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全新的一年,全新的一天。
处员从新年开始,就过得胆战心惊,从看守所回来之后,便进入紧张状态,他们恨不能轮流站岗,守在处长卧室,以防万一。
这几天,楚愈六点半起床,按时吃饭,按时办公,除了话少了点,表面看不出什么异常。
槐花专案全部移交给公安机关和检查院,超人处的工作瞬间轻松了不少,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对调查小组负责,解释和反思槐花专案中的失误。
楚愈不想说话,便写了个汇报书加检讨书,将之前的计划详细说明——是她判断失误,认为五年前出事的慕尚青还活着,并和小槐花有牵连,于是假装放走小槐花,引出慕尚青。但对小槐花的心理和案情分析出现失误,给福山医院以及整个社会安稳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影响,希望上级进行处分。
下午,楚愈去了趟省政府,现在中央调查小组在大楼里开了个办公室,专门负责指导和监督槐花专案的侦查和审判工作,同时调查专案中的可疑部分。
而调查工作,主要便是针对超人处,毕竟在福山医院事件之前,整个侦查工作都在超人处的指挥之下,结果来了个别墅“蜜月期”,来了个精神病院集体发疯,又来了个花谢庭审判。
楚愈将汇报书递交给调查小组,负责人检查过目,刘督导趁这功夫,询问楚愈:“虽然嫌犯一直没开口说话,但你对她的过往有所了解吧?”
楚愈猜到他会问,前几天在看守所,她虽然没明示,但对夏亦寒说的话中,已经表露了出来。
而这一部分,在移交公安厅的卷宗中,并没有涉及。
在晨星那里,楚愈得知犯罪组织的存在,但并未立刻向公安机关举报,因为她心里清楚,要找到孤儿院原班人马,并完成定罪,需要夏亦寒的帮助。而且她对凉水警方的办案能力深感担忧,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便让凉水那边进行侦查,可能还会打草惊蛇。
但现在这个情况,再拖着便是知情不报,楚愈不再隐瞒,向调查小组汇报说,凉水市疑似存在大型犯罪组织,其牵涉到的违法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拐卖儿童,人身伤害,强迫乞讨,以及打架斗殴。
这些是从晨星口中得知的情况,但晨星生活在组织最底层,得知的信息有限,并未窥见其全貌,所以楚愈有理由相信,组织的犯罪活动远远超过他的所见所闻。
调查小组要求楚愈解释消息来源,楚愈没将晨星说出来,因为晨星开口之前,就明确表示,只跟她提及此事,若由别的警察来接手,他会和夏亦寒一样,闭口不谈。
楚愈拿出了录音笔:“这是一位知情者的口述,已经经过他的同意,可以使用,但他现在心理存在一定问题,并不信任警方,若让警方正式对他进行询问,情况反而会更糟,如果还有别的问题,可以让我转达。”
调查小组得知后,大为震惊,没想到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槐花案,还裹杂着另一起重大案件,他们立刻向公安部反应,对目前工作进行调整。
这是超人处第一个主要工作,第二件事,便是将夏亦寒的所有的检查结果移交检察院,包括对躯体、神经系统和精神状态的各项检查,还包括心理测验、脑电图、CT扫描及其他特殊检査。
移交之前,方大托稍显犹豫,看了看楚愈的脸色,“全部交呀?”
