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浛一夜未归。
多事之秋,危机四伏,曹玄心急如焚到处找她,终于一路寻到宋恒驻地。
宋家军都说,最后看见苏慕浛时,她从宋恒屋里哭着跑出来,但是宋恒到门口就没再追。
考虑到她赌气躲藏的可能,曹玄沿着山路找了几个时辰,不想竟在不远僻静处的树丛中,发现了苏慕浛从不离身的那枚铜板。
现场隐约有拖行痕迹,很显然,是遇袭、失踪。
总而言之,最该为此负责的宋恒,醉酒闷头睡了一整晚,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事。
知道的那一刻,他鼻青脸肿,还没有清醒,梦力太巨大。
摇摇晃晃勉强站稳,却没太懂这是什么事,为什么坐家里还能被麻烦事找上门……
曹玄前一刻大吼的话,如刺眼阳光照入黑夜般冲进他双耳:“慕浛她,是因你不见的,她有任何闪失,我便唯你是问!”
“唯我是问……”宋恒眼神空洞,一字一字复读,好像看见林阡;那时曹玄已经在讲第二句,看宋恒迟钝这么久,怒恨交集,不可遏制——向来悲喜不形于色的曹玄,脸上竟骤然浮现出杀意:“还没醒?!”
眼看宋恒半睡半醒、曹玄又正暴怒,于是竟出现了曹玄痛殴宋恒、宋恒毫无反抗的情景,无论曹玄动气、抑或宋恒龟缩,这场面都堪称千载难逢,教在场的官军义军哪个都看懵,一时之间全部忘记拉架。宋恒虽无意识、本能要躲,才一移动脚却更疼,险些摔倒颜面尽失——
紧要关头忽有一把长剑从旁横挑,将曹玄差点出鞘的刀倒逼回去,众人还未看清来者何人,就见红影一闪,卷起宋恒回了屋子,继而一声巨响、门严严闩上,径直把曹玄等人关在屋外,不刻,传来一声厉喝:“宋家军干什么吃的,由着外人上门打堡主?送客!”
宋军军顷刻从摆设变成精兵,一个个如梦初醒冲前逐客。
曹玄眼中布满血丝,终于也有些清醒,对麾下说:“找到小姐要紧,这帐日后再算。”转身旋走。
门后宋恒终于恢复知觉,眼泪都流了下来,只一直喃喃念着慕浛的名字。
昨晚吟儿宿在锯浪顶上,回味了许多嘉泰年间的往事,曾经住在周边的人们,虽然清风牺牲了、林阡和轻衣皆远在陕西,好在轻舞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家主,听弦思雨有情人终成眷属,致诚夫妇依然恩爱有加,小玭除了把木芙蓉打理得赏心悦目外,也开始学着做顾家的少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的便是如此吧。
后半夜风雨大作,她被惊醒时触到枕席,油然而生一种孤独感,好像体会到了一丝半缕、当年她在嘉陵江失踪后、林阡苦思她的每个日夜的心情。“傻小子,就这样想啊想啊,想白了头发。”现在换她想他,才刚分开几天,就恨不得回到他身边。
黎明时分,天骄前来与她叙事:“一天一夜过去,那奸细还是不曾上钩,委实蹊跷。”
“确实蹊跷,他对子榆做出那样的事,说明他根本克制不住报复心理。”吟儿说到华子榆,不免再叹了一口气,续道,“若还在短刀谷里,他根本不会视若不见;离开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当夜是他唯一可走的时间,他却用来报复,后来天骄封锁及时,谅他插翅也难逃了。”
“他还在,但他正想去事发地时,被理智的人拦住了。”天骄推测。
“你的意思是……”吟儿一愣。
“有能力拦住他的,只有他的上级。”天骄说。
