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杀了……碍事的小鬼,说的是伊恩?
克莱恩本能地回头看向身后那个陷入僵硬迟缓状态的大男孩,只见他连眨眼也变得仿佛某种喜剧效果的慢动作,一张尚且青涩、带有稚嫩感的脸庞定格在恐惧、惊惶和无措的神情,眼中仅有的光芒也似乎很快就将熄灭,却仍然执意跟随着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克莱恩在那一缕微光的尽头看到了自己。
“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沉寂于脑海中的呢喃低语骤然浮出冰层,由这具身躯原主在生命尽头写下的疯狂和绝望敲响共鸣。
在绝对而令人恐惧的诡谲力量前,挣扎与祈祷都再无用处,只是一介普通人的他终究没有等到救援,站在绝望的末路上以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源自原主的情绪残渣令克莱恩不自觉握紧了双手。
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顿悟,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面前自称罗萨戈的中序列非凡者会以何种方式收走伊恩的性命——当他彻底控制住伊恩的全部行动,一切都将再无挽回的可能。
电光石火间的思绪闪动,克莱恩已做出了决定。
“你应该只是想要他手里的那件东西,那直接拿走就好,没有必要非杀了他不可吧?”他松开紧攥的手,推了推伊恩,并指向那只死死护着的破旧挎包示意道,“你在我家杀人,惹出麻烦来,就不怕事后不好交代?”
“你想帮他求情?”罗萨戈表情不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来,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个伊恩分明只是条混迹街头的小野狗,为什么他有胆量掺和进手稿的争夺,而且在奇迹般得手之后,竟然就这么慌张忙乱地找到了你家来……这让我忍不住开始疑惑,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指使他做出这些行为?”
克莱恩想要张口回答,却感到脑袋蓦地沉重,像是有浓浓的睡意笼罩、阻碍思维运转,视线周围也如同蒙了一层看不清的厚重玻璃,令眼前罗萨戈抬手打起响指、让背后腾出火焰的画面失去了连贯性,变得一顿一卡。
……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他之前那些表示友好的话语只是想观察我的反应,只是一种欺骗观众的“表演”!如果他真的不抱敌意而来,那从一开始就不该对我请来的非凡者保镖动手……尽管有过被同类能力影响的相似经历,克莱恩还是感到思绪在对方诡异能力的影响下变得迟钝,像生锈齿轮般艰涩转动。
“而且你似乎很肯定,伊恩这小子把重要的手稿藏在了哪里……啊,让我猜猜看,索伦家的那位大少爷改名换姓,混入鲁恩王国的上流阶层,他想准备一份卖得出价钱的礼物,以讨好某些有地位、有权势的大人物。就在这时,他意外打听到了有关赫尔莫修因手稿下落的消息……呵呵,没错,就是那位致力研究第三代差分机却又神秘失踪的疯狂科学家,他的遗留物品在各个国家可都是热门的抢手货,更不用说设计手稿……”
罗萨戈似乎认定自己胜券在握,竟开始不紧不慢地剖析起了“索伦”的图谋与计划,一副从容不迫、留有足够余力的姿态。
但克莱恩没有忽略对方说话间偶尔出现的不自然停顿,两眼中时隐时现的黑裙女子倒影。这意味着这两名非凡者的争斗还没有结束,仍在继续胶着拉锯。而罗萨戈同时还试图分心控制两名他认为的普通人,分散给每个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可避免地减少,以求尽快压制那名脸色苍白的女性非凡者。
选择控制住我,只是为杜绝我接近攻击、拔枪射击的危险……但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也是非凡者的可能……不能暴露“魔术师”的非凡能力,那样不仅会引起他的警觉,对面更是比“魔术师”还要资深得多的序列5非凡者,关键的伤害转移、火焰跳跃和制造幻觉等能力绝对比我更强,贸然的无谓尝试只会浪费我仅有的手牌……克莱恩心中早有决断,一手握住那枚传来滑腻邪异感觉的符咒,右手则是抬起取下耳畔的饰物,低声吟诵出了那个以未知语言构成的启动词。
当掌中传来令身心和头脑都为之一轻的独特清凉感,他毫不犹豫再度发声,从艰涩的嗓间挤出了设置好的古赫密斯文单词:
“污秽!”
