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面前的包裹缓缓解开,只见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物事。伸手一摸,竟然质感光滑冰凉,甚是舒服顺手。打开来看,里面是一身全黑的衣衫。除了乌黑的外袍和面具,其中竟还裹藏着一块透着光泽的令牌——
“天客居”。
这些物事的最下面是一柄长剑。清卿拿起端详,只觉得和寻常西湖弟子们所佩之剑并无太大差别。其上纹理斑驳错落,倒像是什么人已用过多年。
只见这包裹中许多,尽皆与寻常天客居弟子用惯了的东西别无二致。清卿把手按在剑柄上,冷冷抬起头:“少侠这是何意,莫非要我效劳于西湖不成?”不待思渊答话,清卿又道,“我早已发过毒誓,此生不为西湖掌门出一计、献一策,少侠若容不下我,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或许是没想到清卿这么大反应,思渊先是一笑,随即闭起眼,缓缓开口道:“令狐少侠若是这样想,可真是误会了思渊一片好意。“天客居”本就是先生容纳奇人异事之处,又怎会容不下姑娘一人?”
清卿不说话,只是仍死死盯住了任思渊平静的脸。
“‘天客居’的前身本名‘奇人居’,自西湖先祖温康皇帝始,便建立此处住所,用以招贤纳士,使各路奇人皆能发挥所长。直到温掌门仙逝,黎掌门年幼不得做主,便是箬先生辅佐在侧。之后再以自己‘宓羽三天客’之名,建立今日的‘天客居’。”
听着任少侠慢慢讲着,清卿心下只觉得不对劲:“那这招揽奇人异事的居所,究竟是为如今的掌门招贤纳士,还是为了箬先生自己而建?”
思渊并未察觉清卿心事,只是接着道:“此处最大的特点,便是只看本事,不看出身。”
“怎样本事?”清卿冷笑一声,“为西湖掌门杀敌灭仇,斩草除根的本事?”
“此言差矣。”听清卿这样不耐烦,任思渊终于皱起眉头,“少侠以为,在这偌大的天客居中,自己是唯一一个不满箬先生的人?此处能人皆是四面八方的来客,所习术法更是千奇百怪、数不胜数——纵使箬先生在江湖中名扬四海而少有敌手,难道如此众人,就都当真心悦诚服地拜在箬先生手下么?”
听得最后一句话,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箬先生半辈子行走江湖,天客居中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先生又怎可能毫无察觉?不过是贤者能者为上,先生平素不愿计较罢了。”
“当真?”
“那是自然。”思渊说着端起茶杯,那几日未洗的痕迹,倒是能与清卿房中的杯子比个高低,“这‘天客居’中,共有三类人。第一类要么是箬先生带出来的弟子,亦或者是早闻先生大名,千里迢迢前来投拜者。这一类,自然是全心全意跟随先生与掌门左右,从无二心。”
“第二类,便是不服管教,成日寻衅滋事,恨不得取了箬先生性命的仇人一类。这些人有时孤身前往先生处行刺,也有的拉拢帮派,成群结队地要在‘天客居’里起义造反。”说到此处,任思渊别有深意地顿了顿,“我所见过的这类人,还从未有得手者。”
“那这些人……”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后果怎样?”
这次轮到思渊冷笑一声,“先生敬贤,这里面的人就算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先生也断不会取了他们性命。只不过挑断手脚经脉,令他们目不能视,足不能行,每日好吃好喝地供养者就是了。”
清卿听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西湖箬冬先生出手之狠厉,为人之果决,自己也是见识过的。但如此供养贤士之法,竟是比凌迟而死更要残忍千百倍。一时愣在原地,看着手中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第三种人,虽不占天客居大多数,但却定然比我所知还要多。”思渊低下头,似是思考应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说白了,这类人比第二类人,更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只要不是什么水火难容的血海深仇,这些人也就不在明面上计较,每日在‘天客居’中安居一隅罢了。平日里有活儿也接,有事儿也干,顺畅时候,甚至还跟着箬先生出门办事。”
“人嘛。”思渊盯着不大干净的茶杯,暗自笑笑,“有时何苦和自己的性命为难。”
“血海深仇……”不知什么时候,清卿开始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若不是生而身不由己,又有谁愿沾染上那血海深仇……”
“心中一旦有了仇恨,就必须活下去——一死虽然容易,终究是痛快了自己仇家。但人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免不了要为了吃穿生计这些俗事发愁。与其说第三类人闲散无志,倒不如说他们是摸清了在这人世间活着的规律。”
“只要活着,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繁琐杂事,都好说。”
清卿紧握着那把剑,明明快要捏碎了手指,长剑仍是岿然不动。黝黑的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紧紧抓着清卿的心。
任思渊终于抬起头,温和地看向眼前的令狐女子:“今日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活在世上,只要不是违背良心,欺宗灭祖的事,又何必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看着思渊正襟危坐的样子,清卿也抬起头,正视着他眼睛:“你是说,只要‘天客居’的事与我师门无关,我便必须效劳一二?”
“不是必须,看你如何选。”
“我若不选这条路呢?”
“那你今晚,去找箬先生会会也不迟。”思渊方才还一脸严肃,此刻竟大笑起来,“你们立榕山的毒物那么厉害,等你没手没脚,我就帮你个天大的忙。之后小院后面还有两寸新翻的土,里面埋个人再种上些紫藤之类,保准你阴魂不散,到了下面再续前缘吧!”