“主使四,也没出得去。”吟儿会意,“他俩在一起。”
“不错,他的下线们,或当夜逃离,或被擒自尽,几乎都已不在短刀谷中。”天骄回答,现在看来,吴曦的肃清使得短刀谷和控弦庄两败俱伤——短刀谷里金国奸细全军覆没,银月想派遣的新细作毛将焉附,然而天骄也未能实现原计划对他们反向摧毁,还枉死了这许多无辜。
正自交谈,杨致诚在外求见,原是官军中人拜托他领着来拜访盟主。
真是会托关系,看得出杨致诚和凤箫吟交情匪浅,除此,这些年来杨致诚给林阡输送了包括杨致信、杨哲钦等多个奇才,两方面叠加,杨致诚被认为是通往林阡夫妇的最佳捷径也就不足为奇。
来者自称是CD府杨大人的亲信,他站定之时,脸上全然愤懑,教徐辕一眼看出了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感,这些年来,见得惯了。
“盟主,天骄。下官有事陈述,还望二位做主。”那人见礼,不卑不亢,“今年二月,朝廷任命程松做四川宣抚使,任命这吴曦做程松的副职,可是,据说程松在临安的时候,能升官发财都是因为向吴曦送礼,如此,程松如何驾驭得了吴曦?这也就罢了,近日朝廷还给吴曦‘节制财利之权’,那还得了?杨大人寝食不安,怕川蜀被吴曦任意横行、只手遮天,因此写信给朝中大臣,指出‘若然兵帅异变,四川总领原有察觉发报之权,如今却受他节制,内忧不轻也……’
“杨大人生怕吴曦在川蜀自立而朝廷后知后觉,可信写出去犹如石沉大海般不受重视!下官斗胆,向盟主与天骄禀明,望盟主与天骄能够管制!”那人口中的杨大人,忧国忧民却人微言轻,那人看到凤箫吟对吴曦的制裁就等于看到了希望,所以第二天就向她来告状。
“川蜀,庆元年不曾姓苏,嘉泰年不曾姓郭,开禧年也断然不会姓吴。”吟儿当然听懂了,那人是指吴曦不安分,假以时日他大权在握可能有不臣之心。
然而韩侂胄不知是出于何种缘故,竟把川蜀全权交给了吴曦,堪称绝对信任。四川总领俨然是约束不了他,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只能由义军来越俎代庖。
但越俎代庖……又谈何容易。用不着天骄劝阻,她也知道林阡不会同意她继续和吴曦内耗,虽然快意,后患无穷。相比铁腕作风,当然还是怀柔政策更适合。只是手段一旦温和,很可能效果又没这么立竿见影,比方说她昨天才恐吓完、吴曦那帮亲信立马把肃清啊调查啊全都结束了……
那人走后,吟儿将手中密信递给徐辕看,徐辕来之前她便在读这封,正是来自四川总领本人的告状。“官军内部,自成体系,盘根错节又勾心斗角。”吟儿当然忧心,举国北伐的主体居然千疮百孔。
“据我所知,吴曦并非歹毒,只是私心甚重,然而说他平庸,又有些许心机。总而言之,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以不变应万变。”徐辕宽慰道。
“主母,天骄,宋家堡和官军一起来人求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边青枫浦刚安定,这厢苏慕浛又失踪。
事发后,曹玄、宋恒驻地,各派遣了数支人马寻找,半个上午却杳无音讯,事情的性质很可能变恶,若与奸细相关那就必须上报。
不过与曹玄麾下的担心焦虑截然不同在,宋恒方面来向凤箫吟禀报之人,义愤填膺在于曹玄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向宋恒大打出手,“曹玄如此嚣张,实在有失体统,必须向我堡主道歉!”
