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听弦僵了片刻,脸上多出一丝诡异的笑,那笑容里全是嘲讽、悲哀、不屑和一种……洪瀚抒多年前有过的凉薄:“现在才发现,会不会太晚?”
“……无药可救!”林阡对他爱之深责之切,到这份上俨然心死,转身拂袖立刻就走,沈钊夹在中间心急如焚:“听弦,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你真糊涂了吗搞不清状况?”好言劝听弦,却拉林阡不住。
“沈钊不必多言……”林阡头也不回,斩钉截铁,“辜听弦,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主公!”沈钊大惊,因为林阡难得一次这样的不留情面,他很不明白听弦为什么要这样说话,这样说话必定伤透了林阡的心。可纵使如此,沈钊还是想求情,因为总感觉听弦说这些是存心的,个中一定有什么内情而林阡正在气头上没察觉。
“好!恩断义绝!从今以后,再不相见!”辜听弦扬起脸来,非但不求,还比师父更绝,“你的刀法,也还给你!”沈钊无意回看一眼,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在黑暗中那样倔强,却那样孤寂。这话一出,沈钊不禁一愣,为何竟强烈地感觉到听弦是故意在气林阡?听弦前面的那些言行举止,好像都在铺垫着这一句再不相见?
可是正常情况下的听弦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忤逆林阡啊——如果他还有良心他认得清,这次林阡对不起他的地方远不如他对不起林阡多,那么他压根没有故意气林阡的动机;何况这还是个私下调解氛围极好的场合,为了表达叛逆而故意气林阡一没道理,二没逻辑,三没作用。
但如果听弦没有良心了,为何沈钊看见的这张脸,拼命地藏却藏不住哀伤?并没有那么多他话中表达的敌意,他根本不是那么在意与沈钊的私怨……那就蹊跷了,不仇沈钊偏带仇,激怒林阡不该激,那他真是糊涂了?
当此刻辜听弦想把一直以来随身带着的刀谱掷出还给林阡,以做到真正的恩断义绝,然而就在这话声刚落,掷书的行为却没有顺利完成。有的,只是一声不该出现在骄傲斗争时的惨叫。
那本辜听弦意欲用力扔出的刀谱,即使辜听弦现在受缚,也不该才刚碰触就痛苦出声。无法掩饰,没有时间掩饰。那才是真心,不是吗。
这相似的感觉,令数步之遥的林阡陡然想起了黔西时期、在营帐里一碰到饮恨刀就如触疾电不敢再碰的自己。也是这种,轻微的惨叫,痛苦不堪,心魔使然。
“听弦?怎么了?!”沈钊急忙近前去看,看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用左手使劲按着他不受控制的右手,那只可怜的右手,此刻正在冰冷的地面、卷曲的刀谱边,颤抖、弹跳着——原来如此……
“别……别过来!别过来!”辜听弦眼神中填满了一种对死的恐惧,那些不想被发现的终于被发现,他原来,只是想赶他们走而已?!赶他们走以藏匿自己的脆弱,可惜却画蛇添足多出了这一步……
“别过来!”他发现林阡也循声回来,他歇斯底里地哀嚎挪不动,他再也不是往日那个不羁的刀客辜听弦,他,可能连刀谱都握不住了。
“那个上来就找死、被我打得跪地求饶、连刀也握不住的人,哈哈哈……”洪瀚抒的话犹在耳畔,林阡的心仿佛被一敲,为何,总是要忽略那些鲜明的提示。
“是……是什么时候,恶化了?”林阡知道,也许一开始只是握不住刀,可是经过这段日子的身陷囹圄,辜听弦伤势恶化,这或多或少都因自己失察和沈氏咄咄逼人。
“你,你们,满意了吗!”辜听弦无处藏身,泪流满面,“连刀都提不动了,这是不是我擅离职守的最大惩罚?哈哈哈哈哈……”苍凉的笑声里,尽是痛苦、悲恸和无助。
原来是真的已经懂了,原来是真的心软而嘴硬却另有原因——听弦在沈钊到场后冷笑挑衅的怨恨表现,以及在沈钊认错后还不原谅的无良心说辞,大半都是为了赶沈钊和林阡走!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自己现在的样子……从一而终的态度恶劣,并非如林阡所想的“这种私下调解的场合只有在仇敌面前才会拼命地打击对方”,而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必须保护得严严实实才能不受侵害……
