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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鬼寿之礼(1 / 1)

“真晦气!”绿衣女子咯咯笑起来,“今天是南掌门的好日子,我怎么先挑起麻烦事来?”

说罢,径直走向里桌,拿起不知什么人用过的酒坛子酒碗,给自己倒满了:“姑奶奶犯病了,自罚三碗!”说罢,像是自己过生日似的,对着众多看傻了的“宾客”举起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饮罢,还把空了的碗底跟四方展示一番,立刻又满上了第二碗。刚举到嘴边,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酒汁子瓷片子洒了自己一身。子琴从方才落在地上的银针中移步随意踏上一根,一针穿碎了酒碗,对着湿淋淋抬起头的绿衣姑娘言道:

“你跟南箫南掌门还说得上几句话吧?”

绿衣女子不知何意,扬手把一整坛子酒都“砰”地摔在了地上。

子琴淡淡继续道:“去告诉你们掌门,说立榕山给他贺寿来了。”

“清卿!清卿——”迷迷糊糊的声响从耳边传来,令狐清卿的耳朵比眼睛先醒了过来。仔细闻,咸津津的海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钝刀般坚硬的岩石硌着手。

“清卿!”又是一声低沉的喊叫,清卿听出是衡申师兄来到不远处,双眼“嚯”地睁开,一下站起:“师兄,我在……啊!”谁知自己身上有伤,一个趔趄,从高耸的岩石边“哗啦啦”滑了下去。

所幸子琴把清卿放在了离海岸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否则这时孤身摔进海里,只怕是妈祖娘娘也赶不过来。左臂被压在身下,清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从头到脚疼得火烧火燎,唯独左半边身子一点感觉都没有。试着使劲,也是酸麻得厉害,一动也动不了。

咬牙挣扎着爬起,更多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清卿——清卿——”绮雪、绮琅接连寻来,清卿只恨不得要跳起:“师姊、师……咳咳!”

清卿本就身上有伤,这一摔,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定睛找寻,终于望见几个火把在老树枯干后若隐若现。清卿忍着全身疼痛,一步一踉跄地连滚带爬,终于从海边烈风中走进了茂密的榕林。“你——在——哪儿?!”熟悉的叫嚷在身侧响起,转头一看,粉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繁复的木樨花,正随着清风步履一飘一荡。

清卿兴奋至极,拼尽全身力气挥手跳起,“子画师姑!”

子画终于闻声转过头来。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清卿只觉得脚下一松,竟是林中斜坡上一整块崖石百年一遇地倾斜过来,仿佛雷声隐隐,卷挟起砂砾石块,稀里糊涂地就急速滚下山坡去了。

坡长路急,好似周身有几百个壮士正围着自己拳打脚踢。清卿被凹凸不平的坡路无数次弹起又落下,而肩膀、大腿和胳膊肘都在毫无预兆地准备受下一处伤。忽然脚踝一下吃痛,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般,上身倒立过来猛地一抻,顿时刹在了滚落的半路上。

清卿勉强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上身,随意向脚腕瞟一眼,却见哪里有什么好心的树枝藤蔓,竟是一只细长的胳膊伸着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脚腕!

“鬼啊!”月黑风高,清卿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失声叫了出来。

“诶?”半坡上,那手的主人竟然说了句人话,“你咋知道我叫啥?”

清卿吓得魂不守舍,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牢牢看去,只见密藤似的皱纹盘曲在那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灰兮兮的指甲几乎有手指的一半长,此刻五指正像一条古老的榕枝,紧紧抓嵌在自己脚踝里。

这时谁还哪里顾得上疼,清卿咬紧牙关,猛力一拽,想要把右脚从那枯长的手中抽出来。谁知这手主人的力气不是一般得大,轻一用力,便把清卿连人带石头带血,一股脑全抓进了藏在半山腰的土洞里。

洞中黑魆魆,并无火把之类,清卿闭着眼睛,使劲全身力气,一招“千里阵云”,“哈!”的一声向前推了开去。谁知双掌转瞬摸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像极了面皮上松弛的皱纹和微凸的眼球,只听得“嗷!”一声惨叫,不知什么重物便砰然落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那人落地也不做声,清卿呆在原地,等冷汗热汗一并散去,这才回过神来,试探性出声问道:“前、前辈?”