吟儿难免被这硬气的话语吸引,百忙之中移开视线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人身着红色战袍,扎着马尾,英姿飒爽,干练精明。
宋恒长久在外,偌大一个宋家堡不能没有人顾,就好像林阡有徐辕、寒泽叶有戴宗、百里笙有江维心、越野曾有穆子滕那样,谁都该有这样一个你冲锋陷阵而他坐断后方的副手,宋恒自然也不例外,那人名叫陈采奕,五年前继承了其父的职责看护宋家堡,对其名声吟儿偶有听闻,但因其从未迈出过江西半步,故而不曾谋面。
近来吟儿看清楚了宋恒为人处世的缺点,才知道这些年来陈采奕岂止副将,分明管家,堡主不在江西,是他把宋家堡打点得井井有条。吟儿想,主弱副强,而不生变,只能靠一颗忠心约束吧……
今天是吟儿第一次见到陈采奕,果不其然与宋恒性格互补,宋恒幼稚软弱,而他刚硬成熟——
却没想到,这个陈采奕原来是个年纪轻轻、二十出头的女子……
“曹大人应该只是一时心急,陈将军且放心,待慕浛找到便没事了。”吟儿从惊诧中回神,回答。
“倘若找不到,那曹玄是要定堡主性命了?这事情的责任怎能完全算到堡主头上,我宋家堡又岂是任人宰割之军?”陈采奕来势汹汹。
吟儿对短刀谷内的所有事拥有绝对说话权,此刻语气一硬,将她气势镇住:“都把话带回去给主帅:即使慕浛是最坏的结果,我也不会允许曹宋两家交恶,谁若启衅,以叛逆除。”
那陈采奕原本极是愤慨,听到这里,敛了怒色:“主母英明。”
风波暂时平息,目送曹宋双方陆续离开,吟儿重重一叹,转头看向徐辕:“诶,我话说得好听,但若真是最坏结果,辛苦的可是天骄。”
徐辕神色凝重:“一如曹玄担心,苏慕浛很可能是躲藏之际撞见了奸细,只怕就是那两个没逃离的主使。”
“那个害了子榆的罪犯,他原来一直藏在宋恒驻地,昨日他想去青枫浦夺下李先生的头颅,被主使四发现并制止……”吟儿顺着他的思路推。
徐辕点头:“苏慕浛不巧撞见,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将她绑住。”
“主使四,为何当晚没有逃得出去?他有足够理智,足够时间。”吟儿忽然摇头。
“他是主帅,势必殿后、清理、转移、销毁……他是有足够时间,却不是用来逃。”徐辕设身处地,短刀谷这么大的据点,哪个细作头目舍得直接扔弃。
“好吧……那么慕浛,是死是活?”青枫浦事件吟儿虽然处理了罪魁祸首,可血债还有另一责任方没有偿还。这个节骨眼上,她当然不希望死伤数字增长。
继续增长,只能说明梦魇还在持续,悲剧没有结束,短刀谷不曾彻底安宁。
“目前那罪犯很可能已经清醒、理智,不太可能再回事发之地、而只想要和他的上线一起离开短刀谷。”荀为帮他们分析,“然而盟主和天骄早已封锁谷口,他们最好的逃生方法,便在苏小姐身上。”
不再泄愤,而想逃离,所以,苏慕浛现在应该还活着。吟儿难免有一丝欣慰:“他们想以慕浛为人质?按理说此刻应该已经来胁迫我了?”
“用慕浛来谈条件是最不得已的办法。”荀为摇头,“他们会像当日威逼范老那般,利用苏小姐掩护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谷去。”
“事发已经这么久……”吟儿蹙眉,“看来要问昨夜各地的守卫,才能知悉慕浛的后续行踪。”
“那几个奸细若从宋恒驻地出谷,势必经过各大要道,实非易事。虽然这些日子兵马调动良多、守卫也不见得认识苏慕浛,但不可能对曹玄的令牌经过一无所知。”天骄说。
方向一旦找准,很快传来消息,昨天晚上,确实有个拿着曹玄令牌的少女驾车想要在长坪道西通行,但因为当地戒备森严并未给她通过,守卫对她说等他们通报曹玄再做定夺,她却似乎很生气故而折返,“偏是官军那边的令牌,我等不敢擅自做主。”“那令牌确实属于官军,但那女子,不像苏小姐啊……”所以守卫们在曹玄询问单独一个苏慕浛时没有响应。
“乔装打扮过。”吟儿意识到这一点,“凶徒在车里。”
“在长坪道西便受挫,东出的可能性极小了。”徐辕道,吟儿同意:“不能往东,只能南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死亡之谷?”