楚愈垂着眸,知道他指的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鉴定书,司法机关肯定还会进行检查,不过会参考超人处给出的意见。
按理说夏亦寒有心理障碍,提交相关鉴定证明,可以使她减刑或者获得治疗,但反社会人格障碍是个例外,与普通罪犯相比,反社会罪犯在监狱和医院中置留时间会延长,因为其矫正困难,而且监狱的环境会恶化病情,考虑到社会安全,即使刑期已满后,对于反社会罪犯的释放,仍然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以材料交上去后,就不单单是“为父报仇”那么简单,法院还会考虑夏亦寒的犯罪倾向,即是否存在本能性和病理性的犯罪动机,这可能会使夏亦寒的刑期延长,甚至贴上“犯罪性人格”的标签。
楚愈将所有检查报告整理好,装在档案袋里,抬头道:“交呀,全部上交。”
方大托站在原地,看着楚愈抱着一打档案袋走了出去。
他不禁感慨,这几天之内,楚愈做的所有事情,都和“争取减刑”的目标背道而驰。
这些都是按照程序,必须履行的义务,楚愈这么做也符合规矩,但方大托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楚愈是怎么波澜不惊地处理这么些扎心的“公事”。
处员们知道楚愈的性子,就算得知超人处第二天就要倒闭,在最后一天,她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工作,木鱼说,楚愈可以专注工作,是因为她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魔,工作的时候把情绪喂狗吃了。
但如今情况特殊,涉及感情问题,文件上的每一个字,汇报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都与夏亦寒有关,她们担心楚愈会吃不消,才在看守所受了伤,回来又要反复回忆伤痛,这不是拿着刀子直戳心窝吗?
但楚愈再次表现出了工作狂应有的变态,处理事务时,一丝不苟,好像突然失了忆,不知道这些事情与槐花专案有关。
这些天,除了话变少了和经常外出办公,处员们便未察觉处长有任何异常之处,甚至比原来还认真了些。
但一个星期后,木鱼终于恍然大悟,楚愈为什么能保持常态,继续正常工作。
因为她每天还在往看守所跑。
木鱼跟踪了她,发现她去了超市,推着个购物车,往里面堆东西,她买了面包、水果、坚果、薯片、罐头,还买了保暖内衣、棉被、枕头、洗发水、洗发露、洗面奶,最后又塞了几包卫生巾,结账之后装了三大口袋,开着个车,拉到看守所,全部交给管教,让给夏亦寒用。
木鱼问看守所的所长,所长说,他们都已经习惯了,那天结束之后,楚愈还是天天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但大部分东西夏亦寒都用不上,像饭菜和洗漱用品,是由看守所统一安排,但和楚愈说了,她也没听,照买不误。
一般看守所内,可以买到日常所需物品,家属可以在在押人员卡里冲些钱,供内部使用,一般充个两三百就够了,结果楚愈一次性充了三千,所长告诉木鱼,这些在夏亦寒转移去监狱之前,可能都用不完。
而且除了买东西,楚愈还要参观看守所,在监区后面,有个小院子,是在押人员放风的地方,就水泥地,四面都是墙,头顶还盖着铁栏杆,景色单调得乏味,连守卫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但楚愈执意要参观院子,还打算办一张月票,长期有效的那种。
所长不答应,她就“贿赂”他,所长也是无可奈何,别人贿赂,是想疏通关系,她贿赂,是要参观破院子。
木鱼去的时候,发现楚愈就立在院子中央,形单影只一个人,面朝监区,双手交叠在身前,两个大拇指来回互挠着,像在期盼什么事儿。
木鱼在入口,透过铁门看着她,问旁边的警卫,“她来这儿多久了?”
“一个多小时了吧,有时候原地站着不动,有的时候在场子里踱步。”
从木鱼的视角看去,楚愈时不时看着某个方向,后来木鱼查看监室名单,得知那是夏亦寒的监舍。
那天晚上,木鱼不吭不响地离开了,回到超人处,宋轻阳和方大托问她,她也没说话,他俩满脸疑惑,以为是被楚愈传染了。
第二天,楚愈又起了个大早,准备出门,但发现门打不开了,她重新输入了好几次密码,都不行。
她想问问木鱼门是不是坏了,一转身,见木鱼就站在身后,看起来比平常严肃了几分。
“你去哪儿?”像是在质问。
楚愈拢了拢单肩斜挎包,“我去买东西。”
“买什么东西?”
“买点吃的和用的。”
“买了送到哪里?”
楚愈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便没说话了,示意她道:“把门打开吧,我今天的事情还有点多。”
木鱼见她转移话题,便帮她回答,“你买了东西,全部送到看守所,但小槐花她用的到吗,吃得到吗?她会稀罕吗?”
