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上的那个黑衣男子,转过身时嘴角流露出一丝清浅的笑,不经意间便将王气彰显无遗。徐辕看得懂,那是一种恬淡若水的征服,专属于饮恨刀林阡。
短刀谷的新主,就该是这样的气质出众、血脉沛然。再没有谁,比他林阡更适合。
然而这个本可以统领盟军旌麾直指的人,这个本应当担负着使命一生抗金的人,此时此刻,竟然为了儿女私情,彻底抛弃了金宋之分,甘心理屈,甘心受制,甚至甘心背叛?!
是,从众望所归沦落到众叛亲离都不顾,就是一定要爱。林阡走偏的路,下错的决定,放空的未来,全都因为凤箫吟。哪怕消磨了他的战力、浪费了他的斗志、折杀了他的王气,也要陪那个女人隐居……
开玩笑,抗金义军的主公,怎可以为了金国的公主去隐居?!
隐居,你祸害他隐居,我岂能坐视不理,难道任凭着林家军的主公,自甘堕落自寻死路吗?!
徐辕在看见阡的那一瞬,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切都看林阡怎么回应,再决定凤箫吟是‘去’还是‘死’——离开或者死去,不错,凤箫吟只有这两条路。
冯虚刀徐辕今夜于黔灵峰立誓:如若凤箫吟难制,誓以死清林阡侧!
攀到峰顶还没有休息,徐辕便已经开口说话,内息均匀,体力绰绰有余,语气忧心,口吻略带苛责:“原以为你行事原则至上,没想到竟叛逆了一次。”
是意指他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吗?林阡微微一笑,淡淡回答:“林阡本不是一个风格固定的人。”当然用不着跟徐辕再提留书,一是事过境迁了再追究已经无用,二是,这次本该由徐辕向他林阡解释!——阡不可能顺着天骄的话题,话锋瞬即一转,直截了当反问徐辕:“我想知道,这一个月来我不在,川东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你还记得你的联盟。”天骄未想到他会主动问起,先一怔,虽然语气中仍然怪责,却心头平添了一丝安慰,当时徐辕便觉得,阡不像是执意隐居,可能另有隐情。一时心情放宽,徐辕立即将一个月内的事详尽向林阡叙述了一遍,与向清风、杨致诚、“海上升明月”所述情势基本一致,不存在对他林阡的欺骗或隐瞒。林阡听罢,释怀而笑:果然,是他们错怪了天骄。
要形成全局之观,从来不能偏信一词,何况林阡清清楚楚,目前军中立场良多,见解不一,想法上的微小偏差,到不一定是因为居心叵测所致,而实在因为想问题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罢了,所以,万万不能因为一丝的不信任、不理解,就重蹈覆辙。阡在心中说:范遇啊范遇,这次你是聪明得过分了……
“当时你一走了之,我并没有深入追究,如陈旭分析的那样,你有你的手段,那我便遵循你的决定,帮你代守联盟。其后鬼蜮来袭,隐居之说甚嚣尘上,我同样只是半信半疑,表面对盟军说你一定回来,暗中派人四处寻找你的行踪试图打破这个谣传。”徐辕回忆着六月的川东形势,“你不在场,治军、领兵、布阵、遣将,一切都需要我来决断,大小事务,悉数负责,设身处地久了,我也渐渐理解了当初你为何强调川北之战延期——要知道,大军将发,万命皆悬。战争,本不能靠几个主战派恣意决定……”
阡释然点头,他知道这就是徐辕一直按兵不动、蓄势不发的原因。不是什么刻意放水,也不是为了当救世主,而是,和自己不发动川北之战一样,没有被战意蒙蔽头脑,迫在眉睫也能泰然处之。
“后来才明白,延期之举,是我们未能体会你的前瞻和魄力,误解错怪了你……”徐辕叹了口气。
阡微笑:“天骄原来已经冷静了也清楚了。其实先前的诸多小恶,都是因为双方不能绝对互信,才被无端牵扯成了大恶……竟还连累得柳大哥在其中自我归咎,险些误了性命。”
天骄眼中噙泪,却冷笑一声:“原先都已经理解了你也体谅了你,没想到你伤害了我们的信任。一个月的限期已至,你没能回来。不仅如此,流言还成了真……你和她,竟然真的身在黔西!不得不教人担心忐忑……谁都以为,你的出走一定不是为了隐居,至少,初衷不是……但事情过去了一个月,难说你不会像你父亲年轻时一样,因为长时间的安逸平静,就真的动了隐居的念头!也罢,在风口浪尖久了的人,有这样的念头并不过分。只是,联盟危急到那样的地步,你竟连丝毫的救局之心都没有?!”