死亡之谷,当年林阡就是靠它突破了苏降雪的想象、率领盟军进驻短刀谷,其中遍布机关陷阱、沼泽深渊、寒冰激流,堪称绝对死地,但若克服万难、渡过全境,那么首当其冲的景州殿、洛知焉根本不是林阡对手。
如今反向思考,对于凶徒们来说,南下比东出要突破的人为阻障要小得多;至于进入死亡之谷以后如何渡过天然屏障,他们或许也是走一步算一步——虽然不像林阡洞悉死亡之谷全局,但毕竟当年的银月就扎根于死亡之谷,对于当中一些地段,控弦庄很可能熟知。
“时隔一夜,恐怕现已就在死亡之谷,苏小姐完全失去了掩护之用,对他们来说只能是有备无患。一旦他们侥幸走出,苏小姐将会立刻丧命;如果他们走不出去,时间一长,失去理智,苏小姐怕也等不到做人质的时候。”荀为面露忧色。
“不能等。”吟儿知道主使四可能还能控制情绪,另一个的狗急跳墙她已经领教过。
曹玄闻讯当即赶赴,将死亡之谷周边全然戒严,首先号令民众转移、继而封锁所有出入口,也因为看在吟儿和徐辕的面子,允许宋恒率人前往其间。此举周全而大度,才是吟儿熟知的那个曹玄,不过经过这件事她隐隐觉得:苏慕浛是曹玄的软肋。
官军义军知情者都请缨前往剿匪,天骄一一给他们降温,左右拍着李贵李好义的肩膀说:“一旦确定奸细就在其间,立即部署合力攻破,众位稍安勿躁。”言下之意,毕竟奸细们也可能是声东击西。
终于将众人劝服,徐辕才刚回身,忽而眼前一黑,吟儿察觉而扶住,惊问:“天骄,怎么?!”
“没什么,几日没有睡好,昨天好不容易睡了,梦境却有些惊魂,所以,又没睡好。”徐辕半开玩笑,示意无碍。
“是什么噩梦,能让天骄都惊魂……”她半信半疑,有点纳闷。
“好像是,关于阵法的梦吧……我隐约梦到了预感不好的八个字,似乎是某种提示,一时匆忙,记得模糊。”他定神细想,缓缓念起,一字一顿,“天选之人……”
吟儿一怔,还未回神,身后传来另四个字。
“染血阵门?”寒泽叶压低的声音在吟儿耳畔响起,吟儿蓦地懂了,那是关于江山刀剑缘的谶语。
“昨晚我也梦见了相似的八个字……大约是说,掀天匿地阵就快开启了,但在那之前,需有一个不在风烟境中的人,是天选之人,染血于阵法之门;以其为祭,将阵开启。”寒泽叶继续说。
“阵门何在?那人是谁?血染,又是何意?”一滴血和全身的血不可同日而语,她可不想再有任何无辜遭殃。
“尚不明确……也制止不了。”寒泽叶看透地说,她望着他邪气的眼眸,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寒将军何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吟儿知道寒泽叶不会因为个梦境就来找自己,洗耳恭听以为是正事。
寒泽叶却破天荒地在屏退左右之后,央求了她一件私事:“还请主母帮助兰山,突破曹玄阻碍,回到宋恒身边。”
“什……什么?”吟儿先哑然,后咋舌,瞬间脑子里闪过无穷片段,包括她所脑补的兰山慕浛争夫事件,以及这几天她见到的欲言又止略带忧伤的兰山,原来是这样吗,兰山不辞辛苦出谷相迎,是为了求自己帮她这个忙?然而,曹玄当真爱女心切到这个地步,竟在这段三角关系里不择手段?
