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风袭人,拂乱了令狐子琴黑玉般束起的长发。
山口吹来的气息都令子琴感到陌生。立榕山四季分明,子琴已过而立之年,却有大半生都未曾踏足山下。此时站立洞口,遥望远方黑魆魆的农庄高楼,一时却踌躇着该先向何处而去。
正值夜幕深沉,倒不知为何南向的远处隐隐闪着灯火而不同寻常,心想自己此次下山,想来也绕不开碎琼林的繁琐,倒不如打定主意过去碰碰运气。
待得天蒙蒙亮时候,灯火通明处终于安静下来,街巷中随处可见披头散发、脚步拖沓的男女相互迎来送往。天亮之后的花塔没了灯火摇曳,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混在散发着汗腥味的街巷中,显得比百年前的术战遗骸还要破旧。
此刻随不及夜半鸡鸣时刻乐舞嘈杂,却也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转轴调弦的响动。楼上楼下有不少五颜六色的女孩子衣衫不整,怀里抱一截柳琴或阮,斜靠在地上打着哈欠。
这个白天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市井俗谣呕哑嘲哳,自是入不了子琴的耳。若不是子琴读惯了圣贤诗书,想不出些粗俗词来贴切地形容这一系列乱七八糟不成文的调子,那简直是“难听亲娘给难听开门——难听到家了。”
便是在这叮叮咣咣的乱境中,不知何处的轻轻小调隐隐飘进清晨的空气: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停住了脚步。这样的调子在立榕山上自然从未听过,一时竟也莫名耳熟,似是掩埋已久的记忆被一层层揭开似的。不由得一边思索,一边向着一座高耸入云的花塔走去。
推开门,坐在一楼大堂的上了年纪的肥胖女人向门口瞟了一眼,便没再理会。想来子琴历经一夜奔波,此刻碎发凌乱,黑眼圈若隐若现,若说是落了东西回来找寻的客人也不足为奇。子琴也不解释,径直无声地向内走去。一抬头,恰巧与出现在楼梯口的年轻公子撞了个四目相对。
白衣公子快步下楼来,脚步轻浅利落,身法轻盈,倒像是不知修习哪门术法的孩子。
一把雕刻精致的白篪在公子腰间微微晃动。虎头浮纹在篪头栩栩如生,纵是污水街头穿着开裆裤四处乱跑的孩子,也说得出这白篪的主人是谁。子琴箭步上前,一把掰住年轻人的肩膀。
那公子反应竟也迅捷,登时后跃,无奈子琴出手即中,那年轻人只觉得肩膀陡然一痛,生生没能跃出去。
南箫家里能拿出这把白篪的只有三个人,除去一个女人,眼前这个是哪一个?
不等子琴犹豫,楼上断断续续的小调竟然重新连贯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南嘉攸静静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发冠稍乱的青袍男人的脸,青袍男人也同样从容地望着他的双眼。这是嘉攸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上除父亲之外,其他陌生人周身所包围的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青袍男人眼中的平静,似乎绝不是一句花塔小调便可以化解得开。想到此处,嘉攸凝神汇集全身力气于右肩,忽然发力,纵身竭力向后。却不料青袍男人正在此刻松开了手,南嘉攸撤力不及,一个猛子“啪嚓”一声,在大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
甚至都来不及起身回看一眼,嘉攸便匆忙飞身跑走了。
“好利落的身法!”子琴心中冷冷赞叹一句。回望一眼楼上,时断时续的阮声戛然而止。
连“蕊心塔”的人都要牵连进来,是子琴万万没想到的。不过既然谜面揭开,便没有上楼再伤一条人命的必要。子琴转身出塔,顺着白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蕊心塔”以弹拨之法闻名于世。百年来女子单传,是比东琴、西筝、南箫、北笛都要久远的术法传承。待得子琴离开,已是辰时有余,大街小巷的吆喝叫卖不绝于耳,空气中也隐隐飘来早点的香气。
子琴用随身携带的玉佩换来些麻饼和热粥,一路凝神听着远远近近男女老少的闲言碎语。“听说昨儿个晚上又有官兵闹事了?”