听弦的遭遇,也是后来林阡才断续听到完整,因为没有太近的目击者存活,但大抵都可以联想和拼凑。
走火入魔的洪瀚抒,为何对别人都是一招毙命却对辜听弦留了活口,这本就是悬在林阡心中的疑问,诚然听弦武功一流……但更多的可能,是洪瀚抒对这个罪魁祸首选择的方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在与辜听弦打斗的那几个昼夜,眼看着听弦因为白氏长庆集的关系可以立足于不死达到不败、愈挫愈勇愈勇愈挫,洪瀚抒当笑话一样看因为听弦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间或他也会有清醒,他还说,我要帮林阡教训你这不省心的徒弟。
但清醒太少,他像猫捉到老鼠之后那样把玩着这个战利品,直到连听弦那样高傲倔强的人,在遭到这般羞辱后都变得不堪一击、奄奄一息。
把玩的时间一长,洪瀚抒终于不再耐心准备下手不留活口,但偏巧有辜家的老臣不顾性命拼死相救,然则一命换一命的结局是那人四分五裂。在林阡那里,那人是战死、阵亡,对听弦而言……是对自己长达一生的凌迟!
也许对辜听弦来说宁可死的那个是自己,也不要眼睁睁望着别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送命!结果,自己就在一侧这么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和结束,太快?太慢,承受着灵魂被支离了千万次的痛苦,看得眼前的一切都重叠了,看得忘了那个人已经死了,看得自己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求发自肺腑地哭:“求求你,别杀他!!”“不!不!!”
听弦这样的人,也会屈膝、低头、颜面全无,可想而知,这是怎样的打击洪瀚抒是怎样的恐怖。
可是无暇去想洪瀚抒是怎样的恐怖,一想到辜听弦受到的打击,林阡就后悔自己方才掷下的重话。
听弦,他显然是愧疚也应该是反省的,只是别人没给他认错的机会,刚逃离洪瀚抒的纠缠他体力不支,就被沈钊那些义愤填膺的属下们下狱,紧接着盟军和祁连山混战在石峡湾长达半个月他的伤势就没痊愈过……
要说不怨沈钊将他下狱、不怨林阡将他收押那不可能,但听弦心里,愧疚、悔恨、无地自容,远远比怨念多,走到这一步,多半是自作自受。嘴再硬,心里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然而正是因为事件发生后没有任何缓和地直接下狱、公然对峙、再度收押,听弦这些愧疚悔恨的情绪愈加无法得到排解、救赎和释怀,要吸取和改善的那些亦早被自我埋怨自我苛责盖过。日积月累,伤病交加。
每天每夜都在被病痛折磨。
家将之死的心魔,也在每个刚刚入梦的时刻潮水般压迫,一旦惊醒,满头大汗。
陇山,榆中,石峡湾,不知还有多少无辜,也是同样被他牵累,因他而死。
罪太重,孽太深,师父不愿来见他,师父心里在想什么?猜不到,不敢想。
只有在师娘来的那天听弦心里才有点高兴,才可以还和往日一样的活泼和不懂事,才可以不设心防地有很多话可以吐露——谴责几句沈钊的战力低下,叨咕几句师父的不识好歹,这些情绪只有当着师娘可以发泄,但发泄后,除了瞬间的快感之外,还剩什么?那些事情,毕竟都不是听弦最在意。
他只在意这一战如何弥补,只在意师父如何看他。对师娘发泄出的任性越多,探到师娘口中师父的真心就越多。
师娘的回答是,听弦你还有机会,别和师父相互放弃……好,那就不放弃。事情发生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感到心中不那么乱。什么是平静,动荡后才明白。
直到天命难违的这一天,林阡和祁连山谈判顺利归来的这个清晨,他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疼痛,右手却近乎失去知觉。
有的东西,你平时放在那里你对它没感觉,它病变了你才会觉得它的存在感和疼痛,它死了你会发现它又没感觉了,你使劲去感觉它它都不存在。
就像,就像师父的认可、谅解、支持和鼓励……
曾经听弦拥有太多,后来听弦害怕没有,到今天,听弦,要它何用?