天骄语气中的迫切和激动,证实了向清风的猜测并非完全不准,其实天骄可能真的有顺水推舟、的确想迫阡回头救局。但天骄即使有顺水推舟之心,也应当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实在太想逼回他林阡……阡这一刻彻底明白了天骄的苦心,一开始天骄的确是放水了,后来天骄苦等自己不回,而盟军就快要走投无路,天骄不忍再拖,见时机成熟所以毫不迟疑地发动了绝地反击,然而从范遇和杨致诚的角度看,天骄的反击太迟,当然就是“蓄势不发,别有用心”的罪名……
阡叹了口气,摇头:“隐居之念,长久以来的确萦怀,但天骄可曾见我林阡真正有过停留?这凝聚着父志、战念还有众多人希望的饮恨刀,林阡从握住的第一天就没有想过放下它,早已暗自立誓,此生就算归隐,也是隐于战地,隐于沙场,隐于生死之间!”
天骄登时怔住,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太透彻,林阡他哪里想要隐居在这里?从见面到现在每一句话,林阡都在以一个主上的姿态,以一个盟王的立场,就算说他是铁石心肠,也是铁了心要回来掌控局势啊!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
天骄却没有深入去想,而是喜不自禁:“只要你不像传言那般执意隐居,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胜南,我就等着你这句话,迎你回川蜀去!”
尽管误会还没有诠释,林徐二人此刻都再无芥蒂,那一刻徐辕想,这次的兴师问罪,终于要演变成千里接龙头了,想到这里,心下大为安慰。而阡一时也宽下心来:天骄完全可信。
阡还真没有想过,如果徐辕叛变,他林阡该怎么去应对。也许,他林阡最不忍看见的敌人,就是徐辕……
然而当此刻歹毒的秋风撕开凄凉的晚雾,林徐二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移向了夜风即将侵袭的地方,脚下不远处那座暗无灯火的小木屋——吟儿呢,她该怎么办?林阡是她唯一的依靠,但阡有了她就将有后患无穷。
“不可动她!”“她交给我!”几乎同时,林徐二人斩钉截铁命令彼此,一瞬的和平过后,竟又一场战火!
沉默半刻,徐辕终于向阡让步,低声祈求:“胜南,趁着你与她还不曾情到浓时,听我一句,忍痛断了这份情。否则,我不忍见你越陷越深,直至不能失去……”
“天骄,已经不能失去。”阡摇头,半步都不肯退的坚决。
天骄一愕,痛心疾首:“你可知,她本名完颜暮烟,是完颜永涟和柳月唯一的女儿,失踪于金宋双方斗争的关键时期,多年来完颜永涟一直都没有忘记她,辛辛苦苦到处在找寻她,因为对她负疚,完颜永涟亲口说过,如果她能回去,他情愿减寿十年,用命去换……”
“天骄,她是完颜永涟宁愿用命去换的女儿没错,却同时也是我林阡要用命去爱的女人!”阡冷冷地打断徐辕的这句话,狠绝地从来不给他自己留后路。
“你糊涂!”徐辕脸色大变,“事已至此你还坚持娶她为妻,根本就是置金宋之分于不顾,身为一盟之主,首先敌我不分,你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她父亲是普通金人倒也可以原谅,偏偏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完颜永涟,你娶了她,便是成了完颜永涟的女婿,后果如何,可是你一个人可以承担得起?!”