漆黑的土洞中并无人应答。

清卿便又上前一步:“前辈没事……啊哟!”一个不防,便向前跌去,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爷爷好心救你,小崽子居然下手还挺重?”那手的主人绊倒清卿,站起身来:“你们在外面热闹什么呢?”

清卿自从醒来,已经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此刻牙口嘴唇胸腔痛得麻木,索性摊开了胳膊腿,趴在地上闷声道:“热闹什么,没热闹啊?”

“这就怪了。”那人“咦”了一声,“爷爷听见外面‘亲亲亲亲’的,还以为什么人娶媳妇闹洞房呢。”

清卿一听,无语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倒也懒得解释,便继续趴在原地: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什么嘛!你不是知道爷爷名字来着?”

“知道个鬼!”

“放心吧。”那人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两声,“你知道的正是爷爷我的大名——立榕山令狐鬼是也!”

清卿一听,本就沙哑了的嗓子此刻更是丧失了最后一滴说话的兴致——到底是哪一辈掌门,给自己徒弟起了个世人交口相传的名字!

听令狐鬼激昂到一半没了动静,清卿便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躺一会儿。谁知翻身翻到一半,听得空气中沙石扬起,结结实实的一脚正挨在自己青肿的肚子上。清卿忍不住蜷起身子,痛得浑身哆嗦:“前辈怎么动起手来……”

“打的就是你!”令狐鬼又飞起一脚,踹在了令狐清卿小腹,“听见爷爷名号了,不知道起来三拜九叩行个礼?”

“弟子真、真不知道前辈尊号……”

“撒谎!”

“没有!”

令狐鬼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枝条条,一抬手,把清卿本就麻木的左胳膊抽了个血道子:“先前有难,不住口地叫爷爷,现在又闭口不知道!”说罢,又是一枝条,抽得清卿小腿上也多了个血印子,“爷爷就该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扔回海里去!”

令狐鬼说动手就动手,一鼓作气把清卿扛起来搬到肩上,对着洞外的山坡,如同大炮弹射一般,眼见着就要将清卿冒出去。

“前辈!”清卿拳打脚踢地高声叫喊,“弟子知道了!弟子想起来了!”

令狐鬼立刻住了脚:“这就对了。给爷爷磕个头,爷爷这就……诶?”

鬼爷爷正欲把清卿放下来,突然借着洞口月光,眼神一瞟,见清卿的左半个胳膊正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断了半截的竹枝,晃晃悠悠没了知觉。“这是怎么回事?”

清卿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便言简意赅道:“和人打架来着。”

“和宓羽湖的人?”

清卿一惊:“前辈如何知道?”

“伤成这样,是典型的‘碧汀毒’嘛……”鬼爷爷拧着清卿的左手臂仔细端详,“红血凝结入块,伤口周侧发紫……没救了,没救了。”

听得最后三个字,清卿不由得紧张起来,“前辈,这毒这么厉害?”

“那当然,他‘宓羽三天客’结仇那么多还能活到今天,无非是大家怕了那阴阳剑上的‘碧汀毒’呗!”

清卿似懂非懂:“那我、我还有没有解、解药之类……”

“没有啊。不然这毒怎么能那般厉害?”像是为了着重强调这‘碧汀毒’的厉害之处,鬼爷爷又补充道,“这种冷毒慢慢堵住人的血管,那血流不过去。时间一长,自然就乌青着脸,两脚一蹬,‘嗝屁’了!”

“至于解药嘛……”鬼爷爷不紧不慢,“听说山上有个透明面皮的白鬼一直没死绝……或许是几百年来第一个鼓捣出解药的人也说不定?”

“爷……啊前辈!”清卿不由得立直了身板,屈膝跪在地上,“求前辈赐弟子些解药,弟子不忘前辈救命之恩!”