木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宋轻阳闻着声,探头探脑出来了,观望了一会,把方大托从五楼叫了下来,两个人默默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木鱼和楚愈沉默地对峙了一阵,楚愈脸色发白,她几天没有休息好,有些憔悴,但眼睛转得灵活,还是灵敏镇定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
她没理会木鱼蹦豆子似的发问,只是说:“把门打开吧,今天还要到政府去一趟。”
木鱼:“你每天到看守所的院子里站着干嘛?”
楚愈听了,很认真地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我看好了位置,那个院子就对着她的窗户,如果她想见我了,我在那里,那她一抬头看窗外,就可以看见我了!”
木鱼万年不变的脸上,出现了裂痕,她突然哭了,“你明知道她根本就不搭理你,也不想见你,你还天天去守着她,你那样在人家看守所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很奇怪的你知不知道!”
楚愈见她眼泪掉得厉害,一愣,便安慰她说:“不会的,她现在不想见我,但如果以后想见了呢?她反应慢,可能以后就想见了......”
说着,楚愈想上去拍抚木鱼的背,木鱼往后退了一步,把眼泪一擦,稳了稳呼吸,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你听我说,听我说她为什么不想见你——像你以前说的,她有强烈的犯罪信念,这个信念她坚持了五年,但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推翻,而推翻的人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亲手把她的精神支柱全部摧毁的人。
“还有,在她的犯罪信念里,超人处和大楚处,就是罪魁祸首,就是杀人凶手,她恨大楚处,恨这个机构,这个恨意持续了五年,已经根深蒂固,而现在,你就是她最恨的人的女儿,最恨的机构的头子,你拿什么去见她?
“而且你也知道,她是反社会人格,天生具有感情缺陷,先不说她先天品质的好坏,在过去三年,她一直在一个犯罪环境里浸泡着,一开始是被压迫被剥削,但后来她是组织里的高层,可是在她担任领导角色期间,组织还是照常运行,该断手的还是断手,该乞讨的还是乞讨,环境的同化作用是惊人的,如果不是为她爸报仇,她会在犯罪组织里一直呆下去,会成为最大的犯罪头子,最大的危险分子,最十恶不赦的恶人!你觉得你一时半会救得了她吗?她那么排斥你,你的这些努力在她眼里,一点价值也没有啊!”
方大托知道她说得在理,但话太直,有些过了,忙去拉住她,让她先平复一下情绪。
楚愈眼珠子不动了,就盯着一个方向,但却没失神,反而饱含着神采:“我知道的呀,我知道一时半会起不了作用,所以我做好了长期的准备。”
木鱼挣脱了方大托,她抓住了楚愈的双肩,语气中带着哀求:“楚处,我们放手好吗?把案子交给检察院和法院,把小槐花交给监狱和医院,他们会处理妥当的。”
楚愈突然笑了,眉头却压低,笑得有几分苦涩:“对不起......”
说着,她抬起头,目光在宋轻阳和方大托面上拂过,“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想放弃她,我觉得我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她想:如果连我都放弃了,这世界上便没有人为她拼命了。
木鱼身子晃了晃,脸上的裂痕越来越深。
楚愈看着她脸上的伤,那是一个月前,被夏亦寒亲手砸下的伤痕。
“我为什么会遇到你这样的领导,”木鱼指着楚愈,细数她的十宗罪,“固执,工作狂,剥削职工,不讲情面,连家务都不会做,处内大大小小的卫生家务,全部要我们负责,做的菜跟耗子药一样,毒得死个人,还他娘的是个花痴,放着正经事不做,跑到看守所去蹲着,挪用公款给人买吃的买用的,留我们在处里啃馒头喝西北风!”
方大托听她咆哮,察觉出不对劲,接下来感觉当面辞职不干了。
他上前去捂她的嘴巴,给轻阳使眼色,示意带木鱼阿姨回去冷静一下。
可木鱼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俩甩飞了出去,她捂住了眼睛,来回擦了几下,声音哽咽了起来。
“可我真的很怕你会受伤,毕竟如果你死了,来个新领导,我会不习惯。”
楚愈拍了拍她的背:“小鱼你放心,比起伤害我,我更怕她不理我。”
木鱼叹了口气,有种自家闺女养大了关不住的无奈,她走上前,按下密码,将墙门打开,对着外面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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