几乎能将常人生生逼疯的呓语如前奏般响起,像带有剧毒的阴影钻入耳道、深入脑海,但克莱恩并未被这些早已熟悉的事物动摇心神,配合着晋升序列7后的充沛灵性灌注于手中那枚“污秽之语”符咒,忍受着符咒散发出的莫大恶意与狂乱,默数到它即将生效的最后秒数,同时投掷出了手中的两件物品。
承载着“真实造物主”疯狂的“污秽之语”符咒向前,飞向了受到呓语影响、无暇闪躲的罗萨戈!
带有庇护心灵能力、足以抵御混沌狂乱的“心念之息”向后,结束了一道呈抛物线的下落轨迹,不偏不倚落入痛苦倒地的伊恩手中!
下一秒,倒计时结束,黑铁质感的符咒融化,诸多具有象征意义和让人感到邪恶错乱的花纹随之消散的同时,“真实造物主”的嘶吼真正降临到了物质世界。
距离符咒最近的罗萨戈只瞬间便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头部如怪物般肿胀变大,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地翻倒在地、疯狂扭曲挣扎,外衣被撑得撕裂,于缝隙间露出皮肤下的寸寸血肉。
哪怕并未直接听到污秽呓语,克莱恩和那位在罗萨戈身后显出身影的金发女士同样不受控制、再难承受地跌伏下去,五官的孔窍纷纷流出狰狞的鲜红血液,发出失态的痛苦喊叫。
至于受到魔法道具庇佑的伊恩,这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早在接触呓语前奏时就已筋疲力竭,身心陡然一轻之下,意识顿时便滑向了模糊不清的边界。
时常经受呓语摧残的克莱恩最先从符咒的余波影响中恢复过来,艰难地摸索到玄关走廊的墙壁,找准支撑点借力站起,发现此时的罗萨戈已扯开身上的警察制服,撕下了自己的皮肤,蜕变为一只血红肉块模样的人形怪物,可怖得仿佛只会在噩梦或是品味糟糕的B级片里出现。
他回头看了看伊恩,确认后者只是陷入昏迷、身上并未出现被超凡力量污染的迹象后,便不再耽搁地从枪袋中拔出了左轮手枪,旋转调整好为防止走火而刻意空出的子弹击发位,几步走近了翻滚低吼着的罗萨戈。
即便知道自己现在就站在临街的房门入口,响起的枪声绝对会惊动邻里,甚至引来巡逻警察的戒心,但克莱恩等不起也承担不起罗萨戈失控、或是成为“真实造物主”信徒得到眷顾的后果。
他将枪口抵上怪物的脑袋,冷静而果决地扣下扳机。
砰!
枪声响起,克莱恩的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愕然表情。
五下扳机,五颗子弹,本该足以轰碎面前这颗畸形脑袋的强大火力根本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效果!
五颗子弹中,只有第一颗顺利飞出枪膛的幸运儿成功命中目标,之后连着四颗哑弹统统停留在了转轮里,分毫未动!
“这TM的也太倒霉了吧?!”
