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感觉得出,自己的警戒值几乎要被门外的求救声拉满了。
而当他回忆起这个声音所对应的具体形象,他的手也已握住门把,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了预感到的具体画面:
身穿老旧大衣的伊恩·赖特背着他的旧挎包,站在有煤气路灯和朦胧红月的街道旁,神情疲惫得像是几天没有合过眼。
正如他在梦境占卜中见到的景象,预兆着危机到来的象征。
……显然,即便没有预兆,伊恩的求救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克莱恩松开门把,紧绷着脸露出了严肃的思索表情,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但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和门外的人见过几次,他难道不知道向我求救只会引起我的警惕……如果我开门之后遇到危险,请务必保护好我。”
不知藏身何处的保镖小姐毫无反应,也不清楚是默认同意了雇主的叮嘱,还是单纯懒得作答。
克莱恩在房门下一次被敲响前拧开了把手,然后快速后退两步,戒备地看向门外。
实际真正见到伊恩之后,他从对方的状态里读出了更多隐藏的讯息与问题。
他身上衣物有多处沾着灰尘和泥点,关节处有不少蹭破的瑕疵,狼狈得像是在地上打过滚;他的姿势十分紧绷,一手护着斜挎背包,一手紧握挎包肩带,指节因施力过度而显得有些泛白;他看起来和预感画面里同样疲惫,神情急迫,那双红色的眼睛中充斥着即将溺死之人见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期翼,与平日那副老成稳重的模样相去甚远。
“太好了,莫里亚蒂侦探,我、我还在想您如果不在家该怎么办……”
没有理会少年逻辑混乱的发言,克莱恩率先疑惑发问道:
“伊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特意找我求救?如果遇到困难,我认为你该去报警、去向警察寻求保护。”
说着,他不忘“好心”地指了指明斯克街另一头。只要沿着那个方向的道路走上五六分钟就能抵达有警察频繁巡逻的街区,如果用跑的还更快些。
“警察……不不不,我不能被警察抓到,绝对不能,否则一定会被……”伊恩恐惧地紧紧抓着背包,竭力摇头,似乎是连连深呼吸了好几回,才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再过分颤抖,“莫里亚蒂侦探,我知道自己给你带来了麻烦,对此我真的十分抱歉——”
“你用来表达歉意的方式,就是来到我家、敲门求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说辞和实际行动之间毫无必要的逻辑性吗?”克莱恩皱起了眉,没有因为这个大男孩表现出的不安和惶恐就动容心软。
毕竟他这些天的遭遇,可以说正是因为接下伊恩的寻人委托,这才被卷入了莫大的危险漩涡之中。
他权当没看到伊恩眼中逐渐暗淡下去的希望神采:
“而且,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你该知道,我只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私家侦探,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帮你摆脱麻烦,就连自保都勉强。你为什么觉得我有能力救得了你?谁让你来找我的?”
“没,没有谁让我来找你……”
眼见面前的侦探已将手放上门框边沿,一副要关门送客的样子,伊恩咬牙前进一步,伸手抵住房门,央求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这些天……躲避追捕的这些天,我时不时就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不可思议的画面,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漫长而不真实的梦里到处逃窜……我是说真的!求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只有来找你才可能有活下去的机会……对了,对了,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还有这个!我也可以交给你!”
克莱恩警戒地后退了两步,避开伊恩递来的那只之前被紧紧护着的挎包,没有想当然地顺势接过:
“这包里装着什么?”
千万别说伊恩其实是被袭击者买通或控制的棋子,包里塞了一整包炸药过来进行自杀式攻击……那画面想想就美得叫人不敢直视!他努力甩开脑海中想象出来的那朵蘑菇云。
伊恩像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机灵地替房主带上了门,而后再不拖沓地拉开挎包,让侦探得以看清里面装有的物品——几件整齐叠成豆腐块的衣物,一顶铅灰色鸭舌帽,三个贴上不同标签的工具包,以及包括几份报纸和一册裹着书皮的厚厚笔记在内的若干杂物。
由于挎包主人将自己的所持品按种类和大小分别收拾得十分整洁,几乎一眼就能看清内容,克莱恩也算是打消了包里藏有危险物的疑虑。
但这样一来,伊恩说的可以交给我的东西会是什么?
克莱恩盯着挎包的敞口多看了几眼,突然心生一股强烈的预感,接下来伊恩会拿起那本包着报纸当书皮的笔记递给自己!