“不错,曹玄在被调查之前就已经动用私权,不准兰山再踏进宋恒驻地半步,调查之后也没有例外教人看着兰山。我怕曹玄暗杀,便将兰山一直放在我的管辖。”寒泽叶道。
“呃……寒将军想的有点多啊……”吟儿窘迫,心知曹玄不至于草菅人命。
“今日对死亡之谷的封锁,只因为宋恒在其中,他便顺带着又将兰山拦在外。可是,兰山听说宋恒情况极差,万分焦急,所以强行冲撞了他……自然也是无用,到此刻可能还在僵持。”寒泽叶理智地说,“我想最治本的方法,是请主母插手调解。”
“宋恒?情况极差?”天骄一愣,才想到这几天从未有闲暇顾及宋恒感受。
“难怪他被打都不还手……”吟儿随即意识到。
“据说宋恒脚受伤、走不动,身心俱疲,自暴自弃。所以兰山才更想去见他。”寒泽叶难掩痛惜,“兰山说,感情和人都已经很脆弱,都不能再放任不顾。”
“曹大人过分了。”吟儿听罢面色铁青,不想看到这种滥用职权的事继续发生,“你带我去。”
当时当地,死亡之谷边缘,曹玄果然设阻禁止兰山进入,而兰山却不依不饶,一双眼眸满是坚定:“曹大人,今次不同以往,出了这么多事,宋将军一定很消极,需要有人陪着他!救他!”
她太了解宋恒,知道他心理脆弱,经不起半点挫折,经此巨变,只怕寻死的心都有。
“需要有人,未必是你。”曹玄阴冷地望着她,刀未出鞘,杀气凛冽。
寒泽叶虽然理智地离开,但留了几个麾下在此相护,然而毕竟身份悬殊,只能做到相护,无法与曹玄对话。
“兰山姐姐,不给过去就不给过去,也罢,你就不要再找他了!他对不起你,令你伤心难过,难道你都忘了!”杨若熙一直拉着兰山往反向拖,见她执意,不惜怒骂,“贺兰山,你再去见他,再执迷不悟下去,便万分对不起子榆!”
提起子榆,才总算将兰山拖住,见兰山停下脚步,惊疑回望向她,杨若熙狠心哽咽继续:“子榆说过的,宋恒不是良配,没半分优点,不值得喜欢……”
兰山摇头,咬牙轻声,带着些伤感、和隐忍了多时的愤怒:“我偏喜欢。”这四个字不悔不怨,直将杨若熙惊得松开了手。
然而即使她头破血流,也还是得不到曹玄半点通融,想见而不得见的冲动在这一刻达到顶峰,纵然是兰山在刀剑之侧也显得有些疯魔:“曹大人,贺兰山有何罪,为何连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被允许?!”
