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一声,江沉璧先是掩着嘴,随即竟闭起眼睛,露着小舌头仰天大笑起来:“令狐姑娘,我姑父不计较你行窃偷盗之事,也就罢了。你却还要自己守一辈子寡?”
清卿见那只散发着奇特香味的金色步摇,仍在沉璧头上摇摇欲坠,正待走近,却正闻遥遥潭面,一声空灵叩云的铮然之声踏冰而来。
便是八音会第三试要开始了。
南箫和温弦于寒风中立在冰面,远远望去,白袍蓝摆将筝篪随手拨去吹来,霜雪中清风刹那滴滴碎落在潭间。见两个姑娘走近,温弦微微笑起:“这下人便到齐了。”
“山间自然之声,于四器争演。少年请教,雏凤声清。”面无表情的试官读罢,拾起脚边一块碎冰,猛地向岸上砸去。只听冰块“砰”地散开,在场少年尽皆竖耳凝神。这一声微介于中音变徵与羽音之间,将要在比试中出现的音调,已然诞生在这惊然一声中。
四个少年衣衫各自飘散,虽是余音微绝,那声独一无二的调律,却牢牢铭刻在四个人的心里。其余未能入赛的年轻孩子们,将炯炯视线分散开来,向着潭面四个人扫去。
寻常八音会,皆是四器掌门各执一器,再由众人选出江湖中名望最高的长者一人,分别接受最后五名“雏凤”发出的挑战。只要五炷香燃尽之前,年轻人在“老凤”的器乐上奏出试官发出的音调,便算得去迎接八音会最后一战。
只是现今冰面上,只有宓羽湖温掌门、碎琼林南掌门二人。然而令狐掌门不知何处、即墨掌门年纪尚小,便将身为“宓羽三天客”为首的箬冬算得一人。
众人定睛三人身旁,衣袂润然,手持兽骨墨染折扇,正是“千里点叶”的孔岳川将军。
“咚……”两列鼓声由弱渐强,第三试从此刻起,正式拉开大幕。
随着疾风一飒,令狐清卿第一个向着潭面冲了出去。一阵惊呼从人群中炸了开来,纵是长胡子眯着眼的老掌门们,也不禁皱紧眉头:明明抢得先机的清卿,竟然直接奔向了箬冬先生。
箬冬并非乐术专攻,因此充当四器之一的,便只有那把阴阳剑明光闪闪。
直到近前,清卿才想起,自己早已失却木箫为伴,便顺手摘下伸出岸一根干枯的梅枝,一式“高峰坠石”,凛凛点了出去。箬冬见招,轻后撤开半步,黑白双刃“哗”一声出鞘,向着枯梅乱枝横打上来。
阴阳剑黑光一闪,滑滑穿过干梅枝缝隙,笔直刺着清卿眉心而来。清卿猛然弯腰下跃,一手翻过梅枝,一手散出棋子迎了上去。只听“崩浪雷奔”嗡嗡作响,剑尖白影擦着清卿太阳穴而过,偏与两颗夹攻的一黑一白撞了个正着。
梅枝翻转,枯然的尖头挂着一朵蔫了的瓣,直接交向阴阳剑剑身去。箬冬心下也是一惊,不知这令狐家的姑娘哪来这般野胆子,偏和阴阳剑一问,要硬生生撞到一起来。
剑梅顷刻相交在一起,不知怎的,却并无丝毫地崩山摧的脆响,而是静静一瞬,如同高峰上疾落的滚石,霎时间,便被深不可测的潭心吸去静默无声的水底。
熟悉的源源内力自梅锋枯花而来,磅礴的流水打荡推开,箬冬手心一滑,心底的陡惊险些将阴阳剑脱手掉出去——这孩子一枝干梅,与子琴“高山流水”的招式一模一样。
只是清卿虽算准的来路,终究内功外力差着千百倍远。只是感到半边身子激然一荡,冰面光溜溜,一个后跌,便被箬冬的阴阳双刃一下子推远了去。清卿半蹲着身,梅枝拖住自己不断后撤的脚步。
待得摇摇晃晃的身子终将稳住,猛一抬头,正与蒙蒙寒霜的箬冬先生四目相对:“先生,师父是不是也和弟子一样,被这样推到了玄潭底下去?”