下一秒,伊恩小心地捧起那本有明显手工装订痕迹的笔记,音量微弱、毫无底气地嗫嚅道:
“莫里亚蒂侦探,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物品,你我被卷入的风波基本就是因它而起的……而出于一些意外原因,最后是我得到了它,但我可以发誓,向任何一位神灵发誓,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也不确定我怎样逃出军情九处和兹曼格党的追捕……我甚至感觉,感觉自己只是躲在安全屋的床铺角落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包里就多了这份……这本重要的笔记。”
失忆?不,就算要编理由,也不该挑选这种难以取信他人的借口。
还是说,伊恩的经历有超凡因素的影响?兹曼格党就不用说了,军情九处,指的应该就是军方的那个特殊部门吧……
克莱恩心中不断闪烁着各异的猜测,面上依旧保持警惕,拒绝接过少年手中的烫手山芋:
“我对这种麻烦的东西没什么兴趣,而且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为什么要来找我?你觉得我有能力承担起同时得罪得起两个麻烦势力的后果?”
“可是!”
伊恩焦急地喊了一声,似乎想要再为自己争取几句,动作和表情却突兀地停滞下来,眼神也流露出浓浓的惊恐惶然,意图将笔记收回挎包的手臂变得仿佛如生锈的机械设备一样迟钝缓慢,慢镜头回放般逐帧放送。
克莱恩下意识一惊,近乎本能地回忆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甚至亲身体验过的“滞涩现象”,与当初那个安提哥努斯家族的木偶、封印物“2—049”近乎一致的迟缓表现!
安提哥努斯家族掌握着“占卜家”途径,而现在影响了伊恩的能力显然与封印物“2—049”极为相似……贝克朗大使的那位中序列助手正是“占卜家”途径,他已经在附近了……
觉察到自己的思绪运转并未受到影响,克莱恩疑惑不解之余,立刻做出决定,装作对此一无所觉的样子推了推伊恩的肩膀:
“你刚刚打算说什么?怎么突然不出声了?”
伊恩被他的推搡唤醒,当即将那册笔记塞回包里,快速扣好开口,抱紧了挎包,低声颤抖道:
谷/span“来了……他们找到我了,时间到了,我不想……我还不想死,莫里亚蒂侦探……”
克莱恩不禁有些头疼地皱眉,正要纠结自己是该先去寻找那位袭击者,还是该安抚伊恩情绪的时候,却听门铃开始叮咚作响。
门外……?!
克莱恩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与伊恩此时站立的位置接近玄关大门,只要稍走几步就能走到屋外。那么很自然地,以他现在“魔术师”的序列等级,都能以灵视看到门后生命体的气场颜色,没道理那位中序列的“占卜家”途径非凡者做不到这一点……
悄声推测间,他已开启了灵视,果然见到一团略显模糊的色彩停留在门外,从轮廓形状判断,大概是正举着手臂在牵动连接门铃的那根绳索。
说实话的,克莱恩一点也不想过去开门,然而不幸的是,之前伊恩进门时未曾摆弄过门锁,屋外的人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只象征性地拉了一次门铃,便就放下手、按在了门把上。
把手下压,房门无声向后敞开,露出一张蓄着棕黄短须的面孔,和一套别着三个V字肩章的黑白格警察制服。
“你就是夏洛克·莫里亚蒂侦探?”
