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沈玄茗,就是清卿自己,也回答不来这个问题。
天客居后来用了什么手段收服南碎琼林,清卿既不清楚,也不好奇。只是依稀记得那南家大公子嘉攸在杨诉主人的音律中失了神智,而二公子嘉宁后来上了立榕山,与绮琅一起在书谱阁……
南家群龙无首,想要将那散乱的乌合之众收归西湖,对箬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若说清卿不愿与天客居为敌的理由,无非是天客居三年来,对自己也算是有着一份不杀之恩。可自己听从任思渊的劝告,手中死无对证的人命,也欠得早已数不清。如今自己若当真对着此事袖手旁观,只怕自己这辈子和天客居的恩恩怨怨,是再也没个头了。
想到此处,清卿轻叹一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四位将军见终于说动了清卿,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笑意。几人之中,沈玄茗与清卿最为亲近,便走上前道:“末将等,想知道天客居的‘活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只是这件事?清卿总觉得这些将军常年游走掌门身边,也算是与箬先生共事,对“活儿”的事不可能全然不知。低头思考一阵,清卿试探着答道:“天客居中人,主要是箬先生的弟子及西湖各门派的后人,也有少数是被天客居或软或硬的手段收服来的人……”
“果然如此。”玄茗与启时对视一眼。天客居中,定然不止是西湖后人这么简单——东山、南林、西湖一场相争之后,许多与清卿有着类似经历的外来门派的弟子,有些已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如此看来,只怕便是在天客居中隐姓埋名,或是不明不白地丧了命也未可知。
只听清卿接着道:“除了几个从小在箬先生身边长起来的入门弟子,其余人都被列在某个名册里,安排的便是不同的‘活儿’。大都是被告诉清楚地点和人数,赶在当天的深更半夜去动手便是。人数往往都是一大家子——上到耄耋老者,下到襁褓婴儿,甚至毫无关联的家丁和临时拜访的客人,必须一个不留,解决得一干二净。”
“这些人是为什么被杀?”
清卿摇摇头:“我们接活儿的人不可能知道。大多时候,那些大祸临头的人自己也不清不楚。只是突然之间闯进去个穿着黑袍的来客,任他们问什么,这些干活儿的人都只能一声不吭。”
“不知道缘故!”英丞一下子高叫起来,“这岂不成了暗中杀人……”
“嘘!”玄茗比个手势,瞪他一眼,英丞才骤然止住了话头。沈将军又轻声走到门口,看看前院,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被惊醒的动静。清卿也支起耳朵,只听将军府中各式各样的呼吸声夹杂着隆隆打鼾,各自都睡得踏实。
玄茗这才离了门口,五个人各自重新坐下。卫将军清清嗓子,缓缓道:“凭末将对箬冬先生的了解,那些人定是曾在暗中,做过有损天客居名声的事。那些家里有些名望钱财的,多半是结交西湖各派掌门,说过天客居的不是;而街头巷尾的渔夫商贩,不过察觉了西湖的不对劲,口耳之间议论过些许,便被天客居人听了去。”
听得这话,其余三位将军纷纷点头。
清卿却心头一紧——自己暗暗觉得,这位卫老将军非但猜得不对,还离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当时自己孤身一人闯入张家庭院时,那一屋子人似乎早有防备,个个严阵以待。姓张的主人甚至仰天长笑:“我便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他温弦那个多心筝定然是忘不了!”
潜意识里,清卿并不觉得二十年前之事能与箬冬有什么关系。箬先生当时也不过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年纪,或许大了几岁,但总归不至于早早沾染上能铭记小半辈子的血仇。
除非他箬冬和自己一样,四五岁目睹了师父师姊倒在血泊,而十年之后又眼睁睁看着完完整整一个立榕山四散天涯。
仔细想来,还是张家主人的后半句话更值得回味。
“他温弦那个多心筝定然是忘不了!”
清卿几天来,一个人反反复复揣摩着这句话,才忽然茅塞顿开:当今江湖,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温弦掌门曾经被称作“多心筝”呢?
习惯将温掌门称作“多心筝”的人,如今大多都是江湖中曾结交西湖,而如今上了年纪的老前辈。当年温弦在世,比之其他三位掌门,心思缜密而多疑,这才落下个“多心筝”的名号。如今因为宓羽湖这一番收复四器、一统江湖的打算,惹得各地狼烟四起,那些老掌门老前辈们或是没能熬过战乱厮杀,或是不愿被搅入无缘无故的是非,纷纷从江湖中隐退了出去。
仍记得西湖老掌门那位“多心筝”的,看来张家便算得是其中一个。
而多疑的“多心筝”究竟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什么事,才使得如今的箬先生不惜血流成河?
“令狐少侠?”