“不去不去!”鬼爷爷摆摆手,“我和那白皮鬼不熟。”

一听此言,清卿更是急得手足无措。想起令狐鬼曾要求自己对他三拜九叩,便顾不得身上疼痛,一下一下地对着鬼爷爷磕起头来。谁知这鬼爷爷既不侧身,也不来扶,将这份甚大的礼数照单全收,嘴里还念叨着:“说了不去就不去!”

清卿想起方才话语里那些毒发身亡的惨状,更是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心惊胆战,接连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头不止。忽然,弯腰弯到一半,清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白皮鬼?”

“对。”鬼爷爷在月光下点点头,“听说是皮肤透明,脸白得跟甜白釉瓷似的那个。”

“啊!”清卿捂住嘴,险些惊呼出来,“那不就是……”

令狐子琴一袭黑衣,温润的白色皮肤在初升的日影下仿佛闪着微光。饱经风雨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不情愿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叫唤。

上了年纪的女人把眼睛眯起一条缝,只见门口的男人隐在黑袍之中,白瓷银雪似的皮肤在披发后微微闪烁。虽觉眼熟得很,一时却又认不出来。令狐子琴走上前,把一袋子银花花的碎块抛在女人身前。

子琴不认识这些叫做“银两”的东西。这还是拗不过夏凉归的意,被无奈带在身上的。

胖女人美梦未醒,绣花针般细长的眼睛被一整袋元宝闪得刺痛,“腾”地起身,颠着肥硕的屁股小跑着迎到子琴跟前:“公子想见哪位姑娘?随便挑,保准今晚给您留好喽!”

原来碎石头是这么用的,子琴心想。暗下主意罢,便抬起乌黑的眸子,直盯住胖女人:“所有会弹阮的姑娘,现在。”

七个姑娘,按着赤橙到蓝紫的顺序,在子琴面前一字排开。绿衣姑娘登时认出了这位面如凝脂的黑袍客人,只是子琴并不理会,由着她把梨木阮在桌角磕出躁耳的响动。子琴走到紫衣姑娘面前,姑娘袅袅娜娜地道个万福:“小字阿语。”

胖女人冲着阿语点点头,阿语便轻轻转动阮轴,调好弦唱道:“红花开呀么东风吹,哥哥想小妹……”

“不是这个。”子琴“啪”一声,指节在桌上一敲。随即站起,来到阿语身前,阿语含情脉脉地望着子琴白皙的面庞。子琴反手在阮上拨着空弦,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在阿语耳边: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随手一拨的旋律自然与阿语的演奏稍有不同,但阿语还是迅速明白过来,一把用左手捂住了阮弦。

子琴苦笑道:“一首小调,如何能安息二十四个魂灵?”

阿语脸上笑意未收,只是双眼瞬间冒出杀意滚滚的危光。一刹紫影从子琴面前闪过,子琴冰掌斜刺,一引“梅花弄”,阿语藏在阮身的匕首便“铛啷啷”掉在地上。

子琴细长的手指并不收回,而是飞速回转,直直发狠掐住了阿语瘦嫩的脖子。

一时间,胖女人尖厉的叫喊声,其他几个女孩子冲向门外的碰撞声,绿衣女子清脆的射针声交汇在一起,传出去足足十几条街。阿语白里透红的皮肤渐渐泛青泛紫,眼球暴突,舌头伸成一种诡异的长度,直到双眼中的光芒也失去焦点。

夜里,当碎琼林的侍卫官兵还在绞尽脑汁地追捕连环伤人案凶手的下落时,南箫南掌门已经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寿礼物。

“要说解药嘛……倒也不是没有。”鬼爷爷拖长了声调,不紧不慢地捻起胡子来。

清卿一听,反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只好伏在地上:“不知前辈有何妙方?”

鬼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灰土中,翘起了二郎腿:“这么珍贵难得的祖传妙方,爷爷自然不能白给你。”说罢,又挠了挠胳肢窝,指尖弹开几只跳蚤:“来,先给爷爷唱首歌。”

“唱、唱歌?”清卿一下子懵在了原地。若说祖传妙方,自己和这位令狐爷爷有着同一个令狐祖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唱歌治病的传统?

