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寒,屋檐下温酒正烧,许阁老才将披着的外衣脱下,前方翰林学士王贺恭敬地朝他一拜。
“能再见到阁老,是王某之幸。”
他年轻时受过许阁老的提点,听闻阁老将要离京,临别之前,自当一拜。
许阁老正想摆手时,王贺身后又走出来几人,纷纷向许阁老一拜,他们都是曾受过阁老恩惠的人,有些是贫寒子弟,得阁老照护,有些是险些命陷秦朗之手,而受阁老所助。
几人都于屋中,顿时空间变得逼仄。许多人都已至中年,却是红着眼,手心微颤。
若不是阁老在,苍云何得今日之存。
许阁老身后的奴仆丫鬟已在陆陆续续收拾着府中物什,看样子不日将要搬出京城。
许阁老轻轻摆手,劝慰道:“不过是一走罢了,我早该告老还乡了。”
听着阁老的声音,底下之人更是泣不成声。阁老已年过七十,能在京城勉力支撑那么久,已是劳心伤脾,他们即便再不舍,也只能看着阁老远去。
“王贺拜别阁老。”
文臣双膝跪下,郑重地叩别阁老。他虽不是师承阁老,但他心中早已将阁老认作教诲他的师父。
他一跪,他身后之人也陆陆续续地跪下,这也是他们送阁老一程了。此后阁老离京,再见无期。
寒露霜寒,一行人跪在地上,拜别许阁老,如延绵不绝的火苗一般。
“好了,好了。”
许阁老扶起来离他最近的王贺,心中微有动容。
“天意寒冷,你们能出现在许府,我已是欣慰不已,大家速速回家吧,免得着凉。”
许阁老的声音缓慢而苍老,他到了这个岁数了,早不是当年热血的少年,身体出现的疲乏愈加明显。
“好、好。”
阁老近日就要离京,他们不便再多打扰,三三两两地离开许府。
热热闹闹的人群都离开了,许府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许阁老颤颤巍巍地拄着手杖,转过身微有皱痕的手指划过书架上放置的书,随手拿下一本,才稍一翻开,便是轻声一叹,而后抬眸看向远方。
天边的云洁净无瑕,顺着铺散开来,往着无尽的远处而去。
他身为阁老,辅佐两代帝王,处理大大小小的政事无数,将近一辈子都拘于京城这块地方,为朝廷殚精竭虑,却从未为自己活过。
年轻时,夫人离世,中年时,儿子儿媳战死,留下昭昭陪他。
皇宫便在不远的地方,他守护了大半辈子,为着礼仪忠孝,坚持到现在,也是尽了许家的职责了。
团团热气从桌上的茶水中升起,融入于空气中,茶水慢慢变凉。
“爷爷。”
许昭昭重新端来一杯茶水,放于许阁老面前。
“昭昭,你看到了谨言那孩子了?”
他知道今日是谨言封侯,前不久他也才知道谨言那孩子以半块虎符换他离京,只是不便让昭昭担心,便没有告诉昭昭。
“嗯,有刺客埋伏他。”
许阁老放在木椅的手紧了紧,问道:“谨言没事吧?”
许昭昭如实告知:“他受了轻伤。”
而后声音稍顿,说道:“爷爷,我想留在京城。”
“不可。”许阁老瞬间拧着眉头,断然道。
许昭昭知道爷爷会不许,她慢慢跪下,将长发上别着的金钗和红绳一个个取下,放在膝侧。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呢?”
许阁老见这个丫头的长发缓缓散下,披于后背,面色苍白,明显身子已摇摇欲坠,却还是坚持跪下,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可这丫头仍旧倔强地跪在地上。
许昭昭眼眶中积蓄的泪水越来越多,顺着颊侧流下,终是目中含愧,颤声道:“爷爷,我其实并不是你的孙女许昭昭。”
许阁老将欲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顿,神情微愣,不过很快,他的眸中恢复了平静,见小丫头脸上的泪水交纵,心中默叹,掌心缓缓摸着她的头,道:“丫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见到爷爷仍旧慈祥的容貌,似乎丝毫不惊讶,许昭昭眼睛微微睁大,透出了些不可思议。
许阁老缓缓说道:“丫头,那时你拿着玉佩,来书房寻我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原来的昭昭了吧。”
“爷爷那时已经知道了?”
现在换作是昭昭愣着了,原来……爷爷早就知道了。
许阁老眸中有了些笑意,可要是细细一看,他眼中微不可查的带了些泪水。
他……又怎会不知。
从前昭昭爱吃咸口,可现在的丫头爱吃甜口。
从前昭昭性子内敛,不喜与人多有交谈,而现在的丫头就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从前昭昭喜欢坐在河边,一坐便是坐上一天,而现在的丫头却有些畏惧河水。
……
一点点的差别汇聚起来,他早便知道面前的昭昭已不是原来的昭昭了。他虽然不懂借尸还魂是个怎么回事,但他能感受到原来的昭昭早就离他远去了。
他不明白这些玄乎其神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能看得出这个丫头是真真把他当爷爷的,他怕万一他主动说了出来,会不会给丫头带来损伤,便一直未提。
小姑娘已跪了一会儿,想必膝盖都该跪红了。许阁老心疼地扶着小丫头起来,说道:“丫头,只要你愿意,我还是你的爷爷。”
许昭昭愣了愣,而后不停点头,破涕为笑。
“丫头,你真实的名字也是昭昭吗?”
