大步跨上画舫。
宋褘正倚著司马绍说话,忽见那醉醺醺的世子朝自己径直而来,她本能地要躲,却来不及了,“啪”地一下,被司马冲攥住了手腕。
“你曾说过,不管我要什麽,都会给我……你,还记得吗?”
司马冲拉著宋褘,一双眼睛却紧盯在司马绍脸上。可司马绍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往事历历,司马冲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其实,他只要绍说一个“是”字,哪怕连个“是”都没有,只要他抬起头,只要他肯看自己一眼,他就会像那个雨夜一样,为他死也甘心,什麽都可以放下。可司马绍没有抬头。
司马冲笑起来,他这是在笑自己,他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也知道自己这是疯了,不成体统,可心里头痛得仿佛长出了牙齿,啃得他避闪不及,他必须做些什麽,必须抓住些什麽。
“她,”他拽过宋褘,这是他最不想要的一根稻草,可如今也只好死死攥著:“如今我要你割爱,你肯是不肯?”
“宋褘又不是一件东西,她也是个人。”司马绍眉梢一扬:“当然,她要是愿意,我不拦她。”说著,他转向宋褘:“你大概还不知道,东海世子雅好音律,笛子吹得极好。你干脆跟他比上一比,若是他赢了你,你就随了他去吧。”
宋褘听他那麽说,双膝一颤,跪倒在他面前:“贱妾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我说可以就可以,”他伸出手来,扶起宋褘:“把你的笛子拿出来吧。”
宋褘拭了拭眼角,对著司马绍、司马冲各拜了一拜,回身取过个锦绣包裹,一层一层小心地解开,解到最後,才露出一支翠汪汪、绿油油的碧玉笛来。
再说那轻舟上的名士,一个个直著脖子正看这美人之争,见了那玉笛,登时轰然叫好。
跟众人一样,司马冲也紧盯著那支笛子,只是他看的既不是玉料,也不是做工,而是那笛子端头篆的“褘”字,虽然不是同一个字,可那银钩铁划,再熟悉不过。
“贱妾献丑。”宋褘说著,玉指轻抬,将笛子送到口边,朱唇微启,一声清音直上九霄。
司马冲目不转睛地盯著她,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初学了笛子,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献技。司马绍笑他吹的不好,他便哭了,於是哥哥把自己抱到膝上,柔柔地圈在怀里:“好了,别哭了。不管你吹得多难听,我都喜欢。一辈子都听你吹,一辈子只听你吹。相信哥哥,来,拉勾。”
司马冲记得自己犹豫了很久,却还是伸出小手,跟哥哥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後来,司马绍给他一支玉笛,绍说:“几时你忘了我,几时我忘了你。可是,你忘得掉我吗?”
司马冲忘不掉,可是,他呢?他的玉笛不止一支,他可以刻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一曲将尽,宋褘秀眉微蹙,妙音破空,裂云而去。
秦淮河上鸦雀无声。
“好!”不知谁叫了一声,随即河面沸腾了。
郭璞攥著把酒壶,跌跌撞撞也上了画舫,他先冲著宋褘举了举壶:“宋姑娘清音妙乐,冠绝天下!”说著,一把揽住司马冲:“好啦,不用比了。能听到此等仙乐,美人虽失,亦是一桩乐事。”
司马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忽地,他推开了郭璞,径直上前。宋褘低呼一声,向後跌去,不料司马冲却不是奔她去的。
只听“呛啷啷”一声响,司马冲抽出了司马绍腰间的佩剑。
司马绍身後站著两个武士,见此情形,拔刀就上。倒是司马绍将手一扬,止住了他们。
司马冲又往前跨了一步,俯视著坐椅中的兄长。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这样的距离并不陌生,比这更近的都有过,曾几何时他们融为一体。可这双眼睛却是陌生的,乌黑而且冰冷,司马冲在里头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小小的、惨白惨白。
司马冲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中,剑光闪过,“叮、叮”脆响,有什麽东西滚落到地上。
掷下长剑,司马冲拍手而去,大笑著跃入秦淮河中,郭璞追过去,紧跟著跳了河。小舟上的名士们这才慌了神,推著船家去捞人,等到捞上来,郭璞早昏过去了,司马冲瘫在甲板上,仍是狂笑不止。
名士们的胡闹,宋褘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东海世子竟也是这一路货色,她收拾惊魂,从地上爬起来,伏到司马绍膝头:“太子。”
司马绍却没有一点反应,宋褘仰起脸来,只见他定定地盯著地面,宋褘顺著他的目光看过,这才看清那是几截莹白的玉管。
“咦,这是……?”
宋褘下意识地伸手去捡。却被司马绍按住了:“笛子,断了。”
宋褘听他声音沙哑,正在错愕,却觉著手背上一热,落了滴透明的液体,顿时什麽都明白了,当即垂下眼睫,柔柔地依进司马绍怀里,任他把脸埋在自己的发鬓之间。
可这一幕看在司马冲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他仰起脸来,哈哈大笑,嗓子已经疼得冒烟,却怎麽都停不下来,三月的晴空蓝得眩目,秦淮河水涌过来,一波一波,浮沈动荡,令人晕眩,接著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不知这是谁家的盛宴,只见壁间燃著荧荧的灯烛,泥金屏风曲折摆开,偌大的厅堂里,铺著水波般的绸缎,处处都是交媾中的人影,男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二个、三个人、甚或是一丛人,汗水、喘息、呻吟、尖叫,宛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