箬冬一下子悬剑半空,睁大了眼,让尖利的剑刃直直擦在清卿瞳孔之前。
眼见着清卿和箬冬已然缠斗在一起,南嘉攸忽地反应过来,提篪出跃,竟向着南箫掌门疾冲而去。这下无论掌门还是后辈,都彻底屏住了呼吸:摊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要寻打的不算,紧接又跟上来个跟亲老子较劲的。
温弦见状,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在嘴角。
即墨瑶见四位前辈,如今只剩二人未被挑战。想着自己初登北漠掌门之位,众人之前未可掉了气势,便长袖横抛,飞跃着递去温掌门眼前。温弦点点头,竖起筝弦软鞭当头迎来。
晚了一步的江沉璧环视四周,一袭彩衣在冰面上横冲直撞。转了一圈,骤然回头,却发觉身后弓鸣“嘣”的一声空响。沉璧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忽地四肢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垂了下来。昨日刚刚用毒簪胜得安瑜一筹,偏是今日有意无意,其他三人将满心怒火岳川留给了自己。
沉璧卸下毒簪,长长的红发垂落披下,将吮满了雪上蒿的金步摇迎着银光利箭掷了出去。
干梅枝与阴阳剑依旧缴缠在一起,箬冬足踏“冬暖”,手挺“夏寒”,一丝微光闪过双眸,倒像是特意要在这剑语中,悄然告诉清卿什么似的。清卿崩开“陆断犀象”一式,双耳紧然凝神,听满了吹风中一音一招,一个侧身,便从“日月之属”的余光下,剑芒擦身蹭过眼前。
眼见箬冬转剑顷刻,即将又来,清卿握紧梅枝末,忽毫无章法地将枝干举过头顶,长长半圆划过,梅枝恰巧与剑身剑柄的相连处撞得结结实实。清卿手腕一震,不禁酸麻松手,半截枯梅拦腰折断,轰然坠在阴阳剑尖之下。
隆隆余音袅袅回响——双低变宫声。
几根碎木细枝于撞击时飞散而出,抹过清卿晒得红黑的脸,本就糙拙的脸庞一下子又多了几道划痕。清卿却既不出手,也不闪避,任凭滴出的血珠子划下脖颈来。
深吸一口气,清卿挺起剩下半根粗木,挥舞着再次奔向箬冬剑光之下。恰逢剑尖挺来,箬冬一招天问,似是想将那剑刃直直戳到清卿心口去。横过半截梅枝,断木如盾牌一般挡在清卿身前,被锋利的剑刃牢牢穿透,一步步逼向清卿前心。
清卿慰然默笑——高清角。
纵是剑尖快要划破衣领,清卿也依旧不避,双手使尽全身力气横推开去。只见黑白双影闪入梅木之中,顷刻将厚厚的老木头穿了个透心破。“嗡”然一声铮铮想,清卿的“木箫”已然从双底变宫划向高清角之声。
清卿弓起身子,尽力抵着剑心向后,生生躲着飞来的剑尖点在心口。眼见着阴阳之刃已然划破清卿身前青领,箬冬踏步于寒冰,猛地停在了半空。
那涂满“碧汀散”的阴阳剑仍在清卿胸前停着。清卿弯腰像只大虾,只听得鼓声隐隐骤停,一砰划破嗓子的大锣高声击响:中音变徵划羽——成!
于比试之前,众人皆不愿挑选箬冬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天客先生长剑锋利,术法修行也不见得在两位掌门之下。大家都不愿一个失手,搭进性命去;二是阴阳剑并不似筝弦白篪一类,剑身剑柄无可知晓定调的位置,又上哪儿去找一个介于中音变徵到中音羽之间的调式去?
