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艺见酒盏打了,便要去收拾,司马冲摇摇头,一双眼睛紧盯著门板。言艺懂他的意思,便去开门,门栓刚抽掉,外头的人已挟著风雪扑了进来,整个人伏在言艺身上,嘴里还在醉醺醺地大呼小叫:“司马冲,你叫我好找!”
司马冲听到那声音,目光一黯,神情却轻松了起来:“郭璞?你怎麽会来?”
“三世子,新春大吉。”不等郭璞开口,门外跟进个极秀丽的童仆,未语先笑,正是那四儿,他一边帮著言艺扶住了郭璞,一边道:“我家老爷昨日起了一卦,卜到您在东方,当时就拽著我上了车,说是一直往东,见门首植著三株白梅的人家便问,定然找得到您。”
郭璞被他们扶到桌边,冲著司马冲嘿嘿一乐:“如何?果然被我找到了。你好啊,怎麽突然就跑得没影了?石婕妤只当你被司马绍害死了呢。”
司马冲听到他提到哥哥,睫毛一垂:“你不是什麽都能算麽?问我做什麽。”
郭璞听了哈哈大笑,他路上已经喝过酒了,此时招呼四儿、言艺四人聚了一桌,继续推杯换盏。到了後半宵,郭璞越喝越显精神,可四儿到底年幼,言艺又上了岁数,两人渐渐支撑不住,司马冲便放他们去睡了。
此时外头落雪沙沙,屋里灯花低垂,“啪”地一声爆开了,司马冲拔下簪子,挑著那灯花淡淡地问:“你到底怎麽寻过来的?”
郭璞对著酒盏并不看他:“你不知道我卦术独步天下吗?”
“这话还是留给旁人吧。”
“哈哈,瞒不过你。”郭璞点头,“我派人寻了半年,打听清楚,这才来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司马冲听了这话,仍低著头:“有人托你这麽做吗?”
“谁?”郭璞假意筛酒,拿袖子挡住了脸。
司马冲一把按下他的胳膊,直视他的眼睛:“郭璞。”
“好吧,”郭璞叹了口气,“是王敦。”
听到那两个字,司马冲也是一怔。郭璞这才意识到,司马冲猜的只怕是另一个人,便问:“你当是谁?”
司马冲摇头:“他找我做什麽?”
郭璞含了口酒,眯眼望著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你真不知道吗?他可一直惦念著你,这半年他派人把江南一带都跑遍了,连北面都差人寻过了,总算打听出你的下落。他也知道若是自己来看你,你定然不见的,这才托我前来。”
见司马冲皱著眉一声不吭,郭璞又道:“他此番找你,只想知道你过得怎样,人可安好,并无他图。王敦说了,那日围猎是他莽撞,他并未料到,你竟有那样的胆色,过去看低了你,受那一箭也是该的,往後……”
司马冲一摆手,阻住了郭璞的话头:“如今太子已定。不管王敦怎麽想的,都没‘以後’了。”
“这可未必,以後的事谁说得准呢。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大哥成亲不足三个月,就纳了个绝色,把正经的太子妃晾在一边。皇上为他聘庾文君,本是想借颍川庾氏对付琅琊王氏,这下可好,我看啊,他先把颍川庾氏给得罪了……”
这番话,司马冲听得似懂非懂,一颗心全扑在“绝色”两个字上头,耳边嗡嗡乱响,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纳了谁?”
“宋褘啊,极标致的女子,一管笛子更是清音妙绝,称冠天下。”
司马冲听到这里,胸口闷得几乎要窒息,只觉热辣辣的液体不断从眼底涌出,忙假借醉酒伏在桌上。郭璞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司马绍也是少年心性,过不得美色这关。眼下他虽是太子,将来的事情也未可知。王敦的意思,是想请你去武昌,那里虽比不得建康繁华,总好过吴兴小城。王敦说了,当日他害你失宠於皇上,这是他欠了你的,迟早会帮你找回。”
见司马冲一声不响,郭璞便去推他:“你说呢?”
司马冲还是伏在那里,郭璞一时兴起,扳起他的头来,顿时吓了一跳:“你……”
司马冲急忙掩住了脸,闷声笑道:“我醉了。”
郭璞呆了半晌,跟著点头:“我也醉了。”
次日清晨,司马冲起了个大早,梳洗完了,便命言艺收拾行囊。言艺看他脸色惨白,眼圈红得怕人,便也不敢多问。差不多拾掇整齐了,郭璞也起来了,见主仆二人这个样子,笑了问:“决定去武昌了?”