“啊!”清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好久,方才几位将军所言自己并没听在耳中。不由得慌忙低头道,“晚辈走神了。”卫启时只是和善地笑笑:“不妨事。方才末将只是想问少侠,知不知道关于那份名册的事。”
“派活儿的名册?”清卿不禁皱起眉头,细细回忆着。清卿并不知道那份名册是谁管着,只是心中明了,有那样一份名册的存在罢了。自己每次接活儿,都是思渊在棋局对弈时不经意地转告。任思渊会向自己递出一份写着地点人数的纸条,要自己看完后默念几遍,当即烧掉。
而纸条上的字,甚是工整干净,却与思渊、安歌的字体都不一样。
有时几日无活儿,有时一夜会派出许多人去做不同的活儿,这些都是清卿渐渐自行观察而出。有时夜间匆匆瞥见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袍身影,无论彼此认不认识,都会相顾点点头。
杀无名之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偶然相识,也算是彼此间一种安慰。
清卿实在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向着启时有些歉意地摇摇头。启时便也叹口气:“既如此,如今想法子要到那份名册,才是正经。否则,若不知天客居究竟对什么人下手,我等对掌门也不好交代。”
“沈将军。”一直不发话的窦杰开了口,“我等之中,只有兄长最得掌门信任。何不去请了掌门的准,让掌门对箬先生下令,交出名册来?”
“当然不可!”玄茗有些诧异地看向窦将军,“我等今日所作,为的就是查清天客居众人的真实目的,好一鼓作气上报掌门、昭示天下——今日怎能打草惊蛇?贤弟见多识广,怎么连这样道理也想不明白?”
英丞也点点头道:“沈将军说的有理。拿到名册之前,还是不要急着让掌门知晓得好。”
“这样啊……”窦将军随即低下头,似乎在思考自己的事。
年纪最长的卫启时担心,时间一长,三人难免争执,便趁着他们都不再说话时再次开了口:“当今之事,还是拿到那份名册最要紧。天客居中的好手也不在少数,那份名册未必就是箬先生亲自拿着。在座之中,唯有令狐少侠一人熟知天客居内的地形。不妨让末将与令狐少侠一同走一趟,试着找出那份名册如何?”
其他三位将军一听,神色中颇为犹豫。启时如今已是西湖中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将军,战功赫赫,众人仰望。若是此事不成,反被天客居落下了把柄,岂不是将老将军的后半辈子搭了进去?玄茗率先开口道:
“若只是将名册找出来,未必要劳烦卫将军亲至。我等门下皆结识着不少好手,分头派去找,也未尝不可。还望兄长三思!”
窦杰、英丞皆连声附和。只听卫启时摆摆手道:“此事事关重大,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掌门所托,只看此孤注一掷。若是派了旁人去,难免心中担忧。再者说,若是派去的好手中有人起了歪心思,是怕我们也只是无可奈何。与其令人放不下心,倒不如末将与令狐少侠一道,带着诸位门下的好手同去,如何?”
三人一听,觉得其中颇有些道理,便不再言语。只是清卿突然低声道:“晚辈,只怕不能与将军同去。”
玄茗生怕清卿打了退堂鼓,便急急问道:“这是为何?”
清卿抬起眼,眼神中皆是犹豫而无奈的神色:“非是晚辈怕了天客居的威名。而晚辈与天客居,也没什么旧日恩情可言……只是清卿当初从东山的灵灯崖上跳下来,沈将军也是见过的。自那之后,晚辈全身内力尽失,即便留下一条性命,也如同废人一般……”
“天客居内好手如云,若是此次与将军同去,只怕太易被众人察觉,从而坏了将军的大事。”
听闻此言,那三位将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讶之色。在清卿看来,沈玄茗果真从未向他人提起过自己之前的事。玄茗只是向几个人点点头,证明自己的确亲眼所见。
见状,启时再次看向清卿,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之意。
“末将先前并不知此事,还请少侠见谅。既如此,还请少侠为我等指明天客居中去路。”
清卿点点头,在后院中轻轻点蘸了水缸中清水,在地上一横一竖地画着:“天客居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清卿平日不喜走动,因此所知之人也有限。”话说着,便是将箬先生的正殿、安歌的卧榻养病之处、以及任思渊平日所居之处告知了卫将军。
临要说完,清卿忽地想起一事,便抬起头来问道:“卫将军,若是当晚找不到名册,不会伤及天客居中其他人吧?”
“自然不会。”启时和善地笑了,“末将又不是箬冬先生那般杀人如麻的性子,如若找不到名册,何苦要伤了其他人的性命来解气?令狐少侠放心便是。”
闻言,清卿放下心,可不知为什么,仍是觉得心中扑通扑通乱跳不止。等数月之后,清卿后悔将此事告知几位将军时,为时已晚,世上再也没有半分令清卿后悔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