“嗯,我也叫昭昭,我其实来自……”
……
说开来后,一切便似顺理成章一般说了出来,包括她有系统这件事,她在现代也有一个爷爷,以及……她在原书中既定的结局。
许昭昭换上来的茶水也变得冰凉后,许阁老才长吁一口气,这些都实在太超乎他的想象了,他的一生经历的种种原来只是一本书里早就设定好了的。
还有这些系统之事,也太过于震撼,原来还会有这样维持剧情的存在。
他理了理杂乱的思绪,过了半晌,问道:“昭昭,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离开京城后,不久后便会身死,之后回到你原本的地方,接下来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改变,是吗?”
“嗯。”许昭昭点点头,其实她只要离开京城,就属于随时可以离开的状态,或许不到五个月,她便会被带离。
“爷爷,我想为自己活一回,不想留下遗憾。”她剩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就这么草草离开。
“可是,昭昭,你会受到身子上逐渐虚弱的痛楚啊。”许阁老还未能完全接受昭昭就快要离开的事实,却又听到昭昭若是留在京城,将受到身子上无尽的痛苦,更加心疼了。
虽然他知道他的昭昭已经离开了,但现在的昭昭,他同样是当作亲生孙女看待的,丝毫未减对她的担心。
“爷爷……”
许昭昭撒娇一样地拉着许阁老的手,说道:“我若是已经看到阿谨安稳为臣了,我就会老老实实离京,来找爷爷,多陪陪爷爷的,好不好嘛?”
她没法放心就这么离开这里,她还没看到阿谨位极人臣,此后无忧呢。
见小姑娘眼睛才哭过,都微微肿了,许阁老不忍再说阻拦的话,便嘱咐道:“你可要答应爷爷,要是你完成心愿了,一定要速速离京。爷爷留给你的玉佩还拿着吧,有了那个玉佩,便会有人替你安排妥当。”
许昭昭取出一直佩戴于身侧的玉佩,握在手心里,眼中泪光闪烁,心中一暖,抱着爷爷的手臂,故作欢笑道:“我会的,爷爷。到时候我来找爷爷时,爷爷可别不要昭昭啊。”
见丫头这个模样,许阁老悄悄举起袖子拭去眼边的泪水,清了清嗓子道:“好啦,你快去找谨言吧,再晚了去,说不定你只能乖乖和爷爷一起离京了。”
许昭昭看得出爷爷在故意赶她,她站起了身子,肃着脸,顶着哭红的鼻尖,认认真真向爷爷一拜,而后慢慢离开许府,一步三回头,目中含着不舍,最后身影隐没入渐暗的天色中。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慢慢远去,许阁老心中阵阵的疼。
他的昭昭走了,现在的昭昭也快要离他远去了。刚刚两人都默契的不提,但他和昭昭都清楚,无论是昭昭是否留在京城,她的时日都已不多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悲凉啊!
那晚一别,再见却已是在送他离京之时。
常德侯手握的守兵分成两边,护送许阁老离京。少年已非昔日,头戴梁冠,身侧配着长剑,玉石腰扣,尽显贵气。
少年朝他遥遥一拜,他读出了口型:师父慢走,昭昭放心予我。
自从那回三叩断离师徒关系后,这是少年头次再唤他作师父。
而小丫头站在少年的旁边,手撑在木栏边上,快要哭得喘不过气。这次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许阁老也舍不得小姑娘,但他确实要走了,再拖下去,或许便走不了了。
有许多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撑着木拐最后看了小丫头一眼,再看了看他曾献出了无数年华的京城,最后踏上了马车。
有谨言这孩子在,他还是多少放心的。他也相信,秦朗必将败于谨言之手。
许家家兵、马车汇成长长的一条队,慢慢出了京城门外。此去,几乎不会再回来。
两道的百姓纷纷跪下拜别许阁老,这些年灾荒水涝,都是许家将银两献出,为灾民添上衣食,受之恩惠之人近千万余。
许昭昭手中攥紧了爷爷给她的玉佩,眼睛又快哭肿了,看着最后一个许家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心中竟是渐渐发苦,不由得轻咳出声。
“师父已经走远了,我安排了士兵护送师父,不会有问题的。昭昭,我们回去吧。”
秦谨言不放心昭昭的身子,轻轻拉起昭昭的手,说道。
许昭昭已经哭得喉间发涩,说不出话来,只不舍地点了点头,眼泪还在流着。
见昭昭憔悴的模样,秦谨言安慰道:“昭昭,等此事一结,我定带你去见师父,到时候,肯定会备上重礼而去的。”
不仅是备上重礼,而且他还会正式向许家下聘,迎娶昭昭。
昭昭愿意留下,他大喜过望,心中更是像塞了一块火石,暖得他发烫,即便再难,他都要护好昭昭,绝不会让她有半分伤害。
只是这时,他没有说出口,现在事情还未有结果,他不能将此等看似狂妄的言论宣之于口。
许昭昭点点头,她相信阿谨言出必行,从不失诺,可她却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了。
秦谨言扶着她的手臂,慢慢牵着她走下城墙,步子沉稳,掌心温暖,无故给了她一些力量,继续走下去。
经此别离,她依旧留在了京城,系统又给了她警告,身子又差了许多。才走了几步,便觉得喉间一片腥甜。
她悄悄取出手帕,捂唇轻咳,不着痕迹地避着少年,慢慢展开手心,顿时瞳孔微缩。
——手帕中间已有一抹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