“不。”司马冲摇头:“我跟你走,回建康。”
从吴兴到建康,不过两日的行程。司马冲望著车帘外头纷飞的雪片儿,却觉得这条路长得很,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完,直道进了城门,朱雀桥已然在望,心头仍是恍恍惚惚的。
当日走的时候,他在父亲榻前发过重誓,跟司马绍割断情丝,从此只是兄弟,再无其他。为了让自己放得下,也为了让哥哥放得下,他才躲到了吴兴。他曾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去见哥哥了,他曾以为就算那样,哥哥也不会忘了他,他和他隔开的只是人,至於心,那个雨夜,他许给了他,他也许给了他……
而今想来,恍然若梦。
不过半年,哥哥已纳绝色,而他呢,也急急赶回了建康。可是,为什麽呢?回去又能如何?他要什麽呢?他算什麽呢?司马冲自己也没有答案。
郭璞把司马冲一路送到宫门外头。司马冲下车的时候,郭璞拽住了他的袖子:“若是……若是……”他叹了口气:“武昌那边总是等著你的。”
司马冲看著他,这一次竟没有断然回绝。
司马冲回来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深宫,司马睿即刻宣他觐见,到了此时,司马冲反而镇定下来,回都回来了,父亲再要说什麽,他也不怕了。没有想到,司马睿见了他,并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只问了问他在吴兴的起居,末了忽然话锋一转:“而今他做了太子,已搬去东宫。”
这话来得突兀,司马冲脸色陡变。司马睿却似全未知觉:“起初我也怕他不安心,住不长久,颇费了些心思,想帮他再选几个女子,不料他已纳了宋褘,自打她入了东宫,他可算是收了心了。”
“你──”司马冲虽垂著头,也感觉得到父亲的视线:“也是乐见其成吧。”
司马冲伏下身去,一个“是”字如鲠在喉,怎麽都吐不出来。
司马睿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有六个儿子,底下三个却还年幼,裒儿又死了,能指望的也就是你和他两个。如今他做了太子,也渐渐安分下来。冲儿,你呢?”
司马冲咬紧了嘴唇,半晌低低地道:“我答应过您的,一定会做到。”
司马睿点点头:“这就好。这半年你都在吴兴,恐怕还不知道,东海王的世子失踪了,多半已死於乱军,眼看东海一脉就要断绝,我打算将你过继给东海王,他的封地原在毗陵,我再拨出下邳、兰陵两处,一并作你的封地。你看如何?”
司马冲明白,父亲这是在赶自己走了,纵然哥哥已纳宋褘,纵然自己早下毒誓,父亲终究还不放心,这一次他要将自己发配得更远,甚至要将自己逐出家门。从今往後,他不再是皇子了,他被过继给了东海王──一个死人,他和司马绍的关系又远了一层。
想到这里,司马冲不禁笑了出来。从他明白自己爱上亲生哥哥的那一天起,他常常会想,假若绍不是他的亲哥哥那该多好,假如他们不用叫同一个男人父亲,那该多好,那样他和绍便算不得乱伦,算不得血亲相奸了吧。
司马冲总以为,那一切只是他的痴想,他从未料到,有一天,他跟绍真的不再是兄弟了,他更料不到,这一天来临时,他会这样舍不得。眼下,他跟他剩下的是不是只有兄弟之谊了呢?可是,就连这都保不住了。
司马冲直起腰来,望著那已不是他父亲的男人:“我明白了。但是,”他站起身来,“我不会离开建康,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为什麽要走?”
那日之後,司马冲便搬出了宫门,郭璞帮他在城南觅了个清静的院落,他便顶著东海世子的头衔,过起了散仙般的日子。他原本就是清谈场上的熟客,这次回去,愈加的放浪行骸,整日跟那群文人饮酒啸聚。众人只道他得罪了王敦,故而被黜,只有郭璞隐约猜到一些,三番四次地劝他去武昌,他却不响。
司马绍自从当了太子,就深居简出起来,司马冲又不太回宫,即使是看母亲,也是坐一坐便走,结果,他回到建康将近一年,兄弟两个竟是连一面都没见过。
起初,司马冲确实是有意避开哥哥,渐渐的便明白过来,回避著见面的并不是他一个人。想到这里,心口就像油煎一样,不喝醉了连睡都睡不著。到了後来,连酒也不管用了,但凡能让他想起司马绍的那些东西,他都觉著害怕,司马绍送他的画儿、小玩意,他都让言艺收了起来,可那支玉笛却放不下,一旦摘掉,就好像掉了魂,到底还是系在腰间,终日不离。
转眼冬去春来,又过了一年。这一日郭璞趁著天气晴好,雇下一只舟子,邀了建康城里一班名士,沿著秦淮河,一路荡去。司马冲也在舟上,他饮过几杯,薄有醉意,郭璞家的四儿见了,挪到他旁边,轻声道:“世子倦了吧,靠著我盹一会儿。”看司马冲不肯,他又笑了:“我跟您背靠背坐,这总好了吧。”3C81曲没么小:)授权转载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