“不唱?”鬼爷爷翻了个身,像是立刻就要站起,把清卿重新扔出去。

“唱!”清卿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自己的公鸭嗓唱歌属实惊天地、泣鬼神,便随手摸到身边一块石子来,敲打起洞壁凹凸不平的岩石。细细听,行云婉转,竟也是一首好听的曲调。

正沉醉间,手腕突然吃痛,原来是清卿又挨了鬼爷爷一枝条。“真难听,你师父是哪一个?”清卿咽了口唾沫,差点说出“白皮鬼”。

好在鬼爷爷自问没想着答,从地上又捡起几枚石子来,口中念着“听好了!”便向崖壁敲去。只见令狐鬼双手左右开弓,五六枚石子一齐出动,在坑坑洼洼的崖壁上舞了个眼花缭乱。听得清鸣啼转、丝竹管弦、隐隐高山、汤汤流水,接连在这黑暗处的石壁上一气呵成。

清卿不由得听着痴迷起来。自己拿起石子,击壁作调时,无非粗略地摸清了手边崖壁的起起伏伏,做出的曲子也只能隐约成调,不能称品。此刻靠在石头边,听着鬼爷爷多石齐出,却是每一个音符都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了最正确的位置上。

飞石繁复满目,尽皆强弱有序,不见丝毫差错。一曲毕,余音环绕着小小的土洞,久久未绝。

“前辈……”清卿震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闭嘴,爷爷要睡觉。”

清卿听话地安静下来。站起身,却发觉左臂抽得一疼。心下惊奇间,试着动弹五指,果然疼痛钻心,却是可以伸展自如。闭起眼,提气运于体内,果真像是暖流冲破冰封,五脏六腑渐渐活络起来。

月影素清。望着仰头打鼾的鬼爷爷,清卿抿嘴一笑,便也靠在洞口睡着了。

过得几日,令狐清卿与鬼爷爷轮番在崖壁上击石作歌,只觉得自己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听觉日渐灵敏,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

每每轮到清卿自己,有时一个走神敲错了音,或是石子从手掌滑落,令狐鬼仍是一枝条火速打来,倒也逼得清卿红肿的手腕愈发熟练,日夜下来,已是能三四个石子在双掌间相互配合,揉出和谐的旋律来了。

随着左手的淤青渐渐消退,清卿时不时想着洞外的师兄师姊。不知绮琅和绮川寻到了何处?亦或是水性最好的衡申下了海?望着小小的洞口飘着成絮的白云,清卿连鬼爷爷突然跃出都吓了一跳。

令狐鬼一枝条抽过来,清卿想避,终究慢了一步,枝条打在肩膀:“小崽子愣着看什么呢?去生火啊!”

“哦。”清卿架起火堆,看着白白的蚕蛹在火舌中被舔得焦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吃?”鬼爷爷的枝条刚举到半空,清卿便重重点头:“吃!”

肥嫩焦酥的蚕蛹下肚,清卿却发觉,鬼爷爷的烧烤手法意外出色。虽说这荒山野地里找不到精细的调料,但几日肚饥,也由不得二人你一只我一口,吃得狼吞虎咽。

吃到半程,清卿忽然想起一事来:“前辈在哪里找到的蚕蛹?”

“一个白墙小楼后面……”鬼爷爷舔着油手指,歪起脑袋努力回想,“院子里还晒着好多白绸子来着,乱七八糟的鸟啊虫啊的涂了满墙……”

清卿闻言,顷刻便要吐出血来。鬼爷爷嘿嘿一笑,道:“对了,我见木网格子里还有许多。明天还能饱一顿。”

白墙灰瓦,锦缎蚕丝满院,可不是令狐绮琅的织锦堂!

清卿默默把手上剩下的半只放进嘴里嚼着,一时不知道该希望师姊早点或晚些再找到自己。

对了,师父去了哪里?

——“等师父回来。”

像是老旧的丝弦被突然弹崩在最高音处,清卿一把抛下肉蚕,转身向洞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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