来人带着一脸让克莱恩极为不适的古怪微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才不紧不慢地看向躲到他身后的大男孩伊恩。
“好了,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交出这个窃取机密文件的小贼。”这位陌生的警察随手打开证件出示了一下,随后指了指瑟缩起来的伊恩,“你也许不了解这个狡诈多端的小子,他是被一名弗萨克间谍培养起来的情报人员,这么多年来不知道出卖了多少重大消息给别国。作为一位好市民,你不该包庇他的。”
克莱恩从对方出示的证件得知,面前此人警官证上的名字是约翰·法辛,职位则为警长,似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不对。
有某些根本性的事物出了问题,仅仅只是以神秘而诡谲的力量维持住了看似正常的表象。
空中流淌的黏稠和紧绷几乎能扼住人的喉咙,就连喘息都需要鼓足勇气,在无声加快的心跳中咽下针刺般尖锐的冰冷空气。
伊恩是弗萨克间谍培养的情报人员?对了,我接受寻找泽瑞尔侦探的委托时,这个大男孩曾提过自己是为泽瑞尔收集消息的助手……而且当时我为了完成委托、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领着伊恩去过泽瑞尔尸体所在的下水道之后,便又小心折返,看到伊恩从泽瑞尔侦探的尸体上取走一颗假牙,也因此通过占卜确认了这件事背后藏有不小的隐情……之前伊恩说要交给我的笔记,应该就是那件让鲁恩军方和因蒂斯大使两方争斗的重要物品……克莱恩瞬间醒悟了一些自己之前不曾想通的疑点。
他停顿了数秒,看起来仿佛在消化法辛警长的好言劝告,实则是以轻缓的节奏调整呼吸速率,酝酿开口的情绪:
“警长先生,如果这个少年真的犯下了间谍罪、叛国罪,我当然会配合警方的搜捕行动,履行自己的市民义务……”
话未说完,面前的法辛警长忽然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组成五官的肌肉诡异蠕动起来,融化重组为另一张脸庞。
那是一张有点眼熟的、神情生硬严肃的脸,周末时刚以巡警的身份,带着两名兹曼格党的打手拜访过明斯克街15号的房屋。
克莱恩不禁身体一僵,微张着嘴几乎忘了之后的词。
“上次来你家的时候,好像还没今天这么热闹啊。”冷脸的巡警让嘴角上翘,扬起不协调的怪异微笑,露出森然惨白的牙齿,“不过倒也不全是坏消息,至少伊恩和手稿的下落都可以确定了,你说对吗?”
“你是……”克莱恩愕然之余本能地分心看了身后的伊恩一眼,意识到他已再次陷入了之前那种诡异的滞涩状态。
“别多想,我只是来和你打个招呼的。”
态度状似友好的巡警又一次让脸上的肌肉蠕动变换,很快化作一位黑发蓝眼、脸庞英俊的中年绅士。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瞬间拉紧了克莱恩的神经。
“你还真是一次一次地让人感到意外,竟然能请来这么麻烦的护卫。说句不夸张的心里话,只要给我足够时间,这会是在高序列以下最难对付的能力之一……”
留意到侦探推醒伊恩的动作,来人的微笑明显淡了一些:“看样子,你似乎对这种能力有所了解?从你那位‘好朋友’那里听来的?”
好朋友?他指的是谁?
克莱恩让思绪飞快运转,竭力思索应对之法,却见玄关入口旁的窗户玻璃上突兀浮现出之前那个黑色宫廷长裙的女子身影。她僵硬缓慢、好似人偶般穿过玻璃,一步一顿地走到了房屋外的街道上。
“虽然我不太想对你动手,但要知道,我是看在索伦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马。如果真让你请来的这位保镖施展开来,连累我再次错过目标,你们可担不起责任。”黑发蓝眼、下颚处有淡淡络腮胡痕迹的中年男士不急不躁地说着,悠闲得像是和许久未见的朋友畅谈叙旧。
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他在等待,拖延时机?还有,什么叫看在索伦的面子上放我一马?索伦指的是因蒂斯前王室的那个索伦家族?我什么时候和索伦家族的人扯上关系了?
克莱恩无比困惑,觉得自己和面前这人完全没在同一个频道上,忍不住询问的同时仔细观察起对方来:
“索伦?什么索伦?”
就在这时,他看见对方的表情猛然变化,双眼瞳孔中各自清晰地浮现出一道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女性身影!
但变数只持续了一瞬,不知名的“占卜家”中序列非凡者似乎很快便夺回上风,五官略显扭曲地大笑起来:
“噗……哈哈哈,你是故意想把我逗得发笑,好帮你的保镖翻盘?不得不说,你真的很有幽默感,索伦家的那个大少爷难道就是看中了你的这个优点,才会选择收你做跟班的?”
……谁?什么大少爷?他是在说莱昂纳尔吗?可如果莱昂纳尔其实是索伦家族的成员……不,这不合理啊,索伦家族掌握的非凡途径是“猎人”,怎么会让后代加入永恒烈阳教会,还成了整天赞美太阳的忠实信徒,说出去不觉得丢脸吗……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克莱恩表情愈发迷茫,背在身后的左手却已悄然握住口袋里那枚黑铁质感的符咒,冷冽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几乎就要打起冷颤。
“不是吧?他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
见他的反应不似作伪,中年男士收住笑声,随手拍了拍身上那套与自己气质极为不搭的警察制服,玩味地微笑起来:
“难怪,我之前怎么都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害怕成那样,到处没头没脑地乱撞,原来你的傻不是装出来的……对了,认识一下,我叫罗萨戈,等我杀了这个碍事的小鬼,我们或许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