我已经这样,还能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有什么所谓?
和祁连山的谈判,到底有多么艰难,和师娘谈话的时候,他很关心却问不出口,现在,与他没关系了。
监狱里,这么久时间,度日如年,早已习惯。
曾经每天都在期盼,来的人,会是谁,是你吗,师父。
期待中,却有一丝排斥。希望他来救赎,害怕他来判决。
更加怕他不来,将自己冷落到底,与其说不肯赦免这罪过,不如说不肯原谅这失望。
终于他来了。可我,也等不起了。
沿途听到来人越来越清楚的脚步。
他真的来了,而这个残缺的我,
再怎样躲在角落,最终也无所遁形……
能不能,不要来见这样的我……
能不能,赶紧离开?!
来的人,除了师父,还有沈钊。
终于有了让师父立即就走的理由,沈钊,就是沈钊害我到现在这样。师父,你不是就想看到,战友之情吗。那么我对他的敌意,就是师父离开的动力……
说好了不会有感觉的,但师父到来得久了,听弦忽然又矛盾地不想他走……或许,听弦还能因为师父而恢复?是的,有师父在身边,没有什么是不能弥补的。师父,你可知你是听弦的浮木?
然而只要有一丝感觉回来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就又跟着回来了,所以啊,人就是不该动感情——
“沈钊已经向你认错,听弦你有什么要对他说。”
本来已心如死灰说什么都不会有反应,因为对林阡那习惯性的依赖而复活了少许,却在下一刻陡然反噬从而一发不可收——
师父,你的来意,还是将我收押时的意图?师娘说你不怪我,可你还是逼着我!你期盼的,不过是一句我跟随的道歉认错!别说我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不在乎你失不失望了,就算是昨天的我,过去的我,也不会说半句违心,去满足任何人这般刻意的目的!我早说过,榆中的错我会负责,但石峡湾,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凭什么绞尽脑汁要我认!
为什么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还要忤逆林阡?如沈钊和林阡判断的那样,正常的辜听弦再叛逆都不会不分场合、再怎么不想违心也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但这偏偏是不正常的辜听弦啊,这偏偏是一颗回光返照、经不起任何刺激的心。
场合往往蕴含着一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有点理智的人他的行为都经得起推敲。但这偏偏是失去理智的辜听弦……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辜听弦整个人的信念都坍塌,连撑都不想撑,恢复都不想恢复。死咬着不松口,就不是我的错!我偏不承认!不屈膝,不示弱!
所以林阡猜错了沈钊也只猜对一半,听弦确实不是那么仇沈钊,但激怒林阡就是故意激!不正常状态下的辜听弦,哪还记得他对不起师父对不起盟军,哪还记得吟儿的提点和自己的反省,哪还记得什么战友什么责任感,脑子里全被林阡的话塞满他气冲斗牛:师父,是你惹我,我才气你!气死你!
尽管他良心里知道是“非我一人之过”,原本为了赶林阡走他的回答也该是“非我一人之过”,但在这一瞬间因为林阡强逼他认错,故而在这次的回答里彻底改成了“非我之过!”、“全是沈钊的错!”
这一句,是有多过分,多自暴自弃!他偏不让你林阡得到你想听到的话而且让你听到最不想听见的、想不到会听见的!倔强的同时他不仅打击到了沈钊还打击了师父,真爽真得意真高兴!当然他潜意识也还是在逼林阡走,我已是这样的不堪,我不要你看到这样不堪的我;如果我一辈子都这样堕落下去了,那么,宁可你永远都与我不相见了!