“别说是完颜永涟,即便是天皇老子,是地狱阎罗,也无妨她嫁予我。她的身世,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宣扬出去,能有怎样的后果?!”阡回应,语气不可抗拒的慑服,“天骄,若有‘后果’,我一人也许承担不起,但‘前因’,是你我二人说了算。”
“你太天真了,纸包不住火,世上既有她的存在,就一定不止一样证据!何况,跟你一起守诺的人,偏偏是那个‘诡绝’陈铸,从来诡计多端你不是不了解,难说他今天帮你隐瞒日后不会背叛!万一他不守承诺透露出了分毫,依完颜永涟的个性,必定会倾尽全力夺女儿回去,十七年前,他就是为了找寻女儿,对抗金义军进行了一次血洗……”徐辕颤声道,“否则南宋的绝顶人才,怎会尽皆出现于老辈和年轻一代?壮年一代的断层,全是在那一战之中造成的啊……你愿看着你的人生,因为一个女人就发生颠覆吗?”
“天骄……”阡听得这种惨烈,也已面色全变,然而仍然决绝,平静却激烈:“若吟儿和人生只能得其一,那我林阡纵然辉煌此生,又有什么意义?”
徐辕见劝到这个份上他还冥顽不灵,显然怒其不争:“果不其然,你出走根本就是为了她,隐居也是为了她!她凤箫吟能有什么资格,可以与你的人生相提并论?如果她有这么重要,那是不是意味着,将来抗金作战的时候她被金军俘获,你会用你一整个盟军的性命去换?!”阡一怔,语塞,徐辕不再纠缠于金宋之分,却竟然将抗金联盟搬出来压制他——“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你想过没有,你的江湖,你的责任,你的抗金联盟呢,他们支持你做这样的决定吗?你林阡,难道仅仅为了把天之咒破除,就妄下决断娶了这金国公主,而把盟军全都抛到脑后了?!”
“欲灭天之咒,不负我之盟。”阡轻轻摇头,神情浅淡,眼神悲伤。
“双肩挑担,如何行路?”天骄冷笑着,他不忍见到,已经背负太多使命的林阡竟又要兼顾一份矛盾。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当初延期之举如是,如今两者兼得亦如是。”阡低声道。
“金宋之分根深蒂固,由不得你两者兼得。明日我会带盟军前来见你二人,倒要看看,他们与凤箫吟,你选择哪一边。”
“若我选联盟,吟儿必死无疑?”阡冷笑试探天骄,在吟儿的身世上,他知道他永远理亏。
“若你选择她,我也不能保证,我还有没有理智帮你守住秘密。也许我会当众对盟军宣扬,她是完颜永涟的女儿……以盟军对完颜永涟的仇恨与畏惧,她也一样只有死路一条!”徐辕说时,杀气毕露。
阡淡漠地打量着他,就因为天骄话中无意流露出的“也许”二字,给整件事带来了一线生机。阡没有回答徐辕,这个时候,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能流露,免得和徐辕一样,多说了两个字就道出了心底优柔、从而被对手看穿。
徐辕得不到他回应,一时没有摸清楚他心中想法。离开之时,只留给他一句:“林阡,我只会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
其实已经用不着考虑,阡心中轻重已分。直到徐辕渐行渐远、身影在黑夜中缩成一点,阡才卸下防备,叹了口气:“天骄,请让林阡犯浑一次。”
请让林阡犯浑一次。赌你徐辕不会履行这“也许”,就算履行,也会犹豫很久,毕竟,你要伤她,却顾忌我。
就请让林阡犯浑一次。为了吟儿的性命,我必须争取时间,哪怕暂且不要信任,背负着遗弃联盟的罪名——因为吟儿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是她的夫君、她唯一的亲人,本该不顾一切,替她解决所有的凶险,抵挡所有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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