“可不是,已经三四次了,哪儿有漂亮姑娘,哪儿就要出一场乱子!”
“得,以后还是自个儿攒钱寻花塔吧。听说新来了一批弹柳琴的水嫩娃子,嘿嘿……”
后面的言语不堪入耳,子琴便收回注意力,寻得一家织染坊,用剩下的碎银两染黑了青色的外袍,又将长发披散下来,估摸着白衣少年一时认不出自己,这才直奔南箫的老窝而去。
明晃晃的火把纵横十里,一叠又一层的传令声从南林古墨城中激荡着向外传,震得大地嗡嗡作响。城中最大的一座金殿里更是明如白昼,宾客觥筹交错,酒气香得似是醉倒了枝头的夜鸟儿,一群群叽叽喳喳说起了胡话。
层层笑声似要掀翻了房顶,纵是寿面浓汁洒在了鹅绒地毯上也无人在意。
华初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今天是碎琼林南箫南掌门六十大寿的好日子。远近稍有名望的大户门派都前来贺寿,也有小门小派凑在人群中,期待赶着热闹日子分一杯喜羹。南嘉攸束手立在父亲身后,微微皱眉,老生脸谱似的神情与八方的热闹格格不入。
嘉攸不时向谈笑自若的温弦温掌门看上几眼。看那日箬冬剑头黑白交错的寒光,只怕二人在自家兵到来之前,便早早认出了紫衣阿语除弹阮之外的本事。
或者说……嘉攸不禁打了个寒战。
箬冬也一言不发地立在温弦身后,阴霾的眼珠子想必已经自行滤掉了躁人的喧嚣。阴阳剑此时像个老态龙钟的古叟,沉默地悬在箬冬腰间。温弦站起身来,举起酒盏,步履无风地来到南箫面前:
“晚生弦,谨贺南掌门花甲欢寿。不知夫人伤势可好?”
“哈哈哈哈……”南箫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拿着酒杯来到温弦面前,“咱自家人小宴,温掌门怎么倒客气起来?无妨无妨!”
“掌门前辈上有过人箫术傍身,下有俊秀才子后承家业,旁是美人爱妻白头偕老——这等福气,便是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啊!”
南箫佯做瞪眼:“西筝,你若是再这样嘲讽老夫,老夫可是要受不住折福分的!”
温弦宽和一笑:“晚生所言句句亲眼所见。”紧接着又道:
“嘉攸上次出门,与箬冬先生出手也是丝毫不落下风吧!”
嘉攸立在原地,听得如同天降暴雷,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震。西边来的两位贵客认没认出阿语倒还不清楚,此刻竟然把自己认了个明明白白。南箫转过头来,浓眉皱紧:“嘉攸,什么时候和箬先生交上了手?”
嘉攸睁大了眼,连忙低头见个礼,却仍是一言不发,像是嗫嗫嚅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得温弦接着道:“不过是在来路遇见令郎迎客,稍稍比试玩笑罢了。”说罢,看向嘉攸,“想必勤奋已久,精进不少哇。”
“还不向温掌门道谢?”南箫对嘉攸怒目而视。嘉攸眼见父亲神色快要喷出火来,赶忙走上前去,深深一揖至地。
南箫见嘉攸这副不说话的哑巴模样,一腔火窝在心中,碍于温弦与其他宾客在旁,不好发作罢了。嘉攸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见箬冬仍是雕塑似地立在原地,对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倒是活脱脱凶神恶煞,一幅武生模样。于是,武生与老生立在欢宴中央,大眼瞪小眼,欣赏起这台“众术名家荟萃皋月贺寿碎琼林”的折子戏来。
宴饮毕,南嘉攸从杯盘狼藉中穿行而过,一路将温、箬二人送到金玉灿灿的暂时住处。温弦回过头来,冲嘉攸神秘一笑:“公子原来也有外出小酌的闲情逸致?”