清卿同时点出剑刃的最高和最低音来,夺力一划,无论标准之声落在何处,只要包含在这剑身音域里,便总是可以囊括其中。
箬冬停了一顿,许是没想到听音辨器可以如此之用。微微凝滞,立刻将长剑向后“铮”声一响,猝然抽回。不必低头看,剑身直接划入阴阳鞘之中。
听得隔壁“嗡嗡”余响,三个“老凤”都忍不住稍稍分过心去,凝神听着空中飘起的音律。岳川并不懂五声调式,却听得那破锣一响,不由得嘴角扬起笑了出来。再看向身前的沉璧披头散发,几缕碎丝斜挂在嘴角,便转身搭箭上弦,微微偏转出射远心,让毒簪和银箭擦肩而过。
银箭来到身前,岳川探出银弓去,反手“夜引”,将那毒簪子捞了回来。眼见着便要落入手中,岳川便用衣袖垫着手掌,任那闪闪金簪弯斜着落在掌心之中。
再看沉璧一侧,散乱的发辫中已然没有多余的空簪步摇,只好一步步后跃。左突右闪不得,沉璧忽然一下子闭起眼,杵在原地,大叫到:“姑父!”远远的呼叫传到南箫耳朵里,即便有心来帮,却也被嘉攸钻了个空子,哪里分身得己?
银银空闪的箭簇旋转着飞向沉璧脸前。只听一声呼啸,那箭支仿佛认得主人一般,竟当头拐了个弯,朝下冲着沉璧肩头刺去。
沉璧耳听着劲风在身侧飞舞,哪里还有着半分胆子?正闭着眼睛,原地一步也迈不动,被那银箭忽然带倒,一个趔趄,仰着头向着天,直直后背向着冰面倒去。只听那银箭轰声砸进潭面,溅起一片碎冰来。
再看彩衣少女倒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小鸟,微微战栗着,丝毫动弹不得。
那银箭于分毫之间,刺穿沉璧五彩的丝袖,将她毫发无损地牢牢钉在潭面上。岳川收弓于背,蹲下身来,用那金簪之尖在沉璧中指上刺了个小口子。沉璧受痛,“啊啊”两声高叫出来。
岳川将那星星瓶子抛在躺着的沉璧身上:“长个教训?”
银箭射冰的声音已透入高阶音律,和中阶的变徵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岳川向着比试完的清卿走去,用衣袖一抹她额头汗珠:“今晚能再喝一杯吧?”
清卿终于低头一笑,点点头。
冰影潭面不远处,便是那挑弦而过的一瞬,听来“铮铮”二响。双袖与那变徵之上、正羽之下微弱偏过,登时袖卷弦碎,冰面空棱棱散过一地。
即墨瑶睁大了圆圆的凤眼,眼看着袖尾扫在听音之旁,又翩然错在一边。
一时不知谁人作响,温弦手中一捂断弦筝尾,将那北漠“沙江之引”的余音抹了个干干净净。即墨掌门咬起双唇,竭力一扫,只见那枯筝老木拦腰而断,岳山首尾一瞬间折裂开来。
“轰”!
那一声天雷滚石、千军万马般的巨响一下子回荡在霜潭上空。
许多薄冰处訇然碎裂,溅起的水柱子摇荡在空中,又瞬间结成跃起的冰花来。只见温弦怀中那把二十一长弦的绿檀老筝,忽地拦腰折断,唯剩下几根勾勾连连的丝弦粘在两侧,其余碎木头渣子都被方才那一声巨响溅起,甚至散落到几尺之外去了。
北漠掌门即墨瑶,长袖垂地,呆呆望着已然劈成两半的老筝,汪汪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忽地,扬起长袖,猛地向下一击——
只见坑洼残存的潭面,又被撞出两个水窟窿来。即墨掌门转过身去,任凭泪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她记得临出发时,年幼始龀的弟弟拉住自己的水袖不肯松手,先父留下的老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瑶掌门,能不能重立北漠遗风,便看八音会这一战了啊!”