可这是多么空虚的得意和高兴啊,林阡真转身走了的那一刻,死的到底是谁的心。
这一句,林阡你哪里懂,这不是在仇人面前为了面子才不松口,这一句之于听弦,就像曾经绝境下的饮恨刀之于你。
他在死心的一刹还那么坚持着原来的自己,你说这是他幼稚是他的缺点,这却是他刚烈是他的色彩,还是他宿命的堡垒……
他已到了绝路,你还咄咄逼人——也许你会说你没有咄咄逼人但他眼里就是这样,因为你索取的就是沈氏的叫嚣和他内心的自责一起加强的东西。不堪负荷的他失去思考,完全把你的引导放大成了逼迫,那可怜的孩子他本就没有多少思考,他以为你的来意没有支持、只有逼他认一个他并不想完全承认的错,那么不认错,自然形成他宿命的堡垒,宿命的最后一道堡垒。
终还是保持尊严地被摧毁。
于公,众将接连求情,加之大战在即、强敌环伺、再多的纷扰不应再持续,林阡终将听弦释放、安置在自己的营帐。然而他何尝不清楚,听弦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同情,那只会使听弦更加不振。
于私,得知真相后的林阡,显然也不愿听弦再受苦,没有谁会比他更希望听弦出狱。处境相同的吟儿,也能得到酌情宽恕。
回想起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有吟儿在场和制止,师徒俩应该不会再次南辕北辙。谁能料到,林阡对沈钊和听弦的劝和,居然演变成沈钊对他俩的劝和……
当辜听弦眼中林阡的来意是,你认错,你认错,你认错……
林阡的真实想法却是“要给他支持,希望他认错”,甚而至于退一步:不是要你认错,认得模糊点都没关系,只要态度明确、让我看见你吸取教训了就可以。
辜听弦,不可能看得见这些,该不该怪林阡先讲了不重要的认错,在后面等着重要的支持,先后颠倒,所以辜听弦曲解成他就只有强逼认错一个目的?
然而辜听弦给过林阡任何展现想法的机会?林阡的来意之一“认错”被无限放大,最大的来意“支持”则从呼之欲出、变成九霄云外、再到彻底雪藏,只不过辜听弦的几句激怒的时间。
辜听弦不想暴露的那些,林阡亦无法猜透,想岔之后,自身也被激怒,怒不可遏的那时,真的忘记了来意,也教辜听弦更加自弃。
恶性循环。
闻讯而来的思雨,起初只能被拦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听弦,看着这熟稔的一幕分明发生在川东主角叫孙寄啸。
林阡狠心不让她近前来安慰听弦,是不想加重听弦的心理负担,听弦应该不会希望脆弱和颓废被她看见。
也没几个熟人会被允许在此时去接触听弦。军医都是林阡自己。他给听弦察看了伤势,说,手本身还是好的,之所以不能握东西,是心理原因,是心病。营帐里的详情只有林阡一人知道,听弦不抗拒也不说话,只是蒙着脸在哽咽,林阡试着把刀给了他好几次,他左手刚触到就立马闪开、而右手则从一而终没有反应。
“别管我了,主公……辜听弦已经,以死谢罪。”听弦无神的眼睛里流淌出最后一滴泪水,几天来就只挤出这几个字。其实现在被谁看见都无关紧要,被林阡否定后的听弦,就算是思雨都无暇去想或者去逃避。
当倔强如你所愿地没有了,连坚强也出你意料地不见了。
人说在最脆弱的时候,什么亲人爱人,一切美好的事物,可能引起积极作用的记忆,都不会出现在思绪里。
还有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林阡自知又一次处理失当,只能尽力照看和补偿,这边祁连山事件暂告一段落,那边厢和金军、苏军的明争暗战日益频繁,但凡有了闲暇林阡都是第一时间回来关心听弦的情况,渐渐也因为辜听弦的“凡事无感”而允许孙思雨帮忙照料他。几天来听弦伤势有所好转,身体也不再虚弱,精神却是一般,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那是当然,武者,征人,会对除却战斗之外的什么还有兴致?