“你们可知道,这贺兰山,是贺若松、冷冰冰的女儿?”曹玄没有开口,麾下自有人说。这句话答非所问,出现在这里看似突兀,实则却切中肯綮,承接得无比巧妙。
围观者窃窃私语,情绪险些被鼓动,兰山的身世并不是谜,只是很少有人提起,此情此景却触犯众怒——此值铁堂峡之战落幕不久,林阡澄清无影派、宣扬轮回剑的过程中,难免会提起贺若松才是太行义军倾覆的幕后黑手、以及冷冰冰在淮南杀人分尸罄竹难书的罪行,他们的一些所作所为,恰恰和控弦庄凶徒同样残暴。
身世,又是这可恨的身世,贺兰山跌坐在地,唯有冷笑置之,原本曹玄强词夺理,倏然却换她理屈……但是,弱势不代表就只能沉默,贺兰山永远乐观坚强,此刻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反驳:“身世安能改?感情亦如此。曹大人如何有自信、能够阻断旁人真心?”曹玄一怔,愠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当是时,斜路却传一个声音,争如久旱逢甘霖:“兰山,到义母这里来。”
众人循声望去,不免感觉错愕,不自觉给来人让了条道。
虽然风箫吟比贺兰山大近十岁,可也不至于是母女?但是和贺兰山姐妹之称的顾小玭,确实是林阡凤箫吟的义女没错……
义母?好别扭的称呼,连贺兰山也愣在原地,呆呆望着渐行渐近的凤箫吟;曹玄的愠怒则被扼杀于萌芽,见是她来,他脸上袭了一副恭敬神色:“盟主。”
“曹大人,咱们都想认宋堡主做女婿,不如公平竞争,何如?”吟儿站定,微笑相问。见她这般,曹玄即便有怒也发不出;眼看可能会撕破脸的事,竟被她化解在吃豆腐里。
吃豆腐,嗯,不声不响把宋恒降了一辈,等事情结束了带个义子回去见林阡……想到那里,吟儿就心中暗笑,佩服自己。
吟儿满心以为又牵红线成功,笑容满面,不想甫一转身,看到寒泽叶目送兰山进入封锁,那一瞬之间,竟然满眼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柔……
心一动,又一恸,原来如此吗……跟林阡徐辕在一起待久了,她竟然也成了个榆木脑子,看不出泽叶其实对兰山也有情。
宋恒伤兰山,泽叶挺身而出,并非正巧路过;曹玄伤兰山,泽叶将她深藏,不止打抱不平;那曾令吟儿狐疑的苦笑,那曾令吟儿窘迫的想多,都不纯粹出于友谊;此刻他又不惜一切送兰山回去……他让她走了、放过了一个这般好的机会、回到另一个人的身边,这样的感情,不知何时有,不知何故起,却是一定深厚、无私……
在吟儿看来,贺兰山那样的蕙质兰心,自然更配寒泽叶这等英雄人物。可是,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有什么道理?
身为此战总调度的吟儿,没和天骄一同回锯浪顶,而是扎营于寒泽叶驻地,随时等候死亡之谷的战报。
这天晚上,南谷电闪雷鸣,似有阵雨要下。吟儿嫌闷睡不着,闲来出外赏花,不经意间越走越偏。
夜深人静,一隅光线微弱处,忽见有人醉卧池边,白衣飘然出尘,蓝发随风轻扬,好一副谪仙姿态。
那个人,和宋恒一样样貌绝伦,却比之少些世俗的痕迹,多几分异世的魔邪。
她却因为那酒气,不敢肯定那是寒泽叶——
如果没有记错,寒泽叶是滴酒不沾的,因为酒会促进毒发。
几十年的戒,却为谁而破了。
“寒将军……”她故意发出声响,怕把他惊吵。
他却还是惊醒,可见沉浸很深。
微醺,转头,回神,黯然:“主母……”
十年前,他与宋恒合称九分天下的时候,可曾料到会牵扯到同一个女子。
“我听闻,寒将军曾当着宋恒的面,指责过他不配爱兰山,何以现在又变卦?”她难免心疼。
“那时候兰山生气不想见他,我才说他不配爱;如今兰山选择原谅,我又何必耿耿于怀。”他正色回答。
“既然舍不得,又为何放手?”她为他不甘。
“兰山说,她想通了,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告诉他,让他知道他在这世上永远不是一个人;如果出现了误会,至少要给他解释的时间和机会;如果不想失去他,便要让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一直在。”他没有否认。
吟儿知道,兰山这番话真心实意,却并没有让寒泽叶被感动而帮忙,而恰恰是击伤了他使他还没迈出半步就放弃了。