虽明知这些话里句句扎针般刺着自己,清卿听在耳中,却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待得清卿把一包裹黑魆魆的物事重新包好,便自行站起身,高声道:“那我若是公事报私仇,可没人能拦我!”
任思渊翻个白眼,坐在原地,听着清卿轻快的脚步渐行渐远。
“女侠!女侠饶命啊——”
此时出现在清卿眼前的,先是由于恐惧而拉长的脸,紧接着便是月光下全然失去血色的白。一道剑光跃入清卿的眉目与那长脸之间,不等清卿下令,那长剑便自行在长脸之下的脖颈上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
新用长剑,清卿还不觉得顺手。奈何这精钢锻铁而成的着实是一把难得的利器,只见那伤口边缘细腻却入刃甚深,就在惨白的长脸五官扭曲的一刻,那颗头颅顷然后仰,直接断裂开半截脖子。
剩下的半截连同歪斜的脖骨,有气无力地拽住头颅,让它歪斜在血气未凉的躯干上。
撕裂开的伤口处,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直上。清卿划开那剑的瞬间连忙后跃,这才避免了自己被喷得满头满脸都是血。
这是自己连着接了小半个月的“活儿”,才掌握的技巧。
一声惨叫和医生哭嚎在身后同时爆发,清卿似乎听见了什么铁器摩擦的声响,却并不急着回头——
那等慢吞吞还手抖的功夫,自己闭着眼也能解决。
话虽如此,清卿心中仍是不敢轻敌,便抹一把脸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一身沉灰菜渍,想必是方才清卿闯入时不自觉地溅了一身。
清卿这才想起,半柱香之前,这艘小船上还有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呢。
这女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不但什么术法也没练过,就连平日里,四肢怕也不听使唤。一把菜刀被她握在手里,哆嗦得像只野鸭扑棱翅膀。清卿甚至有些好奇,如果自己就这么一直看着,胖女人会不会把菜刀抖在地上,砸中她自己的脚。
可即便如此,胖女人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清卿将视线微微下垂,总算找到了杀猪一般哭嚎的来源——一个明明才有半人高,却和女人差不多肉实的孩子正被搂在怀里。那男孩鼻涕糊了满脸,闭起眼,仰天拼了命地又哭又叫。这半天哭得没了眼泪,干脆就成了扯着嗓子的巴巴哀嚎。
叫吧,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
此刻明明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岸上的夜市灯火通明,耍火杂技扑球的表演占了大半个街,人们或吵嚷或大笑的声音挤满了空气的每个角落。那些甜的咸的花样小吃占据着西湖街巷剩余的一半,混杂着汗水的香气,早就飘到这艘湖心的小船上来了。
清卿一闻,不由得皱眉,赶忙抑制住自己干呕的冲动。这艘船刚刚被血腥气洗了个遍,那些食物的味道越是强烈,清卿越是觉得自己胃中翻涌不停。
明明从第一次接活儿开始,自己就改了出门前吃东西的毛病,可现在仍是恶心得难受。
自己选择在这么热闹且人群聚集的地方动手,不是没有理由。午夜寂静,无论自己多么轻手轻脚,总会有几个夜半不睡闲得无聊的夜猫子出门遛弯,指不准就能将那溅血收尸的全过程看个一清二楚。若是赶得不巧,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或是对方实力不可小觑,只需随便高声来一嗓子,自己就该发愁怎么从密密麻麻的街巷中脱身了。
而此时此刻不一样。人们忙着在岸边码头各忙各的,根本没人注意到烟雾缭绕中,一艘破旧的草船飘在了湖心中央。西湖水汽氤氲,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
而围绕着湖心的,尽是些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闹。岸上的人涨得脸红脖子粗都未必听得见自己说话,又有谁能听清一个小毛孩子撤了嗓子的叫喊?
看向眼前,那胖女人似乎也有什么不寻常。女人把她那米粒大小的双眼瞪得向闪着光的铜铃,活像只发了怒的疯狼,竟还怒气腾腾地散出一股杀气来。
明明手无寸铁还不求饶,当真要与自己一较高下么?
清卿想不通这其中道理。
胖女人怀里的男孩终于哭哑了嗓子,只好抽搭搭地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此刻他们母女二人呼吸声听在清卿耳朵里,反倒像极了接连响起的闷雷,压得清卿心口难受。清卿上前一步,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格外刺耳。
“啊——”那胖女人果不其然一把将菜刀扔了出去。倒是出乎清卿意料,菜刀夹风而来,格外有力。清卿一偏脑袋,沉重的钝铁菜刀擦过清卿肩头,“啪嗒”摔在地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手中一下子没了物事,女人终于慌了,“我家老三一辈子和人没仇没怨,你不能胡乱杀人的啊!”
“杀错人了,女侠,你杀错人了!”清卿又向前迈一步,女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上下只留下了哭哭啼啼的力气,“不是我家老三,不是他啊!”
听得此言,清卿两步上前,剑刃眨眼之间就抵在了女人脖颈上。自己来活儿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那些将死之人糊里糊涂,偏要清卿让他们死个明白。但清卿自己哪里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事得罪了天客居?
倒不如快点下手,免得这些人垂死挣扎,问个没完没了。
“你今日杀了我们一家老小,明日让天客居的人查出来,你也没什么好下场!”
女人拼尽全力嘶吼一声,清卿不再犹豫,一剑直刺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