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一截暗红的衣袖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角,清卿想也没想,一把将那藏身其中之人拉了出来。定睛一瞧,才发觉这人身上衣衫划破了许多口子,衣着却仍是耀眼,袖口和衣领上的金线刺绣在烛火下透出点点微光。再一抬头,才发觉这女子头上盖着块绣线同样精致的红布,颤抖的呼吸声正是从那红布下传来。
这女子细长的五指推在清卿胳膊上,全力抗拒,清卿却像座小山似的纹丝不动。
清卿觉得这女子浑身颤抖,似乎半点内力也无,不由惊奇道:“谁人如此大胆,毫无内力,也敢往刀光血影里面闯?”想到此处,更是由不得这女子半分,手臂用力,一把便将她拽到了外面大街上去。
院后小巷僻静,虽仍能听到嘈杂奔逃声,却似乎并无几个人发觉这条秘密小路。女子又是使尽全力,双手拼命拽住清卿臂膀,口中低声道:“不能过去,咱们就在这儿藏着……”
令狐清卿本就是天生发起狠就不要命的性子,此刻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这红布盖头的女子就往巷子外面冲。谁知离巷子口还有两三步远时,清卿心中暗叫:“糟了,有人!”便听得阵阵沉重的呼吸向二人所在之处压了过来。随即是一阵尖着嗓子的发笑:
“新娘子——要逃到哪儿去?”
下意识一回头,清卿方才想起,山外之人成婚都有着那红布盖住新娘面貌的习俗。再一看她满身大红的披挂,果真是今日婚宴的新娘子无疑。不料,此时巷角后面那人已然转来,脚步似乎一滞,冷笑道:
“箬先生够大方的啊,怎么沈将军娶亲,还派了天客居这么多人来?”
清卿一听见“箬先生”三个字,便像是被什么不喜欢的气味沾染上一般,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于是急着道:
“天客居箬先生想干什么,与我无关!”
“哦?”对面那人似乎来了兴趣,“若真是这样,少侠不妨把新娘子交给我们如何?”
“你是哪门哪派?”
“鄙人南林而来,至于具体门派嘛——少侠身穿黑袍却不愿意和天客居染上联系,那便恕鄙人无可奉告!”话说到后来,眼中竟显出些许狠厉的光来。
清卿回过头,看着新娘子在红盖头下微微颤抖的身躯,只是觉得今日如此变故,非得和她问个清楚不可。新娘子却似乎会错了清卿的意,以为她有意相救,便更是抓紧了她手:
“少侠,我不要跟这些人走……”
不等她说完,清卿一个回身,立定了脚下,缓缓开口:“前辈恕罪,这个人我要自己留着。”清卿本想抬手行个礼,谁知对面的黑影丝毫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袖摆一扬,大声冷笑:“是你自己留着,还是给你们天客居箬先生留着?”说罢,竟是一声呼哨,不知从何处窜出许多影子来,眨眼一闪,顷刻堵死了巷子口。
清卿听见这些人动作轻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自己与师父行走江湖间,一直自认为耳中听力已然算得卓绝,人群熙攘中,没什么逃得过自己的耳朵。谁知这些人来去无踪,自己方才却毫无察觉,便是连半口喘气之声也没听见。
仔细想着,倒像是刻意要避着被人发觉一般,藏在远处,听到呼哨声才飞速前来。
若真如此,这些人行动之迅捷,当真是江湖中闻所未闻。
清卿左右横扫一眼,看着一群黑影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已经把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便握紧了腰间木箫,漠然道:“要动手么?”话音一落,平地一声惊雷,天空竟淅淅沥沥落下点点雨水。
一抬眼,这闷雷落雨似乎丝毫为削减来人活动活动筋骨的性质,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在呼哨声中,左右夹击而来。清卿有意试探这些人底细,便并不使听音之术,只是单纯用“笔阵剑法”,一横千里阵云将面前二人齐齐扫得后退了几步。
清卿只觉对面迟疑片刻,像是从未见过这“笔阵图”一般。
今时今日,令狐子书已然逝世十六余年,江湖上听闻过“笔阵剑法”的人本就不在多数,而亲眼见过的人便更少。令狐清卿此招,显然不是西湖箬先生的后人所用。前面两人退却几步,相视一眼,像是惊异之中却疑惑万分。
却并不待那几人喘息,清卿挺起木箫,一式“万岁枯藤”竖起,在几人身前破了个口子,二话不说便拉住了新娘子的手,二人一同向外猛冲几步。谁知,为首那黑影似乎早就料到清卿要一鼓作气冲出去,因而竟留了后手,重影叠加之后还有黑影把守,清卿一下子停了脚步,一回头,才发觉两人已然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哈,还不松手么?”熟悉的笑声响起,在雨声夜幕中显得毛骨悚然。清卿下意识看向自己抓着那女子胳膊的手,那女子也低头望来,竟是将清卿抓得更紧了些。
“听着。”为首那人咳了两声,慢悠悠开口,“除却今日之事,南林和西湖一向无冤无仇。既然如今碎琼林南家断了后,那便由着西湖的小掌门胡闹几年,也不是坏事……天客居素有‘宓羽三天客’的名声保着,谅来今日这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也绝不是箬先生的弟子所为……”
清卿听着这人啰里啰嗦一大堆,却没几句正派言语,不由得心中怒火中烧,便低声吼道:“长话短说,究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人忽然止了笑,语气立刻强硬几分,“少侠今日把新娘子留下,日后江湖相见,咱们交个朋友;但少侠不肯的话……”
“如何?”