克莱恩敏捷地后退躲开罗萨戈吃痛之下的本能反击,连忙拉开距离,试图从衣兜里找出弹夹重新为手枪上膛。
可似乎是由于感受到生死存亡的威胁,脑袋上被子弹开出一个窟窿的罗萨戈竟奇迹般止住挣扎痛苦的翻滚,摇晃着站了起来。
或许曾是眼睛的地方嵌着两颗诡异的漆黑眼珠,森森牙齿暴露在外的“嘴巴”咧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从中不断溢出像是哭声又仿佛在笑的嘶叫,浓郁的愤怨几近实质。
克莱恩心里一个咯噔,顾不得继续翻找不知放到哪里去的子弹夹,反手甩出以化纸为刀的类法术加持过的塔罗牌,直指对方经络泵起的脆弱颈部。
从“小丑”魔药获得的双手协调性和力量在他晋升至“魔术师”后又有提升,但他本能地有些糟糕的预感,似乎直觉预见到了并不乐观的发展。
罗萨戈高扬头颅,不甘憎恨、恶鬼般的尖啸如潮水蔓延,似刀片一样扎进旁听者的耳道、扎进后脑和太阳穴,那几张疾驰而过的塔罗牌则被蜿蜒爬出的火焰吞没烧却,瞬息之间便化作灰黑残渣飘落地面,带起一股纤维烧焦的气味。
操纵火焰……好像远比“魔术师”级别的能力威力强上太多了……克莱恩捂着头勉强保持住了站立的姿势,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在说不上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黑色宫廷长裙的保镖小姐还在翻滚挣扎,幅度相对没有之前那么剧烈,却也显然没有恢复到可以战斗的状态;反观脱去外皮、只剩血色肉块的罗萨戈虽然已经严重受创,某种来自虚无、来自外界的恐怖力量似乎支撑起了这具怪异的身躯,令他摆出前后肢一同着地的姿势,微微前倾身体,嶙峋扭曲凸起的脊骨高耸弯起,就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哪怕失去理性知性,他也知道面前拿着枪的年轻人正是让自己沦落成现在模样的罪魁祸首,怒火和恨意被强烈的复仇欲望煽动起熊熊火焰,灼烧炙烤着怪物想要将目标撕碎扯烂啃咬的暴虐之心。
克莱恩刚要有所行动,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那样顿在原地,就连气息也一并收敛放轻不少。
一只手捏住了那只畸形的、没有皮肤的鲜红头颅,缓慢将它抬高的同时,漆黑无底的火从那只手的掌心与五指蔓延开来,如同流淌入污浊河流的浓墨般静谧下沉,无声烧灼着剥去外皮的血色怪物。
随着那只白皙的手逐渐收紧用力,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断续响起,人类最为坚硬的颅骨就像是面粉和黄油搅拌烘烤制成的姜人饼干那样可笑地寸寸碎裂,鲜红的血被漆黑的火侵蚀覆盖,黏稠恶心的黄白浆液还未喷涌迸裂便已彻底蒸干,即便是碎裂的骨屑、脱落的牙齿也同样遭到焚烧。
不留半点骨灰骨粉的痕迹,不见落雪般的尘埃飘洒,一个洁白的身影自血与火交织的地狱中走出,片烬未染。
短暂的三个呼吸后,曾经立着一头恐怖怪物的玄关走廊再也不见了那个噩梦般的身影,只有一个烧光了火药的空弹壳叮叮铛跌落,在惯性的作用下滚离了地板上那套失去穿戴者的空荡衣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不散的硫磺味道。
这下克莱恩是真的彻底愣住了:
尸体呢?我废了好大的劲才……好吧,才差点成功杀掉的敌人……直接被一把火,烧没了?我还打算通灵获取“占卜家”途径的魔药配方,这下……这下我都不确定罗萨戈是否还有残余灵性存留……
两天没有现身的亚瑟·华生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又重新低头望向之前捏住怪物脑袋的右手,皱着眉冷声一笑:
“脏死了。”
“华——”克莱恩摇晃着松开扶住墙壁的手,正想要踮脚观察观察门外保镖小姐那边的情况,便看到了亚瑟·华生格外冷峻、毫无温度的眼神。