所以林阡收到祁连山和盟军接二连三的捷报也高兴不起来,只因为濡染了辜听弦这种生无可恋的情绪。
尊严,骨气,骄傲,荣耀,这些听弦真的曾经看得比命还重,原来被打碎了之后,自己都可以踩在脚底的?然后欢迎全世界都来看这一幕。
只是,辜听弦,你以为你是无所谓了,其实那只是自弃而不是真的;病了放弃治疗等死,怎会觉得那就是病好了?你颓废地站在这些碎片上,表明了你放弃修补,却没有拿出证据证实这些东西你不再在意。你一边踩着,还一边在乎着,你知道吗。在乎得不比以前少,却比以前疼,疼到死为止。
腊月初七,未借过多祁连山兵力,盟军已向金军、苏军收复失地,谈判作用立竿见影——定西北面的祁连山,不敌对便是最好的合作。当南部地区大半都重回林阡之手,沈氏也站稳了石峡湾再度往东扩张,关键时刻,向西克复榆中便上升到了重中之重,这本也是盟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最终目标。
被瀚抒和听弦的事情一扰,林阡几乎都忘记了,还有一类人曾经也让自己吃力不讨好、心血付诸东水流——苏慕梓的麾下兵马。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曹玄还是在辅佐苏慕梓与盟军为敌,赫品章依然在白碌叶碾周边骚扰,短期内降金者们还不可能撕开彻底降金的面皮,身为同一个整体的苏军,坚定抗金的那些还是在一边犹疑着一边与袁若郭子建继续交锋着矛盾加深着,谌讯之死给这些人指引了归隐之外的另一条路,自尽,老实说,也和林阡的愿望相悖。
于林阡而言,随时随地对苏慕梓予以吞并的楚风流、未必臣服楚风流却注定和盟军交恶的苏慕梓、盟军期待投诚但如今尚为劲敌的赫品章,都是无法排散的烦扰。除此,石峡湾周边司马隆齐良臣薛焕、榆中薛无情解涛秦狮、楚风流身边好像忽然多出来的可怕谋士,以及目前还和盟军主力分隔在金军两边的莫非……要担心的人和事,太多。岂止瀚抒和听弦。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监狱的另一间牢房,酌情宽恕之后,吟儿她也该于明早出狱。
站定了,默然看着牢门解锁,她早就循声站到铁栏边上,静静凝望着他明眸含笑,嘴角也微微上扬着全然甜蜜。黑暗中,看到这副幸福满足的表情,林阡所有的烦闷都情不自禁一扫而光。
纵然如此,把她关在这还是没能尽到丈夫的职责:“吟儿,关了你好几天,可怨过我吗?”
“我早懂了,不关我不公平,原谅你啦。这里嘛,也算安全,反正几天而已,日子快得很!”吟儿笑着坐到他身边来,躺下抱头闭目舒服得很。怪哉,和旁人同种布置的牢狱,这人活得跟个安全屋一样滋润。
“若非诸事繁杂,我也想把营帐就安在这里,一辈子都好。”他睡在她身边,难得轻松片刻。
“那你在这呆着,明天我可出去了。”吟儿笑起来。
“嗯。”他自知说错,笑着懒懒地应了一声,揽她在怀里,她听见他呼吸略有些重。
“听弦那边,又说岔了吧?”不用问也知道他满怀心事,吟儿转过脸来,摸他的手,被瀚抒伤到的地方还破损着。
“他不肯认错,我无法支持。”他把当天狱中之事都说给她听,一心还悬在听弦身上,都没在意被她碰触的伤口。当辜听弦自己放弃了自己留下一堆身后事,林阡不可能放弃听弦那么就要为听弦的日后烦恼。
“我听思雨说过些,我还是觉得,听弦他不认错、不原谅沈钊,并非因为私人恩怨,只是他身心俱疲、又见你不了解而纯粹想气你。对于那一战,听弦应该还是知错的。”吟儿说。
