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令狐清卿被困在沈将军府中,只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四周暗潮涌动,却只能看到平静的湖面上波澜不惊。偏是这样的若无其事才令清卿感到焦灼——
自己需要保护谁,又或是被谁保护着?
清卿白日里不过与秋儿闲谈,再加之自己在东山上与绮川学过的那些药理知识还记着不少,便也日常照顾着秋儿腹中孩子。沈玄茗早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清卿想着,就让自己长期跟在沈夫人身边照顾着也好。
自己总是不愿因为兄长孔岳川留下的人情,给更年轻的沈将军惹来麻烦。
可清卿明面上看似安安心心地待在将军府里,实则每日止不住地向外打听消息。奈何沈家的家丁一个个着实是训练有素,一见清卿那副过分好奇的样子,便都上下打量清卿几眼,严严实实闭上了口。
如此一来,清卿便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如今秋儿有了身子,变得比平日里贪睡许多。渐渐地,沈玄茗只是派人回来捎句话,说今晚不知何时能归,叫夫人先休息便是。
待得秋儿和大多数家丁都睡下,只有几个平日里与将军最亲近的随侍守在门边,等着将军夜半归来。
清卿待在自己屋中,悄悄听了许多次,总觉得不对劲——
那轻巧却嘈杂的脚步声,显然不是沈玄茗一人回来。那些跟在玄茗身后的人,虽不知身份,却也个个有些术法在身上。脚步轻盈,若不留神,当真听不出来。
玄茗究竟要带什么人回来,偏偏瞒着秋儿?
凭着自己对沈将军的了解,清卿唯一清楚的是,那些人绝对不是烟花柳巷来的女人。自南林被收归了西湖,那蕊心塔前来来往往的客人骤然多了不少。特别是西湖那些颇为富足的将军:与其闷在家里无仗可打,倒不如去瞧瞧南林的美人儿们究竟如何新奇。
而这种地方,沈玄茗是断然不会去。
暗自思索了两三夜,清卿只觉得,与其这样毫无头绪地猜个不停,倒不如找机会出去一看究竟。若是玄茗带了几个天客居的熟人回来——
那自己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早些溜之大吉为好。
打定主意,清卿仍是如往常一样,煎好了安胎的药送到秋儿房中。秋儿腼腆一笑:“少侠是客,本该我们多照顾才是,怎成了少侠天天在我身边照顾起这个小人儿来?”
清卿垂眼,将一颗看起来酸溜溜的樱桃放在秋儿手中:“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照顾着夫人,也免得自己心中愧疚。只是我在东山上时,不过浅学药理。等夫人月份大了,还是让沈将军请几位郎中来看更稳妥些。”
“别说什么愧疚不愧疚。”秋儿轻轻握住清卿的手,“相帮相助的事,算不了那么清楚,一切全凭本心。谁知日后若是外子有难,就没有相求于少侠的时候?不说这些了。”微微顿了顿,秋儿换了话题,问道:“如今季节渐渐转寒,少侠从何处找来的樱桃?”
清卿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尝尝看嘛。”
依清卿言,秋儿把那颗大得不寻常的樱桃放入口中,只是咬下一点点放在嘴里含着,就忍不住吐了出来:“这可不是樱桃!少侠是用什么做的,竟这样苦?”
“嘿嘿……”清卿裂开嘴笑了,“我见这几日药苦,你不喜欢,便做了这种药丸,仿着甜樱桃的样子,想着你能喜欢些。你且掰成几瓣来分别吞下去,这样一口一口,就尝不出苦味了。”
“竟是这样。”秋儿依言仰起脖子,和着茶水吞了一小瓣,随即与清卿相视而笑,“果真没有那样苦了!少侠,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是……是我师姊。”清卿低下头,“师姊懂药理。我小时候生病了,师姊就用这个法子来哄我。等我不知不觉把药全吞下去,也就不哭不闹地睡着了。”
“原来如此……”正说着,秋儿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清卿见状,顺势劝她道:“夫人若是倦了,不妨早些休息吧,明日起来,清卿再陪你慢慢说话。”秋儿一听,不再勉强,只是点点头靠在榻上。
清卿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子。不出半刻,秋儿闭着眼,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方才那颗小樱桃里,清卿加了微微量的灯芯草。只是灯芯草混入汤药中,气味稍显浓烈,清卿不愿秋儿在这其中发现不同。此草只要用量合适,便不会伤及夫人和腹中胎儿,只是使她睡得更沉稳些。
今夜,清卿已打定主意,要亲眼看看玄茗带回府中的是些什么人。若是被天客居的人发现,恐怕免不了又要争相动手。
到时候别搅扰了秋儿安睡,清卿便没什么后顾之忧。
见门外侍女走着神,清卿便吹熄了灯,装作一副自己已经回去,而沈夫人默默歇下的样子。那侍女果然毫无察觉,进来悄悄收拾了屋中些许杂乱,便自行出去歇下了。清卿便一直躲在秋儿的榻后,凝神于耳。正独自思索间,果然听得门前“吱呀”一响。
那阵轻盈而嘈杂的脚步声再次传入清卿耳中。