“能否答应我,如果宋恒到最后还是伤害了兰山,你会向兰山表白,绝不藏在心里?”吟儿问。
寒泽叶一怔,点头:“是,主母。”
“主母,寒将军,有发现!”闲不到半刻,又有战报来。
这不寻常的开禧二年三月。
战争,不期而至。
没有后方,到处前线。
随着敌人的越来越近,他们也越来越没有闲暇去和过去打交道,比如弈棋,比如看夕阳,比如赏木芙蓉。
刀光剑影,凶险非常,虽也酣畅淋漓,到底是挥血如雨。
弃身锋刃端,逼迫自己去热爱万箭齐发,自欺欺人说狂恋烈焰风沙。
不过好在,将来他们每一个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都可以不打诳语:吾曾一夫抵万军。
壮岁旌旗,飞腾战伐,左手繁弱,右臂雕弓。
不知不觉间,吟儿随林阡参与战争已近十年,斩劲敌,是他每日每夜必运筹的思想,也是她全心全意必付诸的行动。
最亲近的心爱之物,都悄悄转变成了胯下征战之骏马。
在人间最习惯的音乐,也早已经换作鼓擂箭奏、镝鸣角浮叫……
而自那日血洗陈仓过后,边境也是同样争端不休,义军、匪类、官兵混战,宋金形势日趋紧张,烽火连天,暴动不歇。
狼烟滚滚,故土被屡次烧焦,车马均作为战备,梯石必关乎攻守。
短短几日,边境不知多少人多少军队揭竿而起,又蓦然消失、不留一迹。
一战尽,往往敌我双方的尸首都堆叠如山,这里,有江湖那样的血腥,却来不及讲江湖道义。
林阡想要把凤翔路从沧海横流恢复成先前平静暗流,讽刺的是还是要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每当他手执双刀,一马当先冲锋陷阵,锐意霸气横扫金军,麾下将士紧随杀敌,披坚执锐,奋勇无畏,常令守关金将张皇失措:“莫不又是那饮恨刀来了?!”
谁曾想那玄衣男子长驱直入,最深一次已到耀州地界。
攻城略地,一路安营扎寨,狂胜不休。
“放箭!”矢石交攻之下,他可以连人带马毫发不损地离开。
“别让他过来!”什么方法都用过,可是他要擒守关将领易如反掌。
“莫不是先断他左右手?他的谋士是哪一个?”却不知,他是他自己最好的谋士。
“盟王林阡,那曾经是我们大金南北前十、十二元神和控弦庄所有人的克星啊……”耀州守将,初次见他,不战自溃,若非轩辕九烨亲自来援,后果不堪设想。
“他已俯控关中,欲取我耀州、鄜州。”“据说他已派大批麾下深入河东……”交锋最为激烈和密集的凤翔路,金军主帅五天十易,将士们竟对猜测继任者习以为常,不知下一个派遣来的增援究竟会是谁,需不需要两个一起派遣来。
实际谁都心知肚明,陈仓和短刀谷的两场浩劫,金宋其实属于玉石俱焚,对于林阡、对于大势而言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当陇右、山东和关中继川蜀之后都顺利完成了盟军势力的新旧交接、云雾山排名也尽皆回归抗金前线,谋才、武将、高手,各路人才都齐聚于林阡身边,说他意气风发,如日中天毫不为过。南宋义军根本已经步入了全盛期。更有甚者,传言完颜永琏也只能从环庆下手,暂时避开林阡锋芒。
然而私下里,唯有被吟儿留在林阡身边的杨妙真才知道,林阡身上余毒难清,常在战伐过后反复吐血,身上伤病有增无减,此外,入魔对他情绪也总是有所伤害……杨妙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故三天两头差人去问浪荡子、独孤清绝和胡弄玉可曾回来,偏巧胡弄玉提供的那头毒兽在她离开后莫名不见,林阡再这么硬扛下去可真不是办法。
“去问胡姑娘可回来了?”夤夜,杨妙真又一次从林阡帐中慌张出来,适逢柏轻舟心急想要入内,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我正想说……已经七日,各大战区分别有不少武将都从未露面,名为休整,实则……我只怕偷走胡凤鸣饰物的人是他们,目的是让主公的掀天匿地阵里缺人……故而我此番前来,请求主公派厉帮主回铁堂峡一带、搜救独孤大侠和胡姑娘!”柏轻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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