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瞬间收住了声。
“þögn。”
她下令安眠,于是显出淡淡透明感的黑色宫廷长裙女子身躯一软,再无挣扎地倒地入睡;克莱恩则是在凭借自身入睡后也能保持清醒的特性,强迫自己快速醒来。
现实时间应该只过去了短短五六秒,可他却看到亚瑟·华生已经俯身拽住伊恩的领口,提起货物似的将这个大男孩拎高,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口,迈步上楼。
克莱恩直觉地感觉到,她现在的情绪绝对说不上正常,气压低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压抑。
……算了,等会再去看她那边的情况。
克莱恩生怕再被门外的路人看到屋内乱成一团的惨状,连忙冲向入口关好房门,然后给地上躺着的保镖小姐补了两记自制的“沉眠符咒”,又掏出“安魂符咒”扔向那团曾属于罗萨戈的黑白格制服,这才抓紧机会布置自己召唤自己的仪式,以确认这里是否还有人死后的灵性残留。
幸运的是,那些诡异的黑火还是给他留下了足够完成通灵的痕迹。
获取到最为重要的魔药配方后,克莱恩趁着自身灵性还有盈余,试图通灵占卜那道出现在罗萨戈记忆中、告诉他该如何让晋升序列5的苍老声音,尝试深入了解密修会掌握的高序列情报,得到的结果却叫人失望。
罗萨戈只和那道苍老声音的主人见过寥寥两三面,唯一谈及了重要信息的就是获得“秘偶大师”配方和对应仪式的这一次接触,而他与这位疑似密修会高层的人物当面接触时,所提出的问题竟然都是些外派人员待遇方面的安排,和克莱恩预计可以收获到神秘学知识或隐秘组织内幕的设想不太一样。
“好吧,好歹我现在知道密修会在加尔加斯群岛安排了人手,以确保海上航线的畅通……”
他忍住头疼,结束仪式返回现实,望着地上那堆叫人心生畏惧的衣物,又看看仍然未醒的保镖小姐,认真思索了两秒。
“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克莱恩叹了口气,略过地上那套不见血污和其他可疑残渣的衣物,去客厅找纸笔为保镖小姐留了张字条,便提起那只被人遗落的破旧挎包,上楼直奔爱丽丝的卧室,象征性地敲开了门。
见他到来,亚瑟·华生表情不变地轻挑了挑眉,指指被绳索捆住手脚、绑在木椅上的伊恩:
“我暂时没空,帮我把门锁上。”
克莱恩憋了满肚子的话,被她毫无语气起伏地这么一说,下意识应了一声,回身拧上门锁。
锁扣落下的那一刻,他感到某种隔绝、孤立性质的力量覆盖了这间卧室,似乎要让这里变质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消去与外界事物的全部联系。
“你这是……要做什么?”克莱恩转回桌椅的方向,看到亚瑟·华生正给昏迷不醒的伊恩绑了块蒙眼的黑布,然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柄开刃的小刀,灵活地在手指间转动把玩起来。
“不做什么。只是在等你的入场。”她不见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停下手中的动作半蹲下去,“这次的事端,是因你而起的,但真正让它发酵酝酿的推手,却打着想要拉我入局的主意……所以,你就好好看着吧。”
说罢,她举起小刀划破了手腕,让鲜红的血液流淌而出。
本该奔涌下落的鲜血诡异地违背了重力的牵引,逆流向上潺潺流动,从伊恩的口鼻钻入他的体内,却见不到这个昏迷未醒的大男孩半点挣扎、不适的反抗。
当她腕间的那道伤口以不自然的速度飞快愈合、止住流血,又以三个发音古怪的施法音节结束了这场疑似某种神秘仪式的准备,克莱恩看着她解开那块遮眼的黑布,然后一脚踢得整张木椅仰天躺倒、发出和地板碰撞的沉重声响:
“戏看够了吗?要不我们来聊聊看,从你抢走我手上的三只‘信鸽’开始,到现在收场,我们之间的这笔账该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