“那又如何?知错能当饭吃,知错了就顿悟了?责任感就完善了?”林阡其实也有林阡的倔强,听弦执拗着不合他的观念,他也不会认可听弦的做法。只能说事情没发展到最坏,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事已至此,从听弦声嘶力竭了一句“擅离职守”可以确定听弦内心是愧疚的,林阡吟儿起先的推测没有错听弦比谁都懂听弦需要抚慰。但林阡去时想得到的验证只得到一半:忏悔和认清是有,吸取和学会没有,因为他没有对沈钊认错,甚至他没有向沈钊表示出起码的尊重,所以责任感里最重要的战友价值他仍然缺失——榆中、陇山的错辜听弦都肯扛,唯一不想认的却是石峡湾,明明也知错,却偏不肯认,本来还能私下对吟儿说非我一人之过,现在无论什么场合对每个人恐怕都直接说非我之过。
尽管,这些表现有可能只是故意为了气林阡而拣重的来,尽管,沈钊也说过感觉听弦对他没那么多敌意了,尽管,这只是听弦的不正常状态也许正常时会对沈钊让步,尽管如果不发生手残的悲剧他会表现出完好的责任感与沈钊握手言和。但关于忏悔林阡还允许揣测,关于吸取林阡不想听到任何“有可能”“感觉”“也许”“如果”,虽然林阡愿意相信听弦反省,但现在的事实就是听弦他还没有道歉,这件事没有就这么结束了。
“他还欠我、沈钊和祁连山一个交代。哪怕只承认属于他的那份错;不把沈钊当仇敌固然好,但也别当空气看待。”林阡叹了口气,“不过也罢,还是先扶他起来吧。”虽然示弱不是辜听弦的本意,却毕竟还是撑不下去示弱了,算起来听弦也算矫枉过正,竟然和洪瀚抒一样,只剩“消极”和“癫狂”两种态,偏没有个正常……
“言下之意……扶他起来之后,你还是会希望他认错?”吟儿愣在那。
“显然要认。没给我们一个正面交代,他吸取和改善的决心就没下。现在只是节外生枝、事情搅浑了中断了,等他不那么自暴自弃重新站起,我们三个人的对话,还得以正常方式再来一次。”林阡道,“不正常状态他讲‘非我之过’,可以解释成故意气我,但正常状态下他清醒时会讲什么是未知的。不能说不正常时不认错正常时就一定认,不是这么简单地反过来推测的。所以等他重新振作之后,还是必须得到他一个明确的态度。他与沈钊握手言和之后,责任感才算真正认清、忽视同僚的教训才算真正吸取。”
“可是,这次他重新站起来都不容易,好不容易站起先放过他吧?”吟儿于心不忍,“现在他很多重话既已出口,到时候改口不会那么轻易,不如这次先不了了之,日子久了这阵子过去了再说……我只希望这件事就此了结,别再在近期翻出来继续伤他。”
“这不是事,这是罪责,不可能说了结就了结,因为他病了倒下了就让一个罪责从眼前溜过去,这对他不是宽恕,是宠溺,你不想伤他,却是害他。”林阡肃然,吟儿一怔:“可是……”可是,就不能再宽限一次,特殊一次,最后一次?
“吟儿,知道听弦的哥哥是怎么死的?”林阡问,吟儿一怔,摇了摇头,林阡回忆时不无惋惜,“恃才傲物,骄纵自负,原只是我行我素,慢慢拥兵自重,最后却丧心病狂到了不能接受任何比他优秀的人;原只是为将的性格有缺陷,放任久了,最后连做人都不能合格……良心这东西,谁本来都有,孙寄啸也说了,发现恶化苗头的时候不掐灭,小恶变大恶,总有天一切都回不了头,作恶的不仅是恶人还有没制止的人。同样的,放在那里不敢磨怕磨平,殊不知他会自顾自地越来越尖锐?一次又一次,到底多少次?听弦的哥哥,问题刚爆发出来就已经太晚,趁着听弦还有救,不能再侥幸纵容,以为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实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吟儿,这件事情,已经很大。他的性情,不得不磨。”
“你是怕他还不认错的话,会从倔强很快发展成冥顽……”吟儿点头,对林阡的危机感还是能体会一二。林阡去的时候认错还只是责任感的媒介,后来发现认错本身牵扯着听弦的性情缺陷,问题其实同等严重——现在只是倔强不认不属于自己的错,如果放任,会不会以后冥顽到无论什么错都不认?!