“只怕今日出来的天客居弟子,多一个少一个的,也没人能发现,是不是?”
这人不过在蒙蒙黑夜中抬起手,便听得齐刷刷的利刃出鞘,金属相碰之声骤然打断了雨声淅淅沥沥。清卿心下大惊:“只闻齐声而不见兵刃,莫不是个会使暗器的主?只怕如此一来,更不好脱身。”却见来人越来越多,便是雨夜看不清楚,也能听得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仍在不断向巷子口涌来。清卿心生一计,心道虽险,却属实无路可走,便拉紧了女子袖摆,微微一笑。
“少侠考虑得如何?”
“晚辈有一言,方才已然告知,不知前辈还记不记得?”
“哦?”这人慢吞吞答道,“是什么话?”
“晚辈不是什么西湖箬先生的弟子。是死是活,天客居也管不着我!”说罢,一下子扬手,将一团红色光影向上掷了出去。只听得那女子一声惊叫,围着的来人见状,赶忙一个个纵身上跃,犹如老鹰扑雏鸡一般就要将这女子抓牢在空中。
只见其中一人身形颀长,一马当先,手臂一探便将那女子盖头抓了下来。谁知盖头之下却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个乌黑水洼留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溅着水点子。
清卿拉着那女子,站在对面屋檐,回头一望,只见众人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抬头看向二人,之间黑袍红影,那新娘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发髻凌乱,而红盖头还在那高个儿黑影手中抓着。竭力忍着笑,清卿道了声:“有缘再会了!”便拉着那女子一齐跳入围墙内院。
“不能进去!”二人一落地,清卿刚要抬腿,便被这新娘子拉住了胳膊。
“这是为何?”清卿一皱眉,心中烦闷,不由得甩开她手,回过身去。不曾想,这一回身,却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没了红盖头,这女子那空灵澄澈的双眼一下子显现在清卿面前。
一路奔跑,虽是粉饰已乱,女子的眼中也没少却半分水灵的神色。纷繁的发丝被冷汗紧紧贴在额头上,女子抿着嘴,冲清卿不停地摇头。
令狐清卿平生,第一次刹那间变得手足无措——虽说人不可貌相,又有谁能相信,如此一副天真面孔的美人,怎会与婚宴上狠辣的冷箭有关系?
犹豫片刻,清卿咬咬牙,想着费了半天功夫,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便重新扣住她手腕,生生把她拖到门前的窗子下面。那女子千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由着清卿像提着只小鸟一样把自己提在手里,随便拖到什么地方去。
二人无声地弯下腰,刚一抬头,便见窗子内“嚯”地亮起一盏光。
里面人影微闪,清卿不愿打草惊蛇,因而并未戳破窗户纸,而只是凝神于耳,仔细听着其中动静。呼吸阵阵,其中之人似乎分为了两边派别。清卿只觉得身旁女子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袖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自己却无暇理会,仍是关注着室内的动静。果真听得一人怒气冲冲道:
“你们西湖若再不认下此事,只怕好端端的沈将军之妻,就要婚日便忌日了!”
“沈将军?”清卿一时听着耳熟,反应了片刻,才心下讶异道,“莫不是在立榕山下搭救我的沈玄茗将军?”
一众人屏息凝神间,果然一阵熟悉的沙哑之声响起——
“秋儿!你们把秋儿如何了!”
当真是他!清卿险些叫出声来。此等声色听在耳中,简直不能再过熟悉。时隔三年有余,清卿听着玄茗声色哑了不少,气力却沉稳得多,相比是年龄增长的缘故。下意识地,清卿回头一瞧,那女子竟低下了头,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原来今日是沈将军大喜,这新娘子名叫秋儿。”清卿心下点头,“倒不知这些人要把沈将军夫妇如何?”
“将军不必着急。”另一阵悠长的话语声响起,听在清卿耳中,只觉得与方才那尖厉的冷笑之人有着难以言说的相似。只听屋内之人缓缓道:“有这闲聊功夫,只怕将军爱妻此刻,已然在南林地界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了!”
“你们岂能……”
沈玄茗还想说什么,却似乎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只听得又一人高声道:“南林无主,被西湖掌门收服,乃是已成定局之事,哪里还有什么‘南林地界’之说?若是江家当真带了沈夫人离开,还请诸位明白事理,尽快护送夫人回来!否则……”
此刻在屋内长篇大论的,清卿已然听出是天客居的任思渊无疑。莫非此事真是箬先生有所嘱咐,才让思渊少侠把自己带到沈将军的婚宴上来?清卿低下头想着思渊方才那段话,却忽然灵光闪过——
是江家要带沈夫人离开?
想到这一点,清卿一下子咬紧了呀,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任思渊口中的江家,不是江素伊的江,就是江沉璧的江!
既然知道了对方来路,那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方才那一众善使暗器的功夫,如此一想,多半也是随了素伊沉璧的金针本事。清卿站起身,拂开衣袖上的污泥,正准备大咧咧推门进去,却忽然听得梁上雨水滴答,夹杂骤然风声,轻轻巧巧落在屋顶上。
若是寻常时候,只怕这等细微快速的动静夹杂在雨声中,清卿未必听得出来。只是方才已然吃了一次江家黑影的亏,清卿一根弦始终绷在心里,因而猛地抬头,向着微微翘起的屋梁看去。
屋顶上的人并不露面,只是悄然站起身,“咯咯”笑着道:
“令狐好嫂子,怎么没了师父灭了门,却落得个孑然一身的落汤鸡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