方才不知怎的,许是族人们闪着殷殷光芒的眼神一下子全部浮现在脑海,向着温弦檀筝一击的长袖,突然使尽全力,一下子将那连筝带弦地劈成了两半。
筝码嗒、嗒、嗒地掉落,像是带走了半柱香前近在咫尺的变徵与羽间的音调,一下子都碎在了即墨瑶的心弦上。
温弦倒也不见生气,只是双手各抱起一截子断筝,转过头去——
只见红殷殷的血丝挂在白袍衣尾,一滴、一滴的血点子低落在晶莹莹的潭面,像是夏日的红花群,霎然绽放在那袭雪裳之侧。
南嘉攸倒在地上,身旁紧紧握着自己月色的小小白篪。
别说是岸上各门各路弟子的看客,便是近在咫尺的温弦,也不禁傻了眼。亲老子跟亲儿子下手,南箫如何要将长子打伤到这般地步?见温弦睁大了眼说不出话,南箫冷冷哼笑一声:“难怪大家给你起个雅名,叫‘多心筝’。今天你看不懂,老夫就让你看个明白!”
说罢,素色白篪扬起,直愣愣便向着地上的嘉攸对头打去。
南公子闭眼躺在地,眼见缓慢攀爬的篪风步步逼来,偏是一刹那拼尽了全力,挺起身子毫不躲闪地跃起。使出一式“天雷尖芒”,来应对父亲的“凤凰台”。
眼见着还有最后一寸,南箫的篪头便要打到嘉攸的篪身,嘉攸忽地一转,让那双篪相对。
忽地天空中雷声震然一响,众人向场上望去,正是月色素雪交融在一起,二人白袍飞扬,只见一口鲜红的内血,陡然从嘉攸嗓子眼里喷了出来。
并不给嘉攸第二次站起来的机会,南掌门疾风直下,看准了嘉攸的后脑便要直直力点。幸得嘉攸平地一个鹞子翻身,双腿蹬起,抵住白篪便交在半路。
一横一竖双篪相交,“噔”一声轻鸣,不过恰巧是准准的高阶清羽,和比试的听音离了西天取经的距离远。嘉攸浑身莹骨一震,口中一下子荡出血来。不顾下巴满牙的鲜红不断流出,嘉攸仍是沉呵一声,双手猛然一推,便向着头顶那张白发飘过的脸猛砍了过去。
不料南箫南掌门手心一侧,让自己的雪篪和儿子的月篪刮划开来。
不等嘉攸全然站起,忽是一手平举,像孩子玩投壶一样,将自己的白篪向着嘉攸身前飞手便是一投。嘉攸一时被这半招不招的怪式吓傻了眼。只见白雪破风而出,横冲直撞,要向着自己脑门儿打来。
一时不暇细细思索,无非是下意识仰身而避,伸出手去,五指一下子绽放开来。只见嘉攸五指微开,如初夏新荷,让那圆润的篪身从手心畅然流出。
有几个性急的弟子已然在台上叫出了声,尤其石拳派新收了个小弟子,最喜欢显摆自己的见识,睁大了眼睛指着台上:“那是西湖的‘出水莲’!”
一听这话,其他掌门不知真假,也一齐向着温弦的方向望去。温弦仍是半靠着断筝,一抹轻笑浮现嘴角。那幽然微闪的蓝眸,直勾勾和南箫快要喷火的双眼撞了个满怀。
看着南箫那赶尽杀绝的架势对着亲儿步步紧逼,便是嘉攸不及思索的出手一瞬,温弦终于明白了其中门道。索性抱起胸:“南掌门觉得如何?弦没亏待贵家的宝贝公子吧!”
与温弦对视了一刻,南箫老儿忽地踏步向前,一步步足迹不深不浅向着嘉攸踏去,在暗流涌动的霜潭冰面上留下一只只明晰的脚印。
嘉攸左右各执一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对着眼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一呼白影闪起,南箫的白衣白发飘成一道极光,不及眨眼便冲到了南嘉攸身前。嘉攸手心一下子二篪相交,像盾牌一般交叉着横在身前。南箫一掌劈过,却是几百几千倍更加迅疾猛烈的“天雷尖芒”,一霎残影,便向着嘉攸胸前狠命打了上去。
“哇”的一声,猩红的血块冰尖一样,一口喷出,全然溅得南箫晶雪般洁净的白袍斑斑点点。胡子拉碴的一张脸,被儿子口中吐出的重血染得通红。南箫袖摆一抹,忽地疾风打去,已然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南嘉攸再也支撑不住,“扑通”倒在父亲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