“是,知错只是良心,认错却是性情,良心好了性情差,一样会变坏。这次事件之后,我必须要看到他性情改善,所以即使他会抗拒、会受伤,也不得再纵容,否则,要是哪天做人都不合格了,我后悔都来不及。”林阡道,老实说,林阡去看辜听弦的时候期待看见辜听弦认错然后责任感完善,都没想过他不认错会怎么办。当时在狱中已经尝到过无可救药、为时已晚的痛心疾首,林阡说什么也不会容许那种情境发生。
“倒也是。如果这次他自暴自弃一下你就不管,他自身不会有任何长进,而且还可能就此习惯了逃避责任;如你所说,这次事件着实太大,不能再耽搁了……”吟儿点头,自己着实仁慈了点,“诶,不过说多了没用,现下还是先帮扶吧,听弦他,这次委实被打击得太惨了些。”
但听弦,他早和林阡关系破冰,也势要为林阡杀敌保家卫国,如今却是战败祸首一蹶不振;最脆弱时候不合时宜的嘴硬,还激得林阡直接将他全盘否决;遍体鳞伤心里更存在着无数人因自己而战死的痛苦,甚而至于已经痛到了没有知觉……
设身处地,吟儿难免心疼,林阡叹了一声:“打击确实惨,可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啊。优秀将领,哪是那么容易长成的。”
吟儿想了想也对,林阡不也是那么过来的吗。然则,不是每个人的心理素质,都会像林阡这么强大。
“这或许是个坎,挺过去却是个契机。听弦太一帆风顺,所以一点挫折都经不起,若是这回重新站起来,至少能掌握承受考验、克服痛苦的能力,正好也算性情养成,是在给他不久以后的认错积攒经验。”对听弦能否站起来,林阡倒是乐观。
“嗯,现下他极度脆弱,非得靠你帮扶不可。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点:对他别总是那么严厉了。”
“我分明是太惯着他好么,差点把自己弄成了第二个魔神。”林阡笑,正色道,“好在他良心还在,我比魔神幸运。”只要听弦是真的知错了,那么与知错有关的良心还在,就还没有发展到无法转圜——林阡曾经最怕自己重蹈魔神宠坏儿子的覆辙,之所以想岔听弦还不是因为最怕他没良心无药可救?现在知道他还可以挽救,自然要竭尽全力帮扶。
吟儿笑:“我知你其实惯着他,但我是说面对面的时候,能否别再那么威严霸道?那时在狱中他还心力交瘁着呢,你话说温柔一点都不会崩溃。”吟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小丫头,我去之前又不像你现在一样,知道他当时的身体状况!现下知道了,断然会有所顾忌!