透过窗纱,清卿探出头,隐隐看着屋前那群来人的面孔。先前在自己房中,不敢点灯,侧面总是看不真切。如今清卿从正面能模糊地认出几个人面貌,几人看着甚是陌生,除了沈玄茗,清卿应该都从未见过。
如此便好,几人定不是天客居而来。
令狐清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沈将军有何打算,就与自己无关。果然,无论有没有岳川的旧情在,玄茗总归不会是转头把自己出卖给天客居的人。待得那些人去后院,自己偷偷溜回房中就是了。
喘一口气,清卿站起身,却忽然听得“咚咚咚”几声轻响。
这响声是何处传来?仔细一听,似乎是屋外微弱的敲门声。清卿于是重新趴在窗户边,眯着眼望去,果真是沈玄茗屋外敲着另一间房的门。清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心中那刚刚放下的弦又重新紧绷起来——
玄茗正立在自己的房门口,轻敲屋门。
若是一直沉默下去,定然是藏不住。清卿起身推开秋儿的屋门,径直向着沈将军走去。其他几人看见清卿这样穿堂而过,都显露出惊讶的神色。玄茗也有些吃惊,还不等他开口,清卿便抢先说道:
“今日忍不住说了好久的话,令夫人刚睡下。”
“嗯。”玄茗点头,不再怀疑,只是道,“这些日子你照顾秋儿,末将实在过意不去。”清卿闻言,并不想与他客客气气绕弯子,便开门见山地问:“将军深夜找我,有何贵干?”玄茗将她拉到一边,向其他几人使个眼色,那群人便默默无言地向后院走去。只听得玄茗在清卿耳边低声道:
“末将有一事,等待许久,愿今日说与少侠听。”
来到后院,玄茗向着几个早已守在此处的家丁打个手势,那些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仔细看看周围,确保无人在四周窥窃之后,玄茗这才拉上门闩,五个人围成一圈,一同坐下。玄茗向着清卿道:“这三位是卫启时卫将军,窦杰窦将军,宁英丞宁将军,都是与末将出生入死的交情。”
清卿顺着他话语望去,只见那面前三人器宇不凡,眼神中带着一种行走刀尖时独有的冷冽气质,果真都是西湖颇有声望的将军。这几人中,卫启时看上去年龄最大,头发中已然夹杂了几缕白丝。宁将军身形瘦高,眉眼清亮,一看便有着能百步穿杨的本事。而宁英丞宁将军则身材矮小,四肢却出奇得壮实,手指间也肉眼可见地突出了几块老茧。
虽是第一次认识这三人,清卿也不由得对几位西湖的将军生出一丝敬意来。只听得玄茗接着道:“我等四人,今日有一要紧事需请少侠帮忙。若是少侠为难,只当从未听过就是,末将今后定再不提起。”
闻言,清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是什么事?”
几个人交换个眼色,年纪最大的卫将军便开口道:“是关于天客居。那老妇去箬先生门前告状,说是伤了人命的事,末将等人还想与少侠请教一二。”
原来那日心软时放走的二人,如今竟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清卿心中忍不住忧虑起来。本想着不过是无辜的老妇孩童,黄发垂髫,逃出一条命也就是了,怎还又自行送回到天客居门前去?而这一去,箬先生软也好硬也好,照理说早该堵了她们的嘴,怎如今却惹得江湖人尽皆知,人人自危?
想到此处,清卿站起身,一揖至地:“各位将军恕罪。在下不过是天客居赶出来的罪人,对箬先生几人一无所知。这个忙,清卿怕是帮不了。”
说罢,转身欲走。谁知那急性子的宁将军,竟一拍桌子,同时站起:“少侠,那天客居排除异己,大肆杀戮的行径,江湖如今也算得人尽皆知。少侠难得是天客居出来的人,为何自轻自贱?难道不愿吐露那宓羽天客的罪行,与我等共除奸佞么?”
许是宁将军情绪太过激动,说着话,沈玄茗便忍不住想拉他坐下。而宁将军一言一语,在清卿听来,只觉得心中苦涩。犹豫一瞬,清卿无奈地笑着回过头,答道:
“将军此言,未免太过瞧得起我。清卿素来习惯了隐居避世,江湖中人如何说法,便任由他们去说便是。何况清卿更不想做什么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如今命运多舛,只想着苟活此生,便知足了。”
“令狐少侠何出此言!”卫将军闻言,便也起身道,“少侠乃东山立榕之后,更是令狐氏唯一的弟子。若是立榕山的前辈先祖能听到少侠方才的话,又会作何感想?”
一听此话,清卿缓缓回头,眼神中也变得凌厉些许。在四位将军面前打量片刻,便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卫老将军:“几位前辈,是在以令狐先祖之名威胁清卿?”
“少侠误会。末将等只是相信,少侠本就有怜悯生灵之心。”
“只怕将军真的看错人了。”令狐清卿冷笑一声,“若是将军觉得,箬先生和天客居弟子不过杀了那张家五十多老小,便是杀人如麻的奸佞,那清卿平生沾血远超于此,又算如何?”
听着他三人争执,沈玄茗一直不曾发话。此时终于站起身,走到清卿之前,轻声道:
“令狐少侠,世上杀人之人多矣。我等厮杀疆场,手上溅血亦是数不过来。但少侠无论伤了多少性命,都绝不是草菅人命,与天客居同流合污之人。天客居弟子几十几百不等,少侠却是第一人,愿意护着两条命,从天客居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此不为少侠,何为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