嘉攸正卡着步伐的节奏,心中默念:“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听得温弦这样一声招呼,简直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不必担心,我不会向南掌门透露此事。”
见嘉攸松一口气,温弦从袖子里“唰”地闪出半根琴弦来,嘉攸不知何意,眼见弦尖要打到自己胸口,便下意识侧身闪避,由着长弦从自己身前飞速滑了过去。
盯着闪电般一闪而过的筝弦,嘉攸心下暗自疑惑:我什么时候已经躲了过来?
温弦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打算,弦尖不知什么时候拐了个弯,“蹭”地回头,啄向嘉攸眉心。嘉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听使唤,立即下沉,任筝弦在头顶划破扬起的衣衫,双指便要向着温弦肋下点去。不及近前,温弦一手牢牢抓住嘉攸手腕,另一只衣衫迎风而飘,只见锋利的筝弦偏过嘉攸身侧,在石板地上“砰”地砸出一个小坑。
再看南嘉攸,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后背渗出层层冷汗。箬冬与温弦对视一眼:“是‘蕊心塔’没错。”
嘉攸被温弦抓在手里,听得‘蕊心塔’三个字,只记得隐隐在哪里的书中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太多。温弦松了手,温和地揽住嘉攸肩膀:“嘉攸,那天酒楼里弹阮的姑娘,你喜不喜欢?”
南嘉攸接连受惊,已如惊弓之鸟,心中小鹿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去,只能疯狂地把头摇出重影来。温弦见嘉攸心中戒备,便淡淡一笑:“你们从小在乐谱术书里泡大的孩子,自然是不懂这些。无论你自己意没意识到,你心中肯定是喜欢她的。”
不及嘉攸吸气待要反驳,温弦弯起眼:“瞧,你脸都红了。”
嘉攸这下连打寒战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伸出手无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热得烫手。箬冬见状,手扣剑柄,泰山一般横在嘉攸身前。温弦拍拍嘉攸细弱的胳膊:“你今年二十几?”
嘉攸抬头愣愣望着温弦一阵,低下头。
“别担心,跟本掌门去一个地方,你便再也不必烦恼这件事了。”
此刻的林中街巷随比不得古墨城那般富丽堂皇,却也热闹得百年一见。买糖人儿的、碾蒸糕的、耍杂火的、踢花枪的、缀银饰的应有尽有。
子琴一时摸不着头脑。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今日五月二十三,似乎是南箫的生辰。
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碎琼林的古城中,是什么大人物是因为什么名头摆着宴席。不过难得热闹,终于个个上赶着要沾一些欢庆的喜气罢了。路旁酒馆宾朋满座,酒气从许多角落传出,有的甚至直接从塞满粗俗陋语的嘴角横着流了出来。
子琴山林闲隐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般烟火气?因此只是匆匆路过一眼,便想着更南处继续赶路。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嚷:“前边这位客官,何不进小店来坐坐?”
回过头,一面目青肿的老人正端着一黑坛子酒立在路边,瘦骨嶙峋的面皮冲子琴满脸堆笑,眨眨眼睛。
子琴走上前去,抬手微礼示意:“老人家,可是找我?”
“正是。”老人点点头,“客官东方迢迢而来,自然赶路辛苦。”
听得此言,不由得子琴心中又生出新的问号来。进入酒馆坐定,子琴便抬头问道:“老者如何知道,我是从东方来?”
酒馆老板给杯中倒满了酒,转过身,脸上全然没了方才迎客时点头哈腰的谄媚笑容。老人双指夹起圆而光滑的杯脚,“啪嗒”一声,坚定有声地扣在桌面上。子琴恍然大悟:
“夜屏山的贵客,一朝分别,竟已是这么多年!”
此刻坐在子琴对面的酒馆老板,姓夏名凉归,曾是仰慕令狐子棋的大名,去到夜屏山上讨教的当世高手之一。上次见面,子琴自己年纪尚幼,自然一时间认不出来。
“掌门快莫要提多年前的旧事。”夏凉归眯起眼,低头笑了笑,“令狐居士能在舞象之年盲对西、南、北三位棋官,而同时皆半目胜之,老东西每每想起,仍然惊悸有余,汗颜得很哪!”
“三位谦让师弟年幼罢了。”令狐子琴端起笑容,“夏棋士何必如此过谦?”
凉归闭起眼,摇摇头:“险些忘了正事。白驹过隙,老东西一时也没能认出掌门来。”说罢,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凑近,“令狐掌门莫要瞒着老东西。这几日,江湖中可是要有大变故?”
子琴心中一惊:“棋士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老东西的破烂酒馆竟也聚集了不少名门显贵……”于是便把温弦、箬冬、南嘉攸、蕊心塔的紫衣姑娘在酒馆中大打出手的故事告诉了子琴。子琴心中暗暗点头:
想找找不到的人、和无意间正要找来的人,这下子都聚齐了。
“打西边来的筝掌门,身上却沾着一股东方的土味。”说罢,凉归试探性地看了看子琴。
子琴点头道:“的确,我徒弟中了与我一样的伤,我特追寻他二人而来。”
“既如此。”凉归抬起眼,“我与掌门同去。避免他人不讲道理动起手来,掌门人数落了下风。”
子琴心中转念一想,的确比自己孤身一人要可靠些。但苦于自己心有所碍,只好道:“不劳烦夏棋士……”
凉归听到这一句,内心已然着急起来,不由得急躁言道:“掌门嫌弃老家伙骨头脆了,走不动路了?”说罢,双指不知从何处瞬间变出一颗白子,在黑色的酒坛子上轻轻一敲。只听得一声悦耳的脆响,小孩高的酒坛子登时“哗啦啦”碎落一地,一时间碎块和粉末混在地上,惹得欢闹的酒客瞬间安静,纷纷向这里张望来。
子琴安坐原位未动:“棋士误会,晚辈不过有一事相求。”
令狐子琴探出身子,正欲明言,忽听得门外一声尖厉的叫唤:“老板好厉害的本事,怎么被几个兵头小厮打得鼻青脸肿?”
二人此时坐得离门口不远。抬头望去,只见一瘦小的女子包裹在鲜绿色的丝绸,跨腿骑在屋外大门酒旗上。绿衣女子随着晚风晃晃悠悠,活生生像条细弱的柳枝在阴暗的月光下飘荡。夏凉归也不起身,只是冷笑道:“不知何方高人,令寒舍蓬荜生辉哪!”
“那你又是什么人?”绿衣女子闪电般跃下旗杆,在地面上稳稳一落,“买了咱家的姑娘,却不把姑娘当人?”
原本安静了一时的酒客醉徒们此刻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凉归听得嗡嗡声如苍蝇乱飞般吵人心乱,便提高嗓门,沉下气道:“南家的兵丁要抢你们姑娘,你来找老头子作甚?难道是菩萨发了慈悲,派姑娘赔我几个酒碗钱?”
夏凉归气沉丹田,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那绿衣姑娘走上前来,滴溜溜转动着一双狐狸般的媚眼:“老板跟客人要起钱来,姑奶奶这就赔给你!”说罢,宽袖出风,空气中似有什么划破的干响,几枚银针登时便向着夏凉归飞刺过来。
也是亏得凉归开店赚钱不忘旧本事,身上也奔出几枚黑白棋子迎了上去。
一时间,困在酒馆里划拳半只脚踏着椅子的、醉客半碗酒洒在半空的、身怀术法绝技躲在角落默不作声的都或多或少得傻了眼,纵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猴书生都忘了大门还是自己应该向哪里跑。
暗黑的酒馆口“刺啦”划过一阵火星子,三四枚银针直冲凉归脑门顶上而来,又被狭路相逢的棋子打了个正着,“噼里啪啦”地接连掉在地上。只听绿衣姑娘高喝一声:“着!”凉归这才发觉,一枚只有寻常银针一半长度的细骨针正横穿夜影,悄然飞向自己小腹。猛地后跃,又不知是什么人摔了酒碗在地板上,眼看着把自己即将结结实实绊个后仰朝天。
只听窸窸窣窣几片瓷碎划地的响动,凉归倒退几步,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地上。子琴一手拉住凉归手腕,一手夹住半空飞行戛然而止的细骨针,犀利冰冷的眸子与绿衣姑娘的狐眼撞了个正着。
绿衣女子抬手立在原地,悠悠魅瞳中,闪着难以捉摸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