不过她分析的倒是没错,难怪听弦会把认错当成宿命堡垒,因为他当时身心俱残,这情况还叫他认错,无异于揭人伤疤。当时林阡只考虑到把场合设定在私下,以为这样认错没有闲杂人等,台阶容易下气氛也会好很多,却忘记考虑到,听弦的身心如何以及自己的表现会否影响。“嗯,吃一堑,长一智。我会注意自身的表现。”林阡微笑答应。
“真的是要审视一下自己呢,说什么辜听弦是个倔强徒弟,你不也是个固执师父?他越不想承认错误,你越要他非承认不可,其实到现在你也没让步不是吗?天生一对的师徒。”吟儿笑。
“认错这点,避不开,尽管我明知道听弦是那种‘不是我的错死也不认’、明知道他会抵触任何人要他认错,我本也不是为了要他认错而去要他认错……偏巧这次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碰触这逆鳞。”林阡敛了笑,他希望听弦这次就认错,无非两点原因,去的路上是想看听弦顿悟出责任感,回来后是怕听弦恶化不想再放任,林阡要得到这些就必须有一个改变性情的辜听弦,然而——“我哪里想触这逆鳞,我不奢求他说‘对不起沈钊’,也不愿他被磨平了说‘全是我的错’,但是,适当的态度软化他总得有吧,这也算降低了很多要求。”
并不是要他彻底改变性情。听弦某些鲜明的骨气,林阡显然是不愿消失的,然而你在开始磨一样东西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精华和糟粕会一起磨去,精华会不会失去更多真的很难说。所以很多时候还不如是璞玉不去雕琢的好。说真心话,如果不是和是非善恶有关,如果不是认错正巧和责任感挂钩,林阡哪会闲得要教听弦改善性情?林阡不知道有多喜欢傲气的小伙子。
“我觉得,你就带着沈钊这么干瘪瘪地过去引导,别说要听弦认错了,就算是态度软化也很难,试想,即使他重新站起来了,可还是戴罪之身自卑得很,可能不认错是不好意思认错,他甚至都没有地位去面对沈钊……所以我觉得,应该辅助性地引导认错。”
“无论骄傲自卑,都是阻碍着一个人态度软化的因素,他目前状况是自卑无疑。曾经那么高傲现在这么自卑,显然如你所说他不好意思去面对,所以我才降低要求啊——不过,你说的辅助,又是怎么个辅助?”林阡饶有兴致。
“你满可以在帮扶他站起来之后,先别忙着找他认错,先找些既可以弥补错误又帮他恢复信心的事安排给他,他做着做着,身体有点起色了、心情好点了,自然就有态度软化的资本了。某天他又有了功绩,你带着他过去见沈钊,一不小心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会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哦好像那一战也有我的错’,自然而然,潜移默化,不就是你要的吗?”吟儿这个建议倒是超有建树。
“倒也不错……”林阡听得眼睛一亮,“可是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反正不会太远,我提这个建议,可不是为了帮他把责任糊弄过去,你可以设一个期限的。这种辅助性地引导,其实是从行为去辅助语言,最适合听弦这种自尊心强、会做事却不会说话的人。”吟儿说,“其实只要他重新站起来,他会接受你给他安排的事的,他心里知道你要看见他有责任感,他会用行为给你看他与人和睦相处了。然后终于又功绩显赫的时候,他罪过轻了不少,责任感也建立了,往优秀将才又靠近了一步,肯定会以一种骄傲不失尊严的方式给你看见他的态度软化,也就是会说‘哦好像那一战也有我的错’。如此终于算认错了言和了,你也不用怕他的倔强会变冥顽,皆大欢喜。”
对话了这么久,吟儿接受了林阡的教育方式,也开始觉得不能放任辜听弦不管,该磨还是得磨,而相应的,林阡也接受了她说的,磨他的方式需要改进,也许不应奢求听弦像沈钊那样承认错误,但是可以期许听弦像沈钊那样先改善行为……
因为,要听弦做,比要他说,容易!
不再生硬要他承认,先从行为来辅助引导,一样可以避免倔强恶化成冥顽,还不怕太过分不小心将他磨平……多好。改错的时候顺带着认。
“这倒是,‘哦好像那一战也有我的错’真像辜听弦说的话。我都可以想象他和沈钊这种方式的和睦相处了。好吟儿,我俩的教育方式,着实应该合并啊。”棘手问题迎刃而解,林阡如释重负,笑着感激吟儿:“怎么变得更加聪明了,是不是拜我的小虎妞所赐?”
“切,教孩子这块,我一向很聪明的。对了严父,这些天我不在,没乱教小牛犊吧。”吟儿靠在他胸口抱着睡,好像也预感到了今夜战事不那么紧,要把他留在这牢房里,而他也完全不想走。
“小牛犊,最近走路不怎么跌跟头了。”他轻抚吟儿的发。
“还跌跟头?……是时候好好训练一番!”吟儿摩拳擦掌,说完辜听弦,两人就小牛犊的教